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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圣叹史实研究
1.22.3 高承埏、高佑
高承埏、高佑

金批小题文中,选录了高承埏的两篇文字,一是《论语》的《远之事君》,一是《孟子》的《相窥》。在前一题的解题中云:

先生第一辈人物,第一辈文章,兹不具论,今止论其小言。夫题中“事君”二字,此岂非小儒眼中天大干系耶?乃先生冷冷然、温温然,全副只是说《诗》,而“事君”二字不过附之自见。所以然者,此题本为教小子学《诗》,故连说到“事君”;非为教小子事君,故追说到学《诗》也。故作此题而满眼是君者,功名人也;满眼是《诗》者,性情人也。先生真正性情之人,我欲因念祖社兄,一拜稽古堂下,以伸十年仰止之思焉。

高承埏是何许人,圣叹居然给予其“第一辈人物,第一辈文章”的评价?

高承埏(1603—1648),字寓公,一字泽外,晚称鸿一居士,嘉兴新丰镇(在今嘉兴市东南十七公里处)竹林村人。其父名道素(?—1629),万历四十七年进士,官至工部员外郎,以督造桂府宫殿坍塌论死,时论冤之。所撰小题文《一介不以取诸人》,亦为圣叹所选,赞许颇高:

是为先辈分水犀文字,题中细处,一一分得开;是为先辈珊瑚铁网文字,题中难处,一一做得出;是为先辈杀人刀、活人剑文字,题中魔佛不辨处,一一杀得明白、活得明白。后学须澄心静气,细细读其眼明处、手辣处、人做我不做处、人不做我做处,自然生出异样气力、异样筋节。先生《景玄堂集》上与日月争光,固不止此经生小言。然止就此论之,一何凛凛森森也!

承埏乃其独子,少好读书,有文名,崇祯十二年(1639)中举,连捷成进士,因廷试“直言政府铨枢貂珰利弊,当局者抑置三甲”[41]。此后历知迁安、宝坻、泾县。其事迹值得一提的有数件:

崇祯十五年调任宝坻知县,是冬清兵围城,承埏集士民告曰“誓与城为存亡”,亲率部下“擐甲城守,飞矢雨集,外援不至,吏民皆失色。承埏风雪中蓐食宿城上,顾盼指挥,意气自如,凡九攻辄九却之,遂解围去”。次年四月,清兵自山东复围城,承埏“坚壁清野,竭力捍御,保孤城为京师屏蔽”,再次击退清军。得到崇祯帝“全城却敌,功在封疆”的褒奖,着从优任用。然“当事嫉其功,再调知泾”[42]。崇祯十七年,南都立,由泾县令迁工部虞衡司主事,上书白父冤,以葬父养母乞归,曰:“承埏非忘君国大仇,奈独子何?”[43]归乡隐居。

承埏入清隐居竹林村,稽古堂藏书七万馀卷[44],“夙耽丘索,入其室嫏嬛宛委,触目奇秘。……既淹贯雠校,才思新绮,著作日新,有《稽古堂集》、《外集》、《藏书疏略》、《疑酉楼书目》各若干卷”[45],另有《醉乡春秋》、《会稽女子录》、《宝坻全城记》[46];所著今存有《自靖录》六卷(所辑自崇祯以来殉节诸臣),其子佑补,稿本[47];《崇祯忠节录》三十二卷[48],佑补,清抄本;辑刻《稽古堂新镌群书秘简》二十一种七十九卷,“明末刻本”[49],以其自中进士以来辗转南北为县级父母官,刻书之举或为辞官隐居后的产物。《稽古堂文集》中有《藏书序》、《稽古堂书目序》、《藏书录自序》、《书直编年序》、《书籍转轮录序》、《求书补书录序》,其于图书的收藏校勘,“可谓求之勤而嗜之笃矣”[50]。民国叶德辉《书林清话》卷五《明人刻书之精品》列其要目。从《自靖录》、《崇祯忠节录》的编纂看,为其后来有病不治、谢医待尽的求死行为,早就埋下了伏笔。

顺治五年(1648)戊子“元日患疾,谢医待尽,越二十五日赋诗而瞑,同于元亮自祭矣。春秋四十有六,生万历癸卯正月十六日”[51]。所赋诗《病中述志》二首云:

