许之渐(兼及许之溥)
《小题才子书》收入许之渐两篇文字,题为《入太庙每事问》和《虽存乎人者》,分别是出自《论语·八佾》和《孟子·告子上》,前者圣叹评曰:
慧中何难,难于秀外;金艳何难,难于玉轻;仙风何难,又难于道骨也。先生世笃忠贞,夙敦孝弟,与人言,意思全是上念庙廊、下念蔀屋,内念人心、外念风俗。而其投时小技,则又秀外如此,玉轻如此,仙风道骨如此。后学慎毋心高气高、眼高手高,自失利器也。
从文中对许“先生”的有关介绍,可知两人是相识的。
许之渐(1613—1700),字仪吉,号青屿,一号可园,晚号绣衣衲子,江南武进人。晚明诸生,曾入复社,崇祯六年(1633)已补诸生;顺治八年(1651)中举,十二年成进士,十五年由户部主事升任江西道御史,十七至十八年历任甘、陕巡茶御史。在乾隆初年吴县吴定璋(1679—1750)辑刊以太湖区域人士为作者的诗文总集中,有其小传:
之渐字仪吉,号青屿,鼎臣长子,登顺治乙未进士。初授户曹,旋擢御史。遇事敢言,弹劾不避权贵。巡按陕西茶马,悉心简阅,除一切陋规,厘奸剔弊,与当道者抵牾,遂落职。居林下者数十年,年近九十,儿孙五代,两举乡饮大宾,所谓三达尊者兼有之矣。[94]
汉代郑玄注《周礼》卷二引孟子曰“天下之达尊者三:曰爵也、德也、齿也”。德行和寿享之达,许之渐当之无愧;可是官爵,他离“达”尚远,甚至可谓仕途坎坷!先由巡茶御史降为国子监助教,后因天主教“历狱”而被罢官免职。所以友人称其是“世路从教自崄
,云行鸟迹真孤绝”[95]。关于其生平,陈垣《吴渔山与许青屿》[96]、陆勇强《金圣叹友人生平事迹探微》[97]均有所研究,尤以张中鹏《许之渐与康熙历狱——兼论许之渐的西学人脉关系》[98]对其生平和涉案始末研究最为细致深入,故此不赘。可略作补充的,有如下几点:
生卒 之渐的生卒万历四十一年(1613)至康熙三十九年(1700),江庆柏先生是据《击壤纪年笺·丙寅元日》和光绪《武阳县志》本传[99];张中鹏博士《许之渐与康熙历狱——兼论许之渐的西学人脉关系》对此亦有考证:
冒襄《同人集》卷九《海陵寓馆倡和》之许之渐《仍用前韵呈赠巢民年长兄》诗序云:“癸亥中元后二日,我巢民年长兄先生自雉皋来……时年长兄年已七十有三……余亦七十有一,较少两岁。”巢民年长兄即“明末四公子”之一的冒襄,癸亥即康熙二十二年,可知许之渐生于万历四十一年(1613)。至于卒年,据《(光绪)武进阳湖县志》卷二二《许之渐》载:“许之渐,字仪吉,号青屿。……年八十八卒。”则知应为康熙三十九年(1700)。陈垣《吴渔山年谱》亦持此说,惜并未标明史料来源。[100]
应该指出的是,张中鹏先生能够指出陈垣《吴渔山年谱》亦持此说,显示出不掩前人之美的学术规范,难能可贵;只是所据许之渐《仍用前韵呈赠巢民年长兄》诗序,早在张慧剑先生名著《明清江苏文人年表》中,就已据此著录万历四十一年“武进许之渐(青屿)生”[101]。此外,太仓陈瑚(1613—1675)《虞山游草序》“侍御与予齿皆六十,而其朱颜玄发尚如年少,文章德业坚悍不衰”,此文撰于“今岁壬子冬仲”[102]即康熙十一年(1672),亦可参证之渐的生年;可为许氏卒年考提供较早佐证的,是乾隆初年刊行的《七十二峰足征集》,在其长子许维梴(1633—?)小传中所云“侍御年至八十八岁而殁,时维梴年亦六十八岁”[103]。
