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周氏参刻金批考
周亮工之与金圣叹,不仅是同时、同好和同情,或者说周与金的同好及对金的同情,还有着远比以上所述者更有说服力的事实。具体说来便是:在金氏生前,周亮工参与刊刻《第五才子书水浒传》;在金氏死后,周亮工主持刊刻《天下才子必读书》。
(一)周亮工参与刊刻《第五才子书水浒传》考
熟悉金批《水浒》版本者皆知,在金氏在世时,有明确时间而且不是贯华堂刊刻的《第五才子书》,惟有醉耕堂顺治十四年(1657)刻本。该书扉页右栏顶格直书“王望如先生评论 醉耕堂藏板”,中间大书“五才子水浒传”[47];卷首有“顺治丁酉冬月桐庵老人书于醉耕堂墨室”的《评论水浒序》,次为望如所撰《评论出像水浒传总论》。王氏对《水浒》作者并无的见,认为“或谓东都施耐庵所著,或谓越人罗贯中所作,皆不可知”(序);对金批文字颇有好评,如说:“细阅金圣叹所评……余最服其终之恶梦”,“余不喜阅《水浒》,喜阅圣叹之评《水浒》,为其终以恶梦,有功于圣人不小也”(总论)。仕云字望如[48],号过客,徽州歙县岩镇人,随父寓居南京,顺治九年(1652)进士,历任广东程乡、平远县令[49],衡州、潮州知府[50],皆有政绩。翻检过《赖古堂集》者亦不难发现,这位金批《水浒》的批点(书内每回尚有其回末总评)者王望如,与周亮工竟是生死之交。周氏诗文为其所作者甚多,仅文就有卷十七《休休道人授书图记》(道人为望如师)、卷二十四《祭王瑞芝太翁文》(瑞芝为望如父承芳字)等。从中可见周、王两家“同金陵占籍”为世交,亮工父文炜(1583—1658)与仕云父承芳(?—1659)“雅相善”;亮工自顺治十二年十一月因事“革职,赴闽质审”(次年正月从南京启程),至顺治十四年时任泉州司理的仕云参与审理,将案情“上之按察使程之璿,事乃大白”[51],所以才会有该年冬月醉耕堂刊行其评点金批《第五才子书》的问世;次年案狱再起,“王以不肯罗织周侍郎,下狱论死,终不更一语”[52]。方志称其“尝谳旧交狱失出,得祸无怨言……生平矜肝胆意气,与人尽诚款”[53],当主要是就其与周亮工之事而言[54]。只可惜研究金批《水浒》者从未对上述“王望如先生评论”《第五才子书》与周、王两人之渊源的关联加以注意,故亦绝不可能发现这样一个事实——所谓“醉耕堂”本金批《水浒》与周亮工关系甚密!以下举证说明:
1.“醉耕堂”号的主人著录。根据收罗最富的《清人室名别称字号索引》的著录,整个清代以“醉耕堂”为号者仅有两人,一为王仕云,一为周亮节。先看王仕云,其室名别称有“写心、四辰堂、醉耕堂、桐庵老人”[55],据笔者所知,写心乃其别集名,见同治《上江两县志》卷十二《艺文考》;四辰堂源自周亮工辑《尺牍新钞》卷十二王氏小传“歙县人,家江宁,《四辰堂稿》”;醉耕堂、桐庵老人必据《评论水浒序》落款而得,后者有所著《桐庵笔随》为旁证,属仕云无可置疑,惟仅据“桐庵老人书于醉耕堂墨室”而判醉耕堂与桐庵为一人,尚嫌武断。再看周亮节,该书著录其嘉兴籍而居江宁,字靖公,室号醉耕堂[56],据笔者所知,此人籍贯与嘉兴毫无关涉。《藏弆集》有其小传:“靖公,河南祥符籍,江西金溪人,《醉耕堂集》。”[57]有关籍贯十字,与卷十四周在浚(亮工长子)名下著录者全同。据此复查亮工著述与年谱,可知亮节(1622—1670)为亮工唯一亲弟。至此,“醉耕堂”号的归属似乎不言自明。亮工《祭靖公弟文》言其喜交异士,“沧桑后,弟素所交游,或锋镝死,或意外触法网死,死之事不一,而得全者少”;“弟虽贫,然三十馀年亦未尝不足供宾客”,故“四方之士无不愿交弟”[58]。不知在众多的“四方”之士和“意外”触法网死者中,是否包括金圣叹[59]。