八载京华梦,天涯几故人。和陶书甲子,吊屈赋庚寅。地下从吾父,堂前恋老亲。酬恩无一可,生死共沾巾。

白眼乖时俗,烦忧只自焚。五车聊作伴,百岁未平分。变境天同梦[52],遗民史阙文。惟将前进士,惨淡表幽愤。[53]

绝笔而逝,年仅四十六岁。此题绝命诗,抒发了入清后效法陶潜不书新朝年号、屈原遗世独立披发行吟的忠节之举,表达了追随亡父与奉养老母的艰难抉择。此即钱谦益所谓承埏“遭乙酉之变,痛愤不欲生,念太夫人春秋高,终鲜兄弟,未能即自引决,盖其悲歌慷慨,低回结,以生为可厌,而以死为可乐也,决矣!祈病而病,祈死而死,庶几从容就义者之所为,而去夫榻前牖下之徒远矣”[54]

像这样在明朝父亲被冤死,自己以进士长期沉抑下僚的人士,入清以后,当新朝以国子监司业相聘时,本可以有无数的理由去做识时务的“俊杰”,高承埏却以虽然谈不上惨烈,却同样令人有锥心之痛的死法,毅然去殉了那个已逝的王朝。钱谦益之后为其《稽古堂诗集》撰序,文中“弹丸左辅,烽火甘泉。百雉炮车,耻登楼而清啸;一墙坚垒,怆闻笛以悲吟。婴城之长句犹新,裹创之残血已碧”云云,其实赞许的就是高氏知宝坻、抗清兵的壮烈事迹;并认为仅以“文学世其家,为文士;出令冲边,乘城扞敌,为才吏;沥血带索,为父讼冤,为孝子”概括其为人风范,令人尚感叹“世之知君未尽也”,似有以“悲歌慷慨、以死为乐,为义士”视之的含义在,是研究钱谦益入清后思想的重要文献。序文开篇和结尾分别感叹:“呜呼!士君子不幸而生于天地板荡、陆沉沧海之秋,怀忠抱义、抑没无闻者,可胜数哉”;“今之士大夫,读寓公之诗,为之发植毛竖、羽声变徵、酹酒而凭吊者,亦有人焉尔乎?如无其人,而忠孝之精气,复叠攒仄于尺幅之间,光怪陆离见于山川而烛于天,我知其不终没没也已”。金圣叹评其为“第一辈人物,第一辈文章……真正性情之人,我欲因念祖社兄,一拜稽古堂下,以伸十年仰止之思焉”,亦算是读寓公之文,以特殊的方式“为之发植毛竖、羽声变徵、酹酒而凭吊者”了。

圣叹顺治十四年(1657)初选评小题文,所谓“我欲因念祖社兄,一拜稽古堂下,以伸十年仰止之思焉”,可以想见九年前稽古堂主人高承埏的自绝人世,对他有着怎样的震撼,令其产生怎样的景仰;由此也带出了一个人的字号:念祖。高佑(1629—1713),字念祖,号怀寓主人[55],为高承埏长子,贡生,候补州判。族弟高孝本(1649—1728)撰其《传略》云:

大兄为虞部公长子,虞部教子严,言小误,即正色诮让,未尝稍假借。以是兄学问得早成。虞部公即世,兄年甫二十,为谭扫庵先生婿。扫庵多读书,富著述,兄之古学,得力于妇翁者居多。后同朱竹垞太史入都,两载方归,自是游屐遍南北。兄博闻强记,于明季朝事及东林、复社门户分争始末,尤谙悉;故家旧族科第行辈,能凿凿言之;阅书籍有误字,即能指摘。虞部公撰有《自靖录》,兄增辑之,梓于金陵。自朝绅、庠士、农贾、傔从,搜访殆尽。作诗典雅,文详赡。八十外灯下作蝇头小楷,一行七八十字。今所存遗稿,非离娄几不能读。年八十五卒。子一,洪模。[56]