字号 袁行云认为“字松龄,一字青屿,号可园”[104]。张中鹏认为“字松龄,一字仪吉,号青屿,晚号可园老人”,并表示自己的说法是“采用方志之说”[105]。从其所引有关方志,并未见到包括“字松龄”的资料,甚至光绪《武进阳湖县志》卷二二许之渐传关于字号的著录,连“号青屿”都没有;无论方志是否记载了“字松龄”,许之渐都不太可能使用它,原因是其长子维梴“字松年”。至于将“号可园”改为“晚号可园老人”,不是太有必要。宜兴释上暎《匏潜子四时四声山居草》(现藏哈佛大学哈佛燕京图书馆),各卷均署“东吴而庵徐先生拈阅,晋陵可园许先生评颂”,晋陵为武进古名,可园为其号。此外,许氏康熙十四年(1675)撰《吴渔山仿古山水册》跋,落款“康熙乙卯嘉平腊日绣衣衲子许之渐识”[106];其康熙二十三年(1684)“岁甲子春前三日”撰《吴渔山赠湘碧山水跋》,落款“夫山绣衣衲子许之渐题于兴福禅居之西庑”[107]。晓青《绣衣衲子歌赠许侍御青屿》“绣衣衲子头如雪,虽在人间与人别。”[108]绣衣,汉代朝廷派直指使者衣绣衣,持斧仗节,至各地办事。因此等特派官员本由侍御史充任,故后世代指御史。衲子即僧人,可见其晚年因沉迷于佛教而号“绣衣衲子”。此外,常熟钱陆灿(1612—1698)在许之渐“罢西巡茶马御史归”后,为撰《自笑老人小传》,“自笑老人”为其晚年又一别号[109]。
家世 许之渐的父亲为许鼎臣,字尔铉,号定于(一作定宇),万历三十五年进士,“历光禄丞,以忤魏珰归;后起本寺少卿,宁武兵叛,擢抚山西。请蠲租恤贫、增饷募士,兵民感赖,宁武遂平。在晋甫十月,前后八十馀疏,墨吏败将悉正其罪。旋奉命协剿河南流寇,为监珰论罢。”[110]据“许定于先生帖”刻帖许之渐跋语:
先大中丞公于崇祯辛未九月赐环膳寺,壬申十月奉命抚晋,癸酉八月解组归来。此三年邸署千里命诫之书也。鞠躬尽瘁,不顾家谋,维是蒿目时艰,疾呼痛涕,以特立之躯,整已残之局,致愠群小,功罢垂成。吠声者流,尚有訾为愤激忤俗者,又乌知当日之志哉!
由此可知,刻帖的内容乃是许鼎臣于崇祯四年(1631)至崇祯六年(1633)间“写给其子许之渐的家书”;《崇祯长编》卷六十三记载崇祯五年(1632)九月戊申(十三日)“升许鼎臣右佥都御史,巡抚山西”,“今证以许鼎臣家书,说明《长编》的记载是正确”[111]。许鼎臣家有槐荣堂,尤侗《槐荣堂记》云:
夫椒之麓,大木千章。其间矗然而挺、郁然而丰者有槐焉,盖乎许氏之堂。堂之中,象服而坐者,为钱太夫人;冠带侍立者,大中丞公也。吾闻大中丞四岁时,太夫人指槐,语之曰:“此槐覆堂,汝作都堂。”至中丞五十,而言遂验。……迨中丞即世,槐则枯矣。越岁辛卯,枯者复荣。于是青屿侍御登巍科,历膴仕,而诸孙孝廉、文学翩翩代兴。[112]
大中丞公指官至巡抚的许鼎臣。明代都察院长官都御史、副都御史、佥都御史,以及被派遣到外省带有这些兼衔的总督、巡抚,均通称“都堂”。由其崇祯五年(1632)秋冬以右佥都御史赴任山西巡抚即官都堂,可以考出约生于万历十一年(1583)。堂记云“迨中丞即世,槐则枯矣。越岁辛卯,枯者后荣”,辛卯指顺治八年,之渐考中举人之岁,似乎其父约卒于顺治七年(1650)。但是,如果鼎臣真的死于该年,其子丁忧,则一定不会参加次年考试。家书刻帖另有一段跋语:
