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复阳

圣叹评李流芳小题文《五就汤五就桀者伊尹也》，解题曰:“此文真天下之奇也……我眼中唯见吾王禹庆兄，实能追步先生耳，是文中之麒麟，夫岂得多遇哉?”另在《鱼庭闻贯》中，圣叹有《与王禹庆复阳》书信，解释为何所编《唐才子诗》要以杜审言开卷。可知王禹庆名“复阳”，信写于顺治十七年春夏。

王复阳，字禹庆，苏州府吴县光福镇人。与尤侗及其友人汤传楹(1620—1644)关系至密。崇祯十七年岁末，尤侗在纪念汤传楹的悼文中曾写道:“呜呼今日何日，岁行尽矣，又一日则去年迎春日也，弟与兄联袂东郊，薄暮饮于王子如武园，兄忆之乎?”^[72]这位如武园主人，便是王复阳，三人相会时间为崇祯十六年正月初一(汤传楹次年六月去世)。汤氏有《暮春偕展成、益州、禹庆游支硎》诗^[73]，当即撰于该年三月。该年七八月间和次年九月，尤侗与王复阳两次游于吴淞江边之千亩潭:

癸未七月之晦，予与王子禹庆避暑于千亩潭。……至八月九日有事归，计居此潭者十日，恨不及一见芙蓉城。然四堤杨柳，依依学小蛮舞，有牵衣惜别意，长系人去思。今年遭国变乱离，王子益州因卜居于此。九月之望，予与禹庆再往访之，则秋风迟暮，芙蓉晓妆矣。^[74]

这段时间，二人之所以频繁交往，是因为此际尤侗寓居于王氏宅中读书。《悔庵年谱》“崇祯十六年癸未年二十六岁”载:“予读书王禹庆复阳如武园，岁暮偶为扶鸾之戏。”^[75]

此位圣叹友人，在今人的著述中亦偶有涉及，如在论及清代前中期的中篇传奇小说时，会说到“较重要的失传作品有侯纪原的《昔病记》、王禹庆的《冥异记》(见《西堂杂俎》)、张云璈的《鸳水仙缘》、王仲懋的《三桥梦》(见《咫闻录》)等”^[76]。所谓《冥异记》，见尤侗《汪阿金小传》:

予友王禹庆，与新安汪周士、晋贤昆弟善，尝介而过予，盖沨沨乎庄雅士也。腊月既望，王子以书来，道周士丧其爱女，属予作传。予颇讶:古未有六岁女子立传者!及读王子所为《冥异记》，叹诧久之，曰是可传矣!^[77]

从传中记载“女生康熙己酉四月”即康熙八年，可见传文写于康熙十三年(1674)。其实就传奇体小说创作而言，尤侗的另外一篇被收入《虞初新志》的名篇《瑶宫花史小传》，也与王复阳有密切关系，其创作缘起，就是因为崇祯十六年“予读书王氏如武园，偶为扶鸾之戏，得遇瑶宫花史云”^[78]，当即《悔庵年谱》自述该年“岁暮偶为扶鸾之戏，得遇掌文孙真人过庭，为予序《秋梦录》。……至明年三月，踪迹遂绝，事虽恍惚，亦可感矣。诗词甚多，真人题曰‘沙语’，予纂小传撮其略焉”。

王复阳事迹可考者尚有如下数条:

明末，随杨廷枢(1595—1647)学。廷枢字维斗，长洲人，乡试解元，复社领袖，晚明在苏州沧浪亭内设馆授徒，“为其子焯择友会文，钱子锳炼百、章子在兹素文、王子发其长、王子复阳禹载、尤子侗展成、彭子珑云客、宋子实颖既庭与焉”^[79]。“禹载”当为“禹庆”误刻。后来，前四人创立或参与同声社，后三人创慎交社，颇生龃龉。后人云“复社馀波分为两派，曰慎交社、曰同声社，各植门户”^[80]，洵为确论。

顺治四年(1647)，同门友人前明进士、长洲刘曙(字公旦)反清被戮，妻陈氏遁入空门，子刘葳尚在襁褓中，“为通门王君禹庆所抚”^[81]。

顺治六年，友人章在兹(1619—1673)等创同声社。次年宛平举人金鋐来苏州寻盟，盟者十子:除章在兹，分别是金、彭珑、缪慧远、吴愉、宋实颖、宋德宜、宋德宏、尤侗、汪琬。诸人“初与同郡章素文为莫逆交，素文有《沧浪社书》一选，其表彰诸子倍至；而后忽以言语相参商，与素文为敌国，遂跳而有‘慎交’之约”，“为三宋所主:德宜右之、德宏畴三、实颖既庭，而佐之者尤侗展成、彭珑云客也”，成立慎交社，各植门户。慎交社成立之日，邀集苏州府辖七县文士订立盟书:“与斯盟而复与他社者，是谓败盟，败盟之人，七邑之人共讨之。”意在攻击章在兹同声社，与会者人人“花押”表态。当天“章素文悒悒在家，而阴遣其友王禹庆、钱宫声随群而至。书押之时，禹庆执笔不肯下，众苦之，奋袖出”^[82]，场景颇有趣味。苏州姚佺(?—1662)致仁和徐士俊(1602—1681)的尺牍云:“稔知东南之间，蛮氏触氏战于牛角，血地数千里，其旌旗蔽天，皆书‘慎交’、‘同声’二字。吾老矣，姑岂年少，吾岂可以入其军中?”^[83]这段写于顺治中期的私函文字，形象地描述了一些明遗民眼中的慎交、同声两社之争的热闹和可笑。

