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思任

王思任字季重，号遂东，又号谑庵，山阴(今浙江绍兴)人。晚明文学家。生于万历三年乙亥七月二十一日^[13]，万历二十三年(1595)乙未科进士，是稀见的进士履历著录生年与实际一致者^[14]。历任兴平、当涂、青浦知县，万历四十六年“报移”袁州推官，以父老辞归。崇祯初年复任刑部、工部主事，九江佥事等。弘光元年清兵攻下南京后，马士英拟奉太后入越，致书以“吾越乃报雠雪耻之国，非藏垢纳污之区”^[15]相拒。鲁王监国，以思任为礼部侍郎。次年七月绍兴陷，自号“采薇子”，九月二十二日绝食而逝^[16]。有《王季重十种》传世。

思任少年多才，“十馀岁洞《易》义，通《性理》、《纲目》、《史》、《汉》、《左》、《国》诸书”^[17]。各种文体兼擅，小题文字尤佳。万历三十九年(1611)任青浦知县时，曾将自己当年所撰小题文刊行，汤显祖为之序^[18]；题名为《小题不朽》^[19]，可见自负。金圣叹选其文《乃孔子则……苟去》一篇，截取《孟子·告子下》“乃孔子则欲以微罪行，不欲为苟去”两句头尾而成。尤为重要的是，在万应隆《修其祖庙》小题文的解题评语中，有这样一段王思任指点少年圣叹的记载:

昔者王遂东先生谓吾言:“看花宜白袷，踏雪宜艳妆。”吾尔时甫十五岁，便识此语是古人笔墨秘诀。因持之以遍相《左》、《策》、《史》、《汉》等书，无不大验也；逮于蔚宗《后汉书》以降，则已不能多得。因又入咨先生，先生笑曰:“小子休矣!尽能是，即不必与子说。”今只如此题，若摭拾“祖庙”字样，何止累牍不了?看他只是题外写来，早已极尽奇胜。洵乎，遂东先生不负我!

圣叹十五岁，即天启二年(1622)壬戌，此年王思任四十八岁，自万历末以父老辞官，居乡已多年，与老父“朝夕扶掖看青山”。二月，画山水立轴，题诗“虬松绣青铜，峭壁立积铁。下骨逃雪人，长啸空山裂。天启二年春二月王思任”。七月十七日其父卒(享年九十三)(自叙年谱)。此际当有姑苏之行。在王思任现存著述中，足迹涉及苏州的诗文有数篇，如《泛太湖游洞庭两山记》、《太湖法海寺赠僧》、《西洞庭翠峰寺》、《宿包山寺空翠阁》、《虞山道中》等，除了游记撰于万历四十一年(1613)，其他诗歌写作时间多不可考，然以王思任后来曾在九江、芜湖、南京为官，当多次经苏州，两人交往应不止一次。

后人在论述金圣叹的精神师承时，多以唐寅、徐渭、李贽为其先声，其实圣叹对于李贽颇有微词。《贯华堂第五才子书水浒传》第三十一回《武行者醉打孔亮，锦毛虎义释宋江》写王英道“如今世上都是那大头巾弄得歹了”之语，圣叹下评语曰:“骂世语，竟似李贽恶习矣。然偶然一见即不妨，但不得通身学李贽，便殊累盛德也。”他并不喜欢以牢骚骂世为尖锐深刻的当时风气。从各方面看，王思任对金圣叹至少也存在着很大的影响:

其一，王思任指教少年金圣叹，使之由此而悟“古人笔墨秘诀”，并用之指导自己阅读古代文史名著。这十个字，表面看只是从色彩的搭配说明衣着与场景的关系，其实包蕴了悲喜互衬、浓淡对比、动静结合、疾徐有致等一系列艺术辩证关系，王思任能不吝施教，金圣叹能深刻领悟。“洵乎，遂东先生不负我”的感叹，足见服膺之深。有关美学思想，十五岁受教，五十岁还记忆犹新。这里应该只是以“看花宜白袷，踏雪宜艳妆”一例，说明自己早年曾多次向王思任请教为文为人之道。

其二，王思任的处世风范，对圣叹应有影响。季重擅书画，“书法从米家，画仿倪迂”，圣叹亦精于书画；王思任语言诙谐调谑，“往往以口舌得罪”。晚改号谑庵，以自忏。“喜阴人，至有伪为有子之丧，乞举火者，书《易》示其子:乾初勿用，故能用九；大衍虚一，故能用万。有乙千二百四十。尝书同年商周祚山房柱联，有‘好色想西施’之句，盖无不谑也”^[20]。清初谈迁记载王思任“恃才傲物”的言行:

乡人张汝懋，其门生也。过其家，闻鞭朴声。张曰:“命奴市鸭子，云主人不在。鸭子安得有主人?”王笑曰:“箕子为之奴，鸭子独无主人乎?”^[21]

