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扶乩降神:创造与模仿
金圣叹在晚明的名气,似乎并非因为崇祯十四年评点《第五才子书水浒传》,而是始于崇祯八年(1635)的扶乩降神的系列行为。此年,尤侗始补长洲诸生,圣叹先后在钱谦益、姚希孟、叶绍袁等著名乡宦家中扶乩降神,所撰的扶乩诗文,“长篇大章,滔滔汩汩,缙绅先生及士人有道行者,无不惑于其说。……儒服道冠,倾动通国者年馀”[2]。记载其事并影响甚大的,除了钱谦益为之撰写《天台泐法师灵异记》和《仙坛唱和诗十首》[3],便是叶绍袁《午梦堂集》中的相关文字。尤其是收入后者的《续窈闻》,详细记录了崇祯八年六月,圣叹以“泐大师”的身份,为叶氏已亡近三年的女儿叶小鸾(1616—1632),“招魂来归”、记莂授戒。值得注意的有以下两点:
一是叶绍袁“问亡女小鸾”的“往昔因缘”,泐师告之小鸾前生是“月府侍书女”,名“寒簧”。其下凡原因是:“寒簧偶以书生狂言,不觉心动失笑,实则既一现后,即已深悔,断不愿谪人间,行鄙亵事。然上界已切责其一笑,故来。因复自悔,故来而不与合也。”[4]
一是小鸾亡灵被招至叶家后,欲“皈依”泐大师时的有关对话:针对泐师是否曾犯杀、盗、淫、妄言、绮语、两舌、恶口、贪、嗔、痴等“恶业”,“小鸾”均爽快地回答“曾犯”,并以“曾呼小玉除花虱,也遣轻纨坏蝶衣”、“勉弃珠环收汉玉,戏捐粉盒葬花魂”等骈绮语句当场应答。泐大师大赞其文才云:“此六朝以下,温李诸公,血竭髯枯,矜诧累日者,子于受戒一刻,随口而答,那得不哭杀阿翁也。然子固只一绮语罪耳。”[5]
以上这些降乩文字,均是金圣叹以泐大师身份书于沙盘之上,并非真的有人与之对答;即这些被后世文人视为展示了叶小鸾绝世才华而赞不绝口的精彩文字,其真正的作者是金圣叹本人。有关文字,对叶小鸾真实形象的文学塑造的价值与意义,早已有学者论述[6],笔者此处想强调的是:在后人的阅读记忆和想象视野中所呈现的叶小鸾形象,是由其自身的言行容貌、诗文创作、家人的诗文缅怀描述和金圣叹的降乩言论等因素共同塑造的。尤其是在金圣叹精心设计的那段著名的降乩对话中,造就出一个与一切清规戒律相抵牾的活泼生命和天真烂漫的少女尘心,为叶小鸾本真形象灌注了新的灵魂,塑造出了一个更鲜活、更时尚、更新奇、更灵动从而更丰富、更可爱的精神世界[7]。这一崭新形象的问世,引发了众多文人的激赏。如钱谦益,不仅将“叶小鸾”在受戒前所呈泐大师之诗,以《仙坛奉呈泐师》、《将授戒再呈泐师》为题编入《列朝诗集》,而且在小传中赞赏“叶小鸾”的“矢口而答,皆六朝骈俪之语”[8]。即便是怀疑其事真实性的周亮工,亦“特爱其句之缛丽”[9]。
经过泐大师扶乩打造的“叶小鸾”的鲜活形象,也同样激发和规制了尤侗的情感想象、创作欲望以及其个体文化形象的“自塑”活动。在早期的精神生活方面,他受金圣叹扶乩活动的影响,主要表现在以下四个方面:
1.对“叶小鸾”的爱慕。尤侗对叶小鸾的情感表达有多种方式,如自号“三中子”,好友汤传楹认为是“心中事,扬州梦也,眼中泪,哭途穷也;意中人,《返生香》也’”,《返生香》即指叶小鸾,尤侗对这一解释“笑而不答”[10]即默认了。为了表达对小鸾的爱慕,尤侗“几个女儿均以‘琼’名”[11],以与小鸾字琼章吻合;所撰诗词,涉及叶小鸾者有多篇,如晚明所撰《戏集<返生香>句吊叶小鸾十首》之四借小鸾原句组成新诗“疑是凌波洛浦游,不知香艳向谁收。海棠睡去梨花褪,只有多情宋玉愁”[12],便直截了当地倾诉了对凭吊对象的“多情”意绪,可见“年轻之时尤侗把叶小鸾看作了悦慕的理想伴侣”[13]。这一组诗,看题目似乎是据小鸾诗集《返生香》集句而成,其实之二“粉蝶眠春随梦去,为怜花谢骂东风”和之八“镂雪装成幼妇词,镜台初拂晓妆迟”,均有出自《续窈闻》审戒问答的语句。“长洲尤侗悔庵康熙辛亥九日题于水哉轩”之《林下词选序》云:“松陵素称玉台才薮,而叶小鸾《返生香》仙姿独秀。虽使漱玉再生犹当北面,何论馀子。其对泐师语云:‘团香制就夫人字,镂雪装成幼妇辞。’请借两言,以弁林下之集。”可见出于圣叹扶乩时天才创造的小鸾仙姿,对尤侗情感世界的深远影响。
2.对扶乩降神的热衷。尤侗在晚明颇喜从事扶乩活动,如崇祯十五年“壬午陆灵长殁,予恳孙真人招魂来归”[14]。其早年不少诗歌都是此类活动的产物,如《五人墓诗赠颜大郎佩韦》,起因是“颜为游奕神,降乩索赠,走笔应之”;《太华行》小序云:“掌文真人孙过庭降乩云:元日同湘江诸侣游太华山乐甚。命予与花史作长歌记之”。与圣叹“乩所凭者,金生采”、“相与信受奉行者,戴生、魏生、顾生”[15]相似,尤侗亦有友人汤传楹、王复阳等参与其事,如崇祯十六年冬季“予召孙真人过庭,自云掌天上笔札,卿谋赋诗赠之”;“卿谋赋《梅花吟》赠花史,有‘何当封拜罗浮君,月落参横醉花史’之句,花史卷帘侍女,为卿谋属意,故云”。孙过庭即唐代书法家孙虔礼(646—691),尤侗称之为掌文真人,“卿谋亡而真人去矣”[16];花史乃瑶宫花史简称,是尤侗虚构的降乩仙女,“花史何氏,小名月儿,明初山阳富家女也,年十六独在花下摘花,为一书生所调,父母怒而谪之,遂赴水死。王母怜其幼敏,录为散花仙史,此掌文真人唐孙过庭吿予云”;降乩起始于崇祯十六年,尤侗“读书王氏如武园,偶为扶鸾之戏,得遇瑶宫花史云”[17]。王氏即友人王复阳,在《悔庵年谱》中,亦自述该年“岁暮偶为扶鸾之戏,得遇掌文孙真人过庭,为予序《秋梦录》。又有瑶宫花史何月儿,降坛酬酢,言笑极欢,入梦未偶,因请于王母,令侍女楚江下世,以续宿缘。至明年三月,踪迹遂绝,事虽恍惚,亦可感矣。诗词甚多,真人题曰‘沙语’。予纂小传,撮其略焉,并作《落花赋》吊之”。
3.对圣叹创作的模仿。主要是模仿《续窈闻》记载的圣叹降乩写作手法,创作了《瑶宫花史小传》及《赠瑶宫花史和降乩韵》、《戏与瑶宫花史启》、《落花赋吊瑶宫花史也》等诗文。如《瑶宫花史小传》所载花史“初降坛,作诗云:‘片片落英飞骑客,翩翩独向风前立。缓行徐过小桥东,只恐春衫香汗湿。’其标韵如此”,令人想起小鸾亡灵初被泐师招至,即受命“试作一诗,用观雅韵”[18];花史“寒夜尝与予联句云……自后相对多作断肠哀怨之语”,令人想起崇祯九年四月“师引三人同至,即联句云……”[19]即泐师与叶绍袁妻沈宜修、女纨纨、小鸾三位亡灵的联句诗;花史介绍其侍女楚江与尤侗的前世因缘,令人想起泐师对叶绍袁与亡女小鸾、小鸾与其女婿前世关系的描述;花史“年十六,独在花下摘花,为一书生所调,父母怒而谪之,遂赴水死。王母怜其幼敏,录为散花仙史”与“寒簧偶以书生狂言,不觉心动失笑。实则既一现后,即已深悔,断不愿谪人间,行鄙亵事。然上界已切责其一笑,故来”亦有相反相合之处;“小传”结尾云:“《汉史》记帐中神君,不见其形,但闻其语而已[20]。至乩仙,并其语不可得闻也,亦恍惚矣。然花史尝许予现形,一夕月明竹下,有云鬟翠袖、倚而招予者,望之翩然;即而求之,邈然不知其所之焉。是耶非耶,吾又何能测之哉?”[21]与《续窈闻》以泐大师为叶小鸾题词为结束语“是邪非邪?立而俟之,风何肃穆其开帏。是邪非邪?就而听之,声瑟瑟其如有闻。步而来者谁邪?就而问之,泪栏干其不分明。瞥然而见者去邪?怪而寻之,仅梅影之在窗云”,又何其相似。