康熙初年，曾北上。吴江俞南史《次韵送王禹庆北游》末句为:“看君匹马长堤外，犹见轻装剑气横。”^[84]康熙十三年间，亦曾寓居桐乡汪家。尤侗《汪阿金小传》“予友王禹庆，与新安汪周士、晋贤昆弟善”，所指即徽州(新安)休宁汪文桢(字周士)、汪森(1653—1726，字晋贤)，与弟汪文柏(1659—1725，字季青)寓居浙江桐乡，建华及堂，招待四方文士。“周士、晋贤当山水绝胜之地，葺宇读书，而爱好词章。四方同人，拏舟往会，相与弹丝挥斝、刻烛飞笺，于青峰绿树间，洵可乐也。”^[85]汪森有词《绮罗香·送王禹庆之漳州幕》^[86]；汪文柏有七古诗《王子禹庆近有鼓盆之戚，时过桐川，汪子见其意兴萧索，神思若褫，为歌短章，用释其叹》^[87]。嘉兴周筼(1622—1687)居汪氏华及堂时，有《王禹庆先生在馆时，遣侍史回光福，采摘家园杨梅，飞棹远饷主人，余因得饱啖……》^[88]。吴江朱鹤龄(1606—1683)康熙十三年间为汪文桢诗稿撰序，曰:

周士之诗，忆癸丑冬，松之携以示余。见其清举韶令，叹为时贤第一流。今年冬，往过其庐，周士出一编相质。……余方欣赏不置，禹庆、青士起曰:周士才信美，抑诗道有进此者乎?^[89]

癸丑指康熙十二年，松之是吴江徐崧的字，青士是周筼的字，都是华及堂的座上客。《华及堂视昔编》为诗歌总集，汪森所辑，乃友人吴江俞南史、徐崧，嘉兴周筼、沈进，长洲俞玚，常熟顾文渊“在梧桐乡倡酬之什，萃为斯刻……凡六家，各系小传”^[90]。

康熙十七年(1678)尚在世。九月十九日，尤侗妻曹氏年五十八卒于家，与友人赴祭。宋实颖《同乡亲友公祭文》列名有:

年眷弟宋实颖、宋德宜，年家眷弟何棅、汪琬、钱中谐、李嘉猷、范必英、王复阳、管正仁、吴芹、陈宏、孟亮揆、翁天游、吴兆宫、孙旸，年家眷小弟王、周象毅、曹汉、顾丁瑮、蔡方炳，年家眷晚弟王式钰、项亦銮、席启寓，年家眷侍生韩菼，年家眷晚生金祖彭、金祖庚、金秉抡、陆世恒、王曾斌、张埙、李圣芝、顾嗣曾……^[91]

其中不乏当年分属水火不容的同声、慎交两社之人，亦有数位如宋德宜、蔡方炳、陆世恒、顾嗣曾为圣叹友人。

与金圣叹赞许王复阳八股文造诣相关的，是晚清陶樑收藏的“韩文懿公家书”手迹中的有关文字:

五月末，上考满洲进士举人贡监秀才。有笔帖式胡里卷，甚被嘉奖，特许破例明年下场，且谕以“韩尚书理学名家，所选元墨名墨甚多，汝可往索取读之，笔下自与众不同”。胡里因来要选文，而吾所选坊中一篇无有，因取禹庆选本，精选百篇授之。此系真正法脉，吾欲公之于世，以维文风，刻成当印一二百部，以供应酬。即便将刻版寄归汝辈，可为我商所以行之之法，亦归老之一助也。^[92]

“文懿”乃长洲韩菼(1637—1704)的谥号，即上面参祭尤妻曹氏的“年家眷侍生韩菼”。此人号慕庐，康熙十二年(1673)状元，三十九年至四十三年(1704)官礼部尚书，卒于任。这封家书，即写于此际。写过八股文专著的梁章钜，曾引其父梁赞图《四勿斋随笔》，推举“国朝制义，自以韩慕庐宗伯为第一”^[93]。就是这位清朝八股文第一名家的韩菼，将王复阳的制艺选本视为“以维文风”的“真正法脉”，并指望致仕回乡后靠卖其书以补家用，从一个侧面亦可看出圣叹评价其为“文中之麒麟”当非虚誉。梁章钜编《制义丛话》据乾隆进士游光绎语，亦云笔帖式胡里奉旨从韩菼学为文，“先生为精选前明程墨百篇授之，正变源流，一一阐发，惜此选本今未之见”(卷九)。可见到清代中叶时，已经不知“禹庆”其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