2.醉耕堂藏板本《水浒》的刻者。既然“醉耕堂”号为亮工之弟亮节所有而与王仕云无涉,而且亮节于清初“较正”刊行之唐孙思邈辑《银海精微》,板心下亦有“醉耕堂藏板”五字[60],那么扉页和书口皆标“醉耕堂藏板”的顺治十四年(1657)王望如序评本《五才子水浒传》,其刊刻者是否便仅为周亮节一人呢?尚不能率而断言,因为从以下迹象判断,此号大约只在用于文集之名时,始专属周亮节。如周文炜明末“大业堂重梓”《梨云馆类定袁中郎全集》[61],扉页就已钤有“醉耕堂藏板”之印了[62];此外,《审视瑶函》六卷,“明秣陵傅仁宇撰。其男傅维藩编。崇祯甲申醉耕堂刊。又名眼科大全”[63];《新镌顾回澜先生历朝捷录大成原本》五卷,“(明)顾充撰,(明)钟惺评,明末醉耕堂刻本”[64],亦均为明末清初刊行,那时亮节才二十一二岁,父兄均在盛年,主持刻书者定非其人,所以直到顺治年间问世的个别书如《新镌外科活人定本》醉耕堂刊本卷首,才会在卷首注明“大梁周亮节靖公甫鉴刊”的字样;而且康熙十八年(1679)问世之毛宗岗批评《四大奇书》本《三国志演义》[65],板心亦有“醉耕堂”三字,此时周文炜、亮工、亮节父子早已去世,堂号的使用者必为亮工诸子。根据诸条史料,笔者倾向于认为“醉耕堂藏板”是始自文炜大业堂的一个周家出书标记,“醉耕堂”是其父子共享之堂号(此在古人为常见之事,如同时之宋荦有纬萧草堂[66],其子宋至诗集则题为《纬萧草堂诗》;杨补号怀古堂,其子杨炤有《怀古堂诗文选》[67]),王望如序评本《水浒传》必为周家刊刻,此际周亮工未必亲与其事,但至少他是知情者、支持者、认同者,否则在顺治十四年如此的时间关节点,出版王仕云如此关系密切加暧昧的有关著述,周家除他无人敢于拍板。在周家状元境老宅中,亦自有醉耕堂之实地,这从王昊(1627—1679)康熙三年撰《醉耕堂中歌赠吴冠五》不难看出:
今春曾读司农诗,延州名士深予思。……司农尚滞青齐谪,黟山去天仅咫尺。不信长身玉立人,忽作醉耕堂上客。[68]
“司农”指周亮工,此时官山东青州海防道员,但其此前最高官至户部总督钱法右侍郎(俗称少司农),故以称之;冠五为休宁吴宗信之字,所撰《履心集》四卷今存。顺治十六年,周亮工被关押在京城刑部受审,“时狱事方急,亲友星散,独白岳吴宗信冠五时左右公”[69],故两人为生死交。由此诗不仅可见“醉耕堂”并非空洞无物的书坊名号,而且周亮工亦为其当然的主人。至于王望如写序的醉耕堂之“墨室”具体所指,遍查诸书而未得其解。偶阅吴梅村集,见有《周栎园有墨癖,尝蓄墨万种,岁除以酒浇之,作祭墨诗。友人王紫崖话其事,漫赋二律》[70],始知亮工喜“蓄墨”至成癖,数达万种,必有专储之室。故大胆猜测,“墨室”者乃其“蓄墨万种”之室也,当为书房别号之一(2001年曾就此求教徐朔方、章培恒先生,皆云可能是室名别号)。《尺牍新钞》卷十一载吴山涛《致周减斋墨》,可见其“蓄墨万种”之来源。