高承埏顺治五年(1648)正月二十五日卒。所谓“虞部公即世,兄年甫二十”,可推其生于崇祯二年(1629),梅文鼎(1633—1721)康熙四十七年(1708)戊子撰《寿嘉禾高念祖先生八十》,上推八十年,亦在崇祯二年;“年八十五卒”,可见其逝于康熙五十二年(1713)。其岳父谭扫庵,即谭贞默(1590—1665),字梁生,号扫庵,嘉兴人,崇祯元年进士,明季与同邑李肇亨“同主鸳社”[57]即鸳水诗社。圣叹称佑为“社兄”,或与此有关。贞默官至工部主事,入清隐居,拒绝新朝的国子监司业之荐,康熙四年七十六岁卒于家[58]。金圣叹小题文选其“以皮冠庶”四句一题。

高佑“夙承家学,文章之菁华,与名理之苕颖,皆成于胎性,根于种智”[59]。有着强烈的弘扬家族文化传统的理念。曾辑高、曾以下先人手迹为卷,随身携带,“一饭不忘其先与之言,非祖父之言勿道也。尝集其先世手书,装潢成卷,盖虽南游舒越,西北入于燕齐,梯涉数千里,必载以行,其用心勤矣”[60]。魏禧(1624—1681)题跋曰:“所搜辑皆亲旧往返手书,或告语子弟米盐琐屑语”,文字虽然“平平无奇”,而“当时朝廷得失、天下大利弊,可互推而得;先人清忠大节,烦冤离忧之状、学问之深造有得,皆一一如见。虽有谗口,吹毛求之不可疵也”[61]。魏禧的最后一句,其实暗中是与同时袁骏以表彰母节的《霜哺篇》请人题咏动机不纯[62]相比较的。高佑还曾辑刻《高氏三世诗刻》,请金堡(1614—1680)为序:“皆吉光片羽,而风雅之美,已洋洋乎三世大观矣。”[63]所著有《怀寓堂诗》,钱谦益赞曰“清虚婉约,么弦独唱,昔人所谓‘孤桐朗玉,自有天律’,庶几似之”[64],惜无流传,“久佚无存”[65]。康熙三十二年纂《内乡县志》十二卷,卷首有其序。其父“晚辑《自靖录》,纪崇祯以来殉节诸臣,迄岁乙亥止,佑续之”[66],即该书自崇祯九年起为佑补撰。

高佑与陈维崧、朱彝尊为好友,曾撰《迦陵词全集序》、《竹垞文类序》。康熙三年五月与朱氏北上入京,有关轶事经汪琬(1624—1691)笔记而广为流传:

朱十(彝尊)诗才隽逸,文尤跌荡可观。然性好饮酒,尝与高念祖(佑)入都,每日暮泊舟,辄失朱所在。及高往求之,则朱已阑入酒肆中,醉卧垆下矣。[67]

康熙二十年(1681)从京城还乡,陈维崧作诗《送高念祖还嘉禾》二首相送,并云:“第二首并柬秋岳先生,先生赠念祖诗有云:‘贫许壁鱼依老鬓,怨深征马入通都。’且云:‘念祖在家时,频借书资我也。’故是章专及之。”[68]引诗见曹溶(1613—1685)《高念祖时为余借书,有事东游奉送》之一“盛时簪笔用珊瑚,兵后诛茅失壮图。贫许壁鱼依老鬓,怨深征马入通都。三馀本藉琅玕在,二酉新看剑镞无。倘遇轩咨访遍,莫忘传写到潜夫。”[69]看来稽古堂藏书,至少在高念祖手里尚未流失。

归安吴景旭(1611—1695)在逝世那年写的《为高念祖年丈题竹林书屋图》诗云:

竹林清节旧知闻,况是藏书备典坟。世业参天围古木,遗编拔地护香芸。炎京笔落东西并,豪士梦回上下分。为读一门忠孝史,正宜翘首对层云。[70]

赞扬了其父祖的气节、勋业,藏书、家学的熏染,以及忠孝传家的门风。宣城梅文鼎(1633—1721)康熙四十七年(1708)写诗祝高佑八十寿云:“先生忠孝裔,遗编绍先志。网罗历岁月,屐齿周粤蓟。参互析疑误,阐发吐生气。其人馀四千,搜辑犹未置。”说的就是“虞部手辑《崇祯忠节录》,先生续成之,且募梓焉”[71]。虽然此书似乎最终亦无刻本问世,历经网禁綦严的康乾时代而能以抄本流传至今,亦算是一个异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