许定于先生当朝议袒分、阃谟瓦解时,力肩晋局,致为枢珰所螫而归,予向序其疏刻,淋漓言之。兹仪吉褒其千里缄牍,装成一编,何其蹙蹙喁喁,无半语及私营也。“首辅主抚,次辅主剿”,只此两言,便是束英雄之手,而助寇盗以焰,无论督府、中涓之琐琐者矣!唐玄宗亦英主也,剑门鸟啼花落,始思金铸九龄;先帝神武孤立,匆卒宾天,更无成都暂息地金铸定于。悲夫!丁亥菊月之再九日,旧年通家衲小友米顿首拜跋。
下镌白文篆书“米”字方印。有关学者对此“米”为何人,尚未能考出,仅从署款及跋语中知为僧人,与许鼎臣交谊较深;另外推知许鼎臣家书刻于清顺治四年(1647)丁亥九月。刻帖首题“先大中丞公手敕”,参以之渐跋语所谓“继述无闻,服训恐坠,爰裒而寿之石”,“推定许鼎臣卒年或在顺治四年前不久”[113]。撰跋者“米”为薛寀(1598—1663),字谐孟,号岁星,亦为武进人,崇祯四年进士,仕至开封知府,明亡为僧,法名米,号堆山[114]。从其用唐玄宗奔蜀后始思已亡的张九龄之典,许鼎臣当已去世。圣叹评许之渐的为人“世笃忠贞,夙敦孝弟,与人言,意思全是上念庙廊、下念蔀屋,内念人心、外念风俗”,可见是了解其家世的。
籍贯 张中鹏根据金玉相《太湖备考》卷七《选举志》,著录许之渐是“武进马迹山人”。马迹山,位于太湖西北部,古称夫椒山,是太湖中的第二大岛屿,明清属于武进,今属无锡市马山区。据有关文献记载,许氏先祖“自武进夫椒分迁蔡庄和耿湾。耿湾支越数世,明季鼎臣(字尔铉,号定宇)移居郡城”,鼎臣遂为郡城派“始迁之祖”[115]。郡城指常州府治所在地武进县城,同治重修宗谱许鼎臣小传云“鼎臣,号定宇,万历丁未科进士,历任山西巡抚,崇祀先贤,住武进西门”[116]。由尤侗“夫椒之麓,大木千章。其间矗然而挺、郁然而丰者有槐焉,盖乎许氏之堂”云云,说明其祖居在马迹山脚下。
除了《小题才子书》,约在顺治十七年上半年,金圣叹为编选评点唐代七言律诗,与许之渐有过通信:
诗如何可限字句?诗者,人之心头忽然之一声耳。不问妇人孺子、晨朝夜半,莫不有之。今有新生之孩,其目未之能眴也,其拳未之能舒也,而手支足屈,口中哑然。弟熟视之,此固诗也。……弟固知唐律诗,乃断断不出天下人人口中之一声。弟何以知之?弟与之分解而后知之。鲁桐声今在何处?弟欲与之往返十许日,搜尽此老诗学。——《与许青屿之渐》
《鱼庭闻贯》所收圣叹致友人书信或复函,多写于顺治十七年春季前后。那么,这一时段许之渐会在何处呢?据学者考证,《清世祖实录》卷一二九“顺治十六年十月戊戌”许氏受命巡视茶马,十七年任甘肃巡茶御史[117]。极可能是十六年冬季至次年春季,许之渐在赴西北上任之前曾返家。正因为如此,圣叹才会顺便向其打听武进前辈鲁钊的下落。武进与长洲,虽分属两府,但分别在太湖的西北和东北,一苇可航,来往便利。此后不久,许之渐走马上任,并于顺治十八年七月圣叹遇难之前,因弹劾福建巡抚刘汉祚“赃私等款,在闽候质。巡按范平勘讯无据,之渐以妄奏议处”[118],被贬为国子监助教[119];康熙三年又因撰写《天学传概序》而牵涉进震动朝野的“历狱”,被迫罢官。五年后虽获平反,却因刚直寡谐,复官无望,遂返回江南,颐养天年。所著今存《击壤纪年笺》,乃康熙二十五年后六年诗;又据《清代毗陵书目》卷四载有《槐荣堂诗文集》(十卷),未见传世。