张汝懋，元忭子，万历进士，官至大理寺右丞。“箕子为之奴”，语出《论语·微子》“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孔子曰:‘殷有三仁焉!’”王思任此处以“箕子”谐“鸡子”音，意思是说连儒家经典中都说鸡子有主人，鸭子当然也有了。有意歪曲经书，这在古代，是被视为辱没圣人的行为。金圣叹在评点《西厢记》时，因《闹简》〔石榴花〕曲“几乎险被先生馔”而引发对通俗戏曲化用儒家经典的激赏:

○用《论语》入妙。汤海若先生《牡丹亭》传奇，杜丽娘拜师，语曰:“酒是先生馔，女为君子儒。”用《论语》入妙也。

○吾友斫山王先生……偶于舟中，时方九日，忽一女郎掉文曰:“何故此时则雀入大水化为蛤?”座中斗然未有以应也。先生信口答曰:“我亦不解汝家何故雀入大蛤，皆化为水也。”一时满舟喧然，至有翻酒濡首者。此真用《礼记》入妙也。

以上所谓用《论语》、《礼记》“入妙”的语句，分别出自《论语·为政》“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论语·雍也》“子谓子夏曰: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礼记·月令》“季秋之月……鸿雁来宾，爵入大水为蛤，鞠有黄华”。爵即雀，“雀入大水为蛤”为寒露第二候，时间对应于农历九月初六日至初十日。传说鸟雀此时潜入大海而化为蛤类(大约是因其贝壳纹路与雀鸟羽毛相似而生发的联想)。斫山看不惯妓女当众拽文，信口所答“不解汝家何故雀入大蛤皆化为水也”，此系有意“参错其文字，故作误会而实以性事暗语相调侃，亦其放诞不羁之一例”^[22]。两人对待金钱的态度亦相似:

遂东有钱癖，见钱即喜形于色，是日为文特佳。然其所入者，强半皆谀墓金，又好施而不吝，或散给姻族或燕会朋友，可顷刻立尽，与晋人持筹烛下、溺于阿堵者不同，故世无鄙之者。^[23]

(圣叹)生平与王斫山交最善。斫山固侠者流，一日以三千金与先生，曰:“君以此权子母，母后仍归我，子则为君助灯火，可乎?”先生应诺，甫越月，已挥霍殆尽，乃语斫山曰:“此物在君家，适增守财奴名，吾已为君遣之矣。”斫山一笑置之。^[24]

张岱《王谑庵先生传》称其“聪明绝世，出言灵巧，与人谐谑，矢口放言，略无忌惮”，又可见其对圣叹为人处世的影响。王思任为人“有俊才，居官通脱自放，不事名检。性好谑浪，居恒与狎客纵酒，谈笑大噱。遇达官大吏，疏放绝倒，不能自禁”^[25]；金圣叹则“性疏宕，好闲暇，水边林下，是其得意之处。又好饮酒，日为酒人邀去”^[26]，并自称“我为法门，故作狗子。狗子则为人所贱恶，奔竞之士决不肯来，所来者皆精微澹泊、好学深思之人也”^[27]。可见两人精神风貌的相似。

其三，王思任学术兴趣也与圣叹有相通之处。万历四十一年(1613)曾编选“程墨”《壬癸合辙》，“行坊间，悉发作文之窍，翻刻遍天下，而纸为之贵”(自叙年谱)；曾赞许《西厢记》作者王实甫“登峰造极”，“观其词章，变化高妙，入圣通神，上至九天，下至九渊，而终不出其位”^[28]。尤其是其在天启三年(1623)癸亥评点汤显祖《牡丹亭》，认为“火可画，风不可描；冰可镂，空不可斡。盖神君气母，别有追似之手，庸工不与耳”；而自古以来可以达到这一境界的，《易经》而下，只有“左丘明、宋玉、蒙庄、司马子长、陶渊明、老杜、大苏、罗贯中、王实甫，我明王元美、徐文长、汤若士而已”，其中庄子、司马迁、杜甫、罗贯中、王实甫，与六才子书的作者人选有先后呼应的关系；序言中对剧中人物的性格点评:

杜丽娘隽过言鸟，触似羚羊，月可沉，天可瘦，泉台可瞑，獠牙判发可狎而处，而“梅”“柳”二字一灵咬住，必不肯使劫灰烧失。柳生见鬼见神，痛叫顽纸，满心满意，只要插花。老夫人眢是血描，肠邻断草，拾得珠还，蔗不陪檗。……春香眨眼即知，锥心必尽，亦文亦史，亦败亦成。^[29]

亦直接启发了金圣叹对莺莺、张生、老夫人、红娘等人物形象的分析。

会稽徐沁(1626—1683)《赞采薇子像》云:“公以诙谐放达，而自称为谑，又虑愤世嫉邪，而寻悔其虐。孰知嬉笑怒骂，聊寄托于文章；慷慨从容，终根柢于正学。”^[30]这段赞语，即便移于金圣叹，亦无多少扞格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