4.对汤传楹声名的打造。汤传楹(1620—1644),字卿谋,吴县人,晚明诸生,是尤侗的青年挚友。崇祯十七年六月,传楹因哀伤崇祯帝的吊死煤山而遽然病逝,次日其妻丁氏亦亡。尤侗闻讯,倍感哀伤,有“卿谋既亡,知音断绝”之恸[22],撰写了“祭文挽诗”百馀篇,总名曰《焚琴》[23]。通过这些诗文的反复渲染,一位创作与才情均仅为中人的年轻士子,被描写为在诸多方面都是当时当地的屈指一人:“侗尝与吾党屈指而论:谁为孝于亲,友于弟,宗党称其敬,朋友称其信,儿童仆妾称其爱者,曰唯卿谋!谁为温如玉,淡如菊,美如香草,静如秋水,寒山虽不言而四时气备者,曰唯卿谋!谁为学五车,才一石,笔惊风雨,诗泣鬼神,翩然独秀江东者,曰唯卿谋!则又屈指而论:谁为金门献赋,石渠较书,作紫衫郎、黑头公者,曰唯卿谋!谁为结社香山,写图洛下,从赤松子黄石公者,曰唯卿谋!”[24]被后人指为“实不脱天、崇时习气”[25]。尤侗对汤传楹的系列悼颂之诗文,固然“缘于彼此性情、趣味和观念的互相呼应和高度认可”,然而借助大批量的文学文本所烘托,“不但素描出一位历史的汤传楹、才子的汤传楹,也塑造了一位文学的汤传楹”[26],这不禁让我们想起叶小鸾历史形象的文学塑造。有趣的是,金圣叹同样参与了汤传楹才子形象的创作,在尤侗崇祯十七年年末撰《再哭汤卿谋文》中云:“前戴子云叶传示泐师乩语,云先帝本青华帝君,兄即侍书金童,此才人生天公案也。平日与兄论李长吉、石曼卿故事,辄为色舞,今兄已先着鞭,且得与嫂氏携手同归,使青华府中更添玉女,其乐何极。”[27]在《汤卿谋小传》中,尤侗曰:“卿谋死后数月,有仙降乩大书曰:汤传楹青华府侍书金童,丁氏传言玉女也。若是,则几乎仙矣!”[28]有关泐师扶乩语在《再哭汤卿谋十首》、《反招魂》等祭悼诗作中,亦反复出现。张潮评尤侗《瑶宫花史小传》曰:“古人云宁为才鬼,尤胜顽仙[29]。则谓才鬼为仙,亦无不可。”[30]正是因为有了泐师乩语,才完成了汤传楹才子成仙的形象塑造。由泐师乩语埋下的这粒“由凡而仙”的种子,最终在尤侗《钧天乐》传奇中生发出完整的戏剧构思,此处不赘。
崇祯八年(1635),为金圣叹扶乩降神轰动于世之时,十八岁的尤侗此年始补邑诸生,刚刚步入社会;崇祯十二年赴南京应乡试,两人应该同时落榜;崇祯十四年,金批《第五才子书水浒传》问世,“才子书”的品牌从此为其独占;崇祯十五年(1642),尤侗“科试不录,遗试又不录,归而卧病”,故无缘当年(亦为明朝的最后一届)乡试,圣叹不知是否与试。三年后为顺治二年(1645),亦为新朝在江南的首次开考,尤侗“八月入城即就试”,被学政陈昌言取为第五名,“饩于庠”[31],诸生身份获得新朝的认定,而圣叹似乎没有参加新朝试。这段时间,在文化声名上,圣叹因扶乩降神和评点《水浒传》而名播遐迩,尤侗只是寂寞无闻的两朝诸生,在各方面都身处下风的尤侗,对年长十岁的圣叹应该是自愧弗如、甘拜下风的。从其对泐师扶乩成就的全面接受,即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