据同治重修《许氏宗谱》,许鼎臣生四子:之渐、之濬(府庠生)、之溥(县庠生)、之汾(县庠生)[120]。后三子均为诸生,以许之溥最有文名,与圣叹渊源亦甚深。如民国陈登原即认为彼此是“相率共鸣”的友人,并引“庶庵《与圣叹书》”云“昨读尊教,诗在字前,只此一语,而弟听之,直如海底龙吟。其声乃与玄化合并。岂复章句小儿,所得模量哉?感激感激”,证明许之溥“可见其倾倒圣叹之甚”[121]。在《鱼庭闻贯》中并无许之溥与圣叹书,同样文字见圣叹《与许庶庵之溥》:
昨读尊教,云“诗在字前”。此只一语,而弟听之,直如海底龙吟,其声乃与元化合并[122],岂复章句小儿所得模量哉!感激感激!……弟比者实曾尽出有唐诸大家名家,反复根切读之。见其为诗,悉不在字,悉复离字别有其诗,因而忽然发兴,意欲与之分解,或使后世之人不止见唐诗之字,而尽得见唐诗之诗,亦大快事!然又自顾身手无力,胡便得济?仰望援接,乃非一端。
这里可见的是圣叹对之溥的器重,哪里“可见其倾倒圣叹之甚”?近年如陆勇强先生考金氏友人时,亦引及此札,云:“其人事迹罕见。道光《武进阳湖县合志》卷三十三《艺文志》载‘《赋闲楼诗》,武进诸生许之溥撰。’赵震《毗陵诗录》卷一亦载:‘许之溥,字庶庵,有《赋闲楼诗》。’并收有其三首诗《感秋吟》、《绿水词》、《病起怀杨序玉》。其生平事迹有待详考。”[123]其实,在《与杨云珮廷章》书信中,圣叹还曾提及“许子庶庵”,推许他为知己:
弟于唐律诗,不敢以难之心处之,为其诗则皆其人之诚然之心也,非别有所作而致之者也;又不敢以易之心处之,为其诗则皆其人生平所读万卷之诗之所出也,非率尔能为是言者也。知弟者,其惟许子庶庵乎,何故至今久不见来?
杨廷章为吴县人[124],看来许之溥常从武进来苏州与金、杨等人相会。
许之溥生年大致可考:郑鄤《天山自叙年谱》“天启五年乙丑年三十二岁”记“九月室人生女,府君命小名银华。甫期月,中丞许定于公为其子之溥纳采”[125];黄道周崇祯十七年(1644)撰《郑峚阳年兄曁元配周孺人墓志》云郑鄤“女六:长适庠生贺儒环,己酉举人府通判止叔公子;次适庠生许之溥,丁未进士廵抚山西右佥都御史定于公子”。由此可见,天启五年由许鼎臣与郑鄤为各自小儿女订下的娃娃亲,在明末已经正式嫁娶了。按照古人风俗,娃娃亲的年龄彼此相仿,故暂定许之溥生于天启四年(1624)。在顺治十七年与圣叹通信时,已经三十七岁。其为晚明诸生,性格孤傲,“恃才旷放,与吴门金圣叹称同调”[126]。光绪重修武进《马迹山志》有其传,文字略详:
许之溥,字观生,号庶庵,鼎臣三子。为人倜傥,行纯笃,邑诸生。弟早卒,抚两孤侄过己子,教之成立。之溥岁试,学使责其字多古体,遂终生不搦管,辄口授人书。闻闯贼陷京师,痛苦几绝。自谓赘疣,佯狂诗酒间。后适秦,游华岳,自作祭文,醉饱而上,同游不敢从。溥独至昌黎恸哭处,无何攀援而下,鼓掌笑曰:“诸君何怯也!”失足堕而卒。之溥与金人瑞善,人瑞有句云:“庶庵死后原无病,圣叹生前只有贫。[127]”人以为谶云。著《赋闲楼诗》。[128]
可以看出,许之溥与金圣叹在参加科举考试的经历方面,亦有相似之处,甚至因学政嫌其试卷字多写作古体,遂终身不再执笔,当然也就不再参加考试了,比金圣叹“以岁试之文怪诞不经,黜革。来年科试,顶张人瑞名就童子试”[129],来得更加决绝。
