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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圣叹史实研究
1.22.2 沈 幾
沈 幾

金圣叹《小题才子书》曾选《夫公明高……何哉》一文,解题曰:

题最缠绵佶曲……如此放眼看题,便见此题一片纯是眼泪,一片纯是呻吟,一片纯是车轮往复。看先生字字眼泪,句句呻吟,行行车轮往复。某曾面赞先生,先生大肯。

此题出于《孟子·万章上》“夫公明高以孝子之心,为不若是恝,我竭力耕田,共为子职而已矣;父母之不我爱,于我何哉?”作者沈幾,字去疑,号大谷居士(《智囊序》),江南长洲人。天启七年(1627)乡试解元,入复社,崇祯四年(1631)进士,曾任福建福宁知州。与冯梦龙、冯梦熊兄弟为友,所撰《智囊》序今存。如果中解元约在三十岁上下,其生当在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前后,约长于圣叹十岁。

沈幾为启、祯时著名文士。昆山张大复(约1554—1630)曾撰诗《闻谭友夏沈去疑各解省喜而有作》[31],贺其与湖广谭元春(1586—1637)同为两省乡试第一。尤以科举文字为时所称,蕲州顾景星(1621—1687)云:“有明以经艺取士,世庙前文体正,士交游不出于乡;神庙后文体驳,海内俊杰合梓其文,称大社。时则金坛周介生钟、简臣铨、仲驭镳、张公亮明弼、沈去疑幾、东乡艾千子南英、临川陈大士际泰、罗文止万藻、章大力世纯、乌程唐宜之时、无锡马素修世奇,各有选刻,风尚分驰。”[32]崇祯前期,便有制义文稿《沈去疑稿》问世,一时名家如陈仁锡(1579—1634)、姚希孟(1579—1636)、张溥(1602—1641)皆为之序,或赞其人品正大,气象端严:“沈去疑有道正人也,直肝义胆,其文雄深博大,予梦寐中严事之。云阳多树奇士,刻门人稿曰《练湖聚业》[33];自名其新篇曰《后知集》,集中崭然义利之辨,想见诸贤摄受,如晤陆象山也。”[34]或赞其睦族亲党,刻苦勤学:“每闻维斗、云子诸兄弟称去疑:宫不及一亩而赡三族,槖无一铢而通十经,大家之业,卷登盈数,其则古昔者勤矣。”[35]姚希孟更评价其为文气势宏大、气韵飞扬,乃时文中的李贽、徐渭、袁宏道、汤显祖:

迩求著述中有恢奇可喜,若李氏《焚书》,徐文长、袁中郎诸集,汤临川诸传奇,后先行世,皆足以荡才士之心胸,而抒其笔胆,求之举业,无与并其妙也。然而醉读之醒,病读之瘳,喜读之忽变为嘘欷,悲读之忽起而跳舞,极性情之所至而惚恍莫测,时亦有之,独于吴人未数数耳。吴之文,争为轻扬婉丽,又或绵其词、揉其骨,以蕲入于人心。虽皆投时之善物,要于文章之道,颇觉儿女情多,风云气少,余私病之。若夫吴人而不为吴文者,吾于同社每叹服冯杜陵,最后复得去疑云。去疑才最高,所喜读者多非经生言;即读经生言,亦必非啁啾喔吚语也。故能以慧铓智锷,斩题中之蒙茸而无所棘碍;又能振音扬袂,如樊将军仰视重瞳,意气横厉而毕尽其欲吐。[36]

评价可为极高!姚希孟此文亦写得俊逸多姿,跌宕生风,关于吴地文风的臧否,对研究明末清初苏州文坛亦不无价值。

沈幾崇祯四年进士,光绪《福宁府志》卷十五《秩官》明代崇祯朝知州载其与巫三祝名,均无具体任职起讫,巫三祝接任为余之泰,乃崇祯九年(1636)任,故可推测沈幾任职时间约在崇祯五六年间。据尤侗云,是因为贪赃被褫职:

沈去疑知福州,以贪黜归,遇故友冯杜陵,问近况如何。冯上指头、下指脚,曰“与公同”;中指心,曰“与公异”。沈不解,冯笑曰:“我不过贫耳。”盖讥其贪也。沈大惭,其后沈家遂败。贪者必贫,信然。[37]

“贫”与“贪”的字形,上“八”“人”近似,下“贝”相同,只有中间的笔画不同。冯杜陵即冯梦熊,即上文姚希孟所“叹服”者;福州乃福宁之误。了解沈幾以贪黜归,就可明白为何清代方志中不见其传记[38],亦可读懂晚清梁章钜(1775—1849)《制义丛话》中的一段文字:

徐存庵曰:沈去疑幾,崇祯辛未进士,有“布缕之征”全章。文中一段云:“夫民也,财力皆愿自效,拮据亦所不辞。尽而征之,讵敢言怨?所最苦者,既已殍、既已离矣,有司课民而不应,罪乃在民;司农课吏而不应,罪又在吏。朝廷以为此故额也,官府亦曰此故额也。指饥寒为不谋朝夕之愚夫,坐流亡为不事生业之游手,孰悉其故而痛其伤者哉?由是观之,缓不缓之际亦危矣。”荆石筠曰:成法之所以害民者,以污吏奸胥借功令二字行其贪暴。一草一木皆足殃民,尺帛寸丝俱能破产,虽深山穷谷,何处可免征徭。去疑洞悉古今之通弊而为言,然在当日已知斯矣,孰知其更有甚焉者乎?[39]

题出《孟子·尽心下》“孟子曰:‘有布缕之征,粟米之征,力役之征。君子用其一,缓其二。用其二而民有殍,用其三而父子离。’”是主张朝廷官府不要对百姓进行横征暴敛。徐存庵指徐越(1620—1687),字山琢,山阳人。顺治九年进士,官至监察御史,迁兵部督捕左理事官。虽然由于不详“荆石筠”所指,故难以确认结尾有关沈去疑的几句是何人所云,但还是可以看出“其更有甚焉者”与“污吏奸胥借功令二字行其贪暴”之关系。

综合明清两代有关沈幾的资料,可以发现晚明多赞许,入清后几乎不再提起此人;偶有记载,亦含讥刺[40],甚至以前的文章与以后的行事构成了反讽。可见一个人做过什么远比说过什么重要。只有金圣叹在自己的著述里仍然录其文、忆其事:“某曾面赞先生,先生大肯”,回忆着当年两人曾经有过的交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