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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圣叹史实研究
1.21.2 二 顺治帝的褒贬:心理天平的倾斜
二 顺治帝的褒贬:心理天平的倾斜

入清后,圣叹继续自己评书、讲学和设馆的谋生之举,尤侗顺治五年考中拔贡,次年廷试后返乡,声名渐起,“武林坊人乞予存稿梓行于世”,顺治七年与友人彭珑、宋实颖、计东等举慎交社,顺治九年至京,五月选授“离京五百里”穷乡僻壤之永平府推官。在自撰年谱中引该年所作《赋得邯郸才人嫁为厮养卒妇》“早知上国蛾眉贱,悔不秦楼学采桑”[32],自叹“亦可哀其志矣”,悲感于出仕“三年来,短衣匹马,往来寒冰朔雪中,形神疲敝,邑邑不乐”[33]。次年,因审理所辖滦州汉民邢可仕案,“初不自陈为投充也”(清初汉民投靠满洲人为奴,称为“投充”),被知州刘汉杰中伤,上官以其“擅责投充例”革职,结束了四年的府佐生涯。顺治十三年七月抵家,称其父“雅好声伎,予为教梨园子弟十人,资以装饰,代斑斓之舞。自制北曲《读离骚》四折,以自况云”。供养十人的家班,资费可想,看来上年所谓“吾少无宦情,为贫而仕,今为仕而贫矣”,并非尽属实情。

①阻兵:当指该年七八月间郑成功率水师入浙江黄岩海门港,占领台州。参张玉兴撰《清通鉴》第3册,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180页。
②释道忞:《弘觉忞禅师北游集》卷3《奏对别记上》,顺治十八年(1661)刻本。

自顺治初年至十八年金圣叹逝世,两人可供比对的人生行为似有如下数端:以上尤侗事迹,主要根据其“丁巳腊月自叙”之《悔庵年谱》上卷,丁巳为康熙十六年,尤侗年已六十,所记未必准确。如记载顺治十七年顺治帝向徐元文询问其业师尤侗事始末甚详:“上幸南海子,徐公肃状元从。上忽驻马问曰:‘尤侗尔师乎?’对曰:‘然。’‘《西堂杂组》有尔序乎?’对曰:‘然。’上曰:‘朕知之久矣!’因论集中文,大加称奖。顷之又问予何官、以何事降调、今当补何职、何为久不出也?顷之,又问予年几何矣、状貌若何也,徐一一奏对。一日之间,垂询者三焉,复叹息久之,若重有惜者。公肃寓书云:‘上爱吾师至矣!亟来,当有奇遇。’予答曰:‘不召而来,成何出处?且吾志栖隐,纵使天子下诏征我,将高卧不起[34],况褰裳就之乎?’其后公肃亦服予知几。”细节如缕,包括师徒往来书信,惟不见彼此别集,略显蹊跷。然而紧接着记载的木陈忞与顺治帝谈及自己之事,即“木陈老人道忞者应诏供奉,赐号弘觉国师。一日坐次,上慨叹场屋中士子有学寡而成名、才高而淹抑者,如新状元徐元文业师尤侗,极善作文,仅以乡贡选推官,复缘事降调,岂非时命大谬之故耶。师曰:‘忞闻之君相能造命,士之有才,患上不知耳,上既知矣,何难擢之高位?’上首肯曰:‘朕亦有此念。’”云云,尤侗却特意著录“语载《北游录》”[35],还补充说明“其后师归,以上所书‘敬佛’二字墨刻贻予,予作《世祖皇帝御书记》,述其因缘,以志感焉”,来确证自己所受先帝赏识,不仅有书证,而且是亲耳听自《北游集》作者释道忞的。唯恐世人不信的心态,跃然纸上。