方志言许之溥“闻闯贼陷京师,痛苦几绝。自谓赘疣,佯狂诗酒间”。痛苦几绝恐怕略有夸张,这倒未必完全是因为其父鼎臣在晚明不受重用,屡遭权奸、阉珰打击,其岳父郑鄤在崇祯朝的遭遇更是骇人听闻!郑鄤(1594—1639),字谦止,号峚阳,武进人。天启二年(1622)进士,因上疏弹劾阉党魏忠贤,被降级外调;崇祯八年入京补官,旋因得罪奸相温体仁,被弹劾入狱,科以杖母、奸媳、奸妹之不孝乱伦重罪。审判历时四年,过程异常吊诡,层层加罪,始合圣意。崇祯十二年,审理官员上奏:“事属影响,言出谤忌,革职太轻,遣戍太重,惟候圣裁”[130],司官因此撤换;继任者“拟辟,上命加等,公遂死于西市。从来缙绅受祸之惨,未有如公者”[131]。所谓“加等”,就是皇帝下“脔割之旨”,即凌迟处死。八月二十六日行刑,地点在京师西市,“俗所云甘石桥下四牌楼是也”,行刑过程真是血腥扑鼻、惨不忍睹:
(黎明)时尚无一人,止有地方夫据地搭厂,与竖一有丫之木在东牌坊下。旧规,杀在西而剐在东也,厂则坐总宪、司寇、秋卿之类。少停,行刑之役俱提一小筐,筐内藏贮铁钩与利刃,时出其刀与钩颖,以砂石磨砺之。辰巳二刻,人集如山,屋皆人覆,声亦嘈杂殊甚。峚阳停于南牌楼下,坐筐篮中,科头跣足,对一童子嘱付家事,絮絮不已。傍人云:“西城察院未到,尚缓片刻。”稍停,从人丛中舁之而入,遥望木丫,尚闻其“这是何说者”连词。于极鼎沸中,忽闻宣读圣旨,结句声高:“照律应剐三千六百刀!”刽子百人,群而和之,如雷震然,人尽股栗也。炮声响后,人皆跂足引领,顿高尺许,拥挤之极,亦原无所见。下刀之始不知若何,但见有丫之木,指大之绳勒其中,一人高踞其后,伸手垂下,取肝腑二事,置之丫巅,众不胜骇惧。忽又将绳引下,而峚阳之头突然而兴,时已斩矣。则转其面而亲于木,背尚全体,丛而割者如猬。须臾,小红旗向东驰报,风飞电走,云以刀数报入大内也。午馀事完,天亦暗惨之极。归途所见,买生肉以为疮疔药科者,遍长安市。[132]
常州无锡县计六奇(1622—?)康熙初年所撰《郑鄤始末》中的此则文字,可谓古代记载凌迟过程最富细节性的史料了。关于郑鄤是否有杖(继)母、奸媳、奸妹之事,自晚明以后众说纷纭。今人亦有专门研究,认为郑鄤案件是明末党争的产物,“虽然是温体仁首发,却被明思宗操控,用作打压清流舆论的工具”[133]。此处想说的是:许鼎臣与郑鄤结亲之际,正是后者降级乡居之时;郑鄤被磔的崇祯十二年(1639),鼎臣已由山西巡抚任上解职回乡六年,其三子之溥才十六岁。郑鄤四年身陷囹圄,最终被皇帝下旨脔割,许鼎臣始终不悔婚约,令人钦佩其品格;令人揪心的是,许之溥从十二岁始,就承受着有着一位身被如此不堪罪名的(准)岳父的舆论压力,与其女郑银华婚后,对岳父“淫恶”的臧否,依然蔓延于其经常往来的苏州地区。固然自晚明到清初,一些海内闻名的正人君子如黄道周、刘宗周、黄宗羲等先后上疏或撰文对郑鄤罹难表示同情,然同时亦不乏同样海内闻名的正人君子发表针锋相对的意见。如长洲遗民徐树丕(1596—1683)云郑鄤“淫丑之行,笔不忍书。至强淫十三岁之媳,遂至此女自缢,则古今第一淫恶矣!”甚至认为弹劾郑鄤致其死罪,是权奸乌程温体仁唯一令人快意之事:
乌程相立朝,无一善事,惟露章劾鄤,下狱论死,此举差快人意。有恶乌程者,并此举而非之,此非能爱能恶之仁人矣。然郑亦素附清流,故有左袒之者,则清流之识似反不若乌程,不可解也。[134]
遗民大儒昆山顾炎武(1613—1682)康熙二年(1663)撰《陆贡士来复述昔年代许舍人曦草疏攻郑鄤事》七律诗,前两联云“雒蜀交争党祸深,宵人何意附东林。然犀久荷先皇烛,射隼能忘侠士心?”诗中贬斥郑鄤为“宵人”,赞誉揭发者为“侠士”,以“燃犀”颂扬崇祯的洞察奸伪,可见对此事的毁誉态度[135]。作为郑鄤的二女婿,许之溥在晚明便因小故而放弃科考,并“自谓赘疣,佯狂诗酒间”,为何自视为社会的多余无用之物?为何自绝于科举求仕之路而借酒佯狂?从其长兄之渐以晚明诸生考中顺治年间举人、进士,应当不属于入清后的遗民行为,可能都与其岳父忤逆乱伦的道德名声带来的消极影响,有着密切的关联。至少后人可以从中体会许之溥自少年开始的精神苦难。钱陆灿在为其兄之渐作传时,曾言及常州与苏州的相同处:“常州盖吴之间一都会也,部所隶同,水土同,谣俗被服同,佣利佣名佣宦达、恐喝气势同。”[136]两地这种诸般相同的人文关系,当凝聚于徐树丕、顾炎武的有关言论时,只会加重许之溥的情感痛苦。
许之溥与金圣叹的“同调”关系,不仅是书信往来,他们在对杜甫诗歌的评价观点上,亦有很多相通之处。在《唱经堂杜诗解》卷二《早起》的末尾,编者金昌注云:“或曰‘此是晋陵许庶庵笔,为唱经所鉴定者’。果有之,亦足想见庶庵。”即当时有人认为这首诗的评点出自许之溥之手,连圣叹堂兄金昌亦莫辨真假。之所以会存在圣叹著述中掺有他人文字的可能,是因为作为生前未完稿的金批杜诗有着特殊的生成方式:“每于亲友家,素所往还酒食游戏者,辄置一部,以便批阅。风晨月夕,醉中醒里,朱墨纵横。”[137]从评语内容看,将《早起》题解首尾两段并观:“题最伤心。世间惟痴肥公子,夜饮朝眠,其他无一人不欲早起者”;“自叹二十年来昏昏醉梦,未知何时得早起也”,结合彼此的身份、年龄,如视为圣叹的夫子自道,不如看作是许之溥的有感而发更合情理。
康熙初年,钱塘赵时揖从金昌手中获得金批杜诗遗稿,辑刻《贯华堂评选杜诗》问世。在论及金批杜诗的影响时说:“读先生所说杜诗,令人跃跃皆欲说杜,许庶庵其跃跃中之先出者也。其人固奇人,其说亦由先生而悟入者。因为附刻,以为后起之唱。”[138]所谓附刻,是在《贯华堂评选杜诗》二卷之后,附录五首“说杜诗”,总题为“庶庵说杜”,赵时揖跋曰:
后五首,或亦以为贯华先生所说。以后有“庶庵”字,访之,始知为许庶庵笔也。庶庵高才异致,登华山绝顶,坠崖而死。与贯华先生游,情味特契,故议论往往相似。余不忍使其人文勿传,因为附刻于此。所说沉绵旷远,置《才子书》中,几或无辨,读者当亦共为感惜耳。庶庵,常州武进人,讳之溥,侍御青屿先生讳之渐者之弟也。
可见,在赵氏从金昌处得到的手稿里,至少有五首杜诗的评点是注明“庶庵”,而且两人的评点观点和文字风格都极其相似,以致令人“几或无辨”。难怪熟知圣叹如金昌者,亦不能判断《早起》的诗评究竟是出自何人之手。此跋亦是记载之溥因登华山坠崖而死的最早文献,如果写于康熙五年(1666)前后,许之溥在世不会超过四十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