在有关事迹比对中,列举顺治十三年金圣叹批评《西厢记》和尤侗创作《读离骚》,或许会使方家产生疑虑:《读离骚》之作,缘于尤侗顺治十二年被中伤革职后的怀才不遇,与金圣叹评点《西厢》之关系无可资证明之文献。笔者的考虑则是:固然尤侗《读离骚》这部杂剧在素材选择上有其现实触媒,但在文本创作中,仍能看到金圣叹深刻影响的蛛丝马迹。首先,在结构的处理和情节的安排上,《读离骚》有一可玩味之处,即在第三折中突兀地、没有必要地安排了与全剧结构及主旨毫不相关的神女和宋玉的夙缘,并且详细地描写了二人欢合的场景。郑振铎曾云:“《读离骚》四折,谱屈原事,组织《楚辞》中之《天问》、《卜居》、《九歌》、《渔父》诸篇入曲,而以宋玉之《招魂》为结束,结构殊具别裁。”[36]其中应是有意漏述了同样被尤侗括入曲、由欢会情节而生的宋玉之《高唐赋》,因这一情节的插入对全篇结构造成了伤害。从剧情看,神女的出场只是为了告知宋玉屈原生辰,作者却奢费笔墨,大写特写神女的风姿和欢会的过程,的确令人费解。其次,《读离骚》第三折中,尤侗给宋玉安排的欢会对象是赤帝之季女“姚(瑶)姬”,尤侗描写其风姿为“似飞琼态,月下步瑶台”(〔小梁州〕曲),正与其集《返生香》词句“不见飞琼步月来”(原句见叶小鸾《减字木兰花·秋思》)呼应[37]!“秦庭醉响钧天乐,赵国欢闻姚女歌”,宋玉与神女梦中幽会后醒来的这句念白,应已逗露了《读离骚》创作与金圣叹及叶小鸾形象之间暗萦潜通的痕迹。其三,尤侗《梅村词序》比较当时文坛两领袖钱谦益与吴伟业的创作丰富性,指出“近日虞山号诗文宗匠,其词仅见《永遇乐》数首,颓唐殊极。兼人之才,吾目中惟见梅村先生耳”[38],以“兼长”为才人之胜。《读离骚》正作于《第六才子书》刊行之年,且是尤侗首次尝试戏曲创作,若将其文体的选择和文本的最终呈现结果,置于尤侗一生的心理结构中去考量,推见其“你会我也会,你能我也能”的模仿、争胜心理,应该无甚扞格之处的。

在清初的十六年间,随着评点著作的不断问世和广泛流播,金圣叹的声名越来越大;尤侗在前期则功名不顺、仕途坎坷。如作为慎交社领袖仅仅以副榜贡生结束其科举之路,是令素以才子自负的尤侗非常沮丧的(其友人许定升、吴愉皆为副贡生,均以“误中副车”来解嘲,一个“误”字写尽了当事人的无奈和羞惭);在寒荒之地以诖误而罢职的四年佐吏经历,亦令其内心充满苦涩。即便到了晚年,在总结“一生多咎,百事逢凶”的人生经历时,还将“五年闱试,不登甲乙之科;四载宦游,难窃斗筲之禄”[39]作为平生咎凶的首选。为了与金圣叹评点《西厢》一争艺术才能之高下而创作的《读离骚》杂剧,是否当即引起皇上的注意,始终只是尤侗的独家自诩,而大量吸收、化用《续窈闻》所记泐大师降乩成果而撰的《钧天乐》传奇,不仅将金圣叹创造的美丽的“寒簧”形象,给予了化神奇为腐朽的改造,附加其“羡慕荣华富贵”的生活追求[40];而且被有司“罗织”罪名[41],差点为自己惹来牢狱之灾。惟有两件事足以让尤侗逐渐占据心理上风,一是年谱记顺治十五年,“往予戏作《临去秋波一转》制义,刻《杂组》中”,因学士王熙推荐,顺治帝索览全书,“亲加批点,称‘才子’者再”[42];一是次年门人徐元文考中状元,对于业师而言,同样是让其显赫乡里、风头盖过圣叹的荣耀之事。状元弟子亲侍帝侧,又直接引出“新贵僧”道忞顺从帝意、阿谀其“门生”[43]之启蒙师尤侗的才华。道忞转述的当朝皇帝的“才子”首肯,更可谓一词之褒“宠逾华衮之赠”。尤侗的心理天平因此失衡,足以让他从此傲视民间私加赞誉的同时各位才子。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金圣叹于顺治十七年写信请尤侗支持其评点唐诗的学术观点:

唐人三四,如“才是寝园春荐后,非关御苑鸟衔残”……其法皆侧卸而下,最是好手。先生试一一寻出,连上一二抗声读之,便知近日中间四句之断断非是。弟无似,人不肯信,得先生三吴才子一言,实为重轻!

圣叹自称“无似”即不肖、不才、不贤,而称尤侗为“三吴才子”,其中固然有五十三岁的老才子的自谦成分在,亦是对正当壮年的新才子的话语权威性的正式认同,足令尤侗颇为自得了。有意思的是,在现存尤侗著述中,没有对圣叹来信的回函,亦没有与圣叹的诗文唱和。次年七月,圣叹死于哭庙案;九月九日,尤侗撰《续满城风雨近重阳》组诗,其十为“满城风雨近重阳,剪纸招魂满建康。一夜淋铃闻鬼哭,可知唱道念家乡”,诗注云“金陵戮士十八人”[44]。赫赫有名的金圣叹,在尤侗诗文集中,从此被淹没在“士十八人”泛泛之论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