3.醉耕堂本金批《水浒》插图的由来。贯华堂原刊和重刊本《第五才子书》一向有文无图,金批《水浒》配图自顺治十四年醉耕堂本始。该书上端横书“陈章侯画像”,卷首在王仕云《评论出像水浒传总论》后,收入陈老莲水浒叶子四十幅,“绣像雕刻精工,人物神态奕奕”[71]。水浒叶子是诸暨陈洪绶(1599—1652,字章侯,号悔迟、老迟)应张岱之请,为友济贫于崇祯末年而作。醉耕堂刻《水浒》时,老莲已去世五年。久从此业的周家想必不会违背行规不告而取,那么是通过何种途径而得到陈氏后人(老莲有六子)的允许?从现有史料分析,极有可能是由周亮工从中牵线洽商。早在明天启四年(1624)亮工十三岁,即因父官诸暨主簿而“得交章侯”,崇祯十四年(1641)“再见于都门……遂成莫逆交”;章侯卒后,“存诗一帙,余为藏之,后以归其子”[72]。在陈氏《宝纶堂集》和周氏《赖古堂集》中,互相怀念、唱和之作各有数篇;章侯先后为亮工绘画四十馀幅,死后亮工为之作别传[73];并仍与章侯子来往不断,顺治十八年秋,亮工由京狱南还后,“今日章侯第四儿鹿头[74]涉江过慰,一衣带水,便是老迟埋骨处”[75]。以此生死之谊欲得故友画作的刻印权,实属易事。无独有偶的是,顺治十三年春亮工已被革职查办、赴闽“质审”[76],考虑到“大谳者必欲杀予媚人”,临行前将章侯诸画托付给林嗣环,因为“予友自章侯外,惟一铁崖,而铁崖独未交章侯:予藉此为两家驿骑”[77];次年醉耕堂刻《水浒》而“出像”,或许亦有为圣叹、章侯两家“驿骑”之意,至少在客观上使金批、陈画两美从此合一了。
与周亮工参刻《水浒传》考密切相关的,是其金人瑞尺牍眉批中的这样一句话:“当时只行《水浒》一种,便令海内想煞。”对其美学和史实内涵,在此再展开两句:就美学而言,金批《水浒》的“妙舌”“妙绝”即艺术成就,在金批《西厢》、《唐诗》并《小题》文字问世之前,已达到“令海内想煞”的地步,如果据此“推论”此“海内”人士包括周亮工在内,“想”且以至于“煞”表达了周氏对金批《水浒》更为基本、更为全面亦更为充分的“肯定”态度,想必不会有太大疑问。就史实而言,王望如批评本《水浒》序于顺治十四年冬,那么醉耕堂主人决定刊刻其书或在此年稍前(刊成或在当年,或在次年);而金圣叹被周亮工惜为出自“一支笔”的金批诸书《西厢》、《唐诗》并《小题》,评点《西厢》在顺治十三年,醉耕堂决定刻王评《第五才子书》在次年;《唐诗》指顺治十七年二月始评的《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远在醉耕堂刻《水浒》之后;《小题》指《小题才子文》,卷首有金圣叹顺治十四年三月自序,刊刻时间不难推测。笔者列举诸书,想说明的是醉耕堂决定刻《水浒》时,周亮工“苦是一支笔,所谓‘数见不鲜’”的这些金批著作,或均未问世,或仅出一种,还未令读者产生“数见不鲜”的阅读心理,金批《水浒》仍然具有“令海内想煞”的艺术魅力,无论出于文学家的喜好,还是出于出版家的精明,周氏兄弟刊刻王评金批《水浒》是不会有什么心理或好恶上的障碍的。
(二)周亮工主持刊刻《天下才子必读书》考
如果说考证“醉耕堂藏板”本《水浒》出自周家颇经一番周折,那么,周氏涉足《天下才子必读书》的发现,却得来全不费功夫。《天下才子必读书》收入其选批的《左传》、《国语》、《战国策》以及秦、汉、晋、唐、宋等历代古文约350篇。此书版本甚多,所见最早者为康熙初年刻本,扉页上方横刻“圣叹外书”四字,中间竖刻“天下才子必读书”,除此之外无其他版刻记录。之所以定为问世于康熙初年,是因为卷首有序文一篇,撰写者便是那位前面已介绍过的金、周共同的朋友——徐增。该序文字甚长(近一千二百字),是研究金圣叹其人其事其书最重要的文献之一,现当代学者自陈登原始[78],便根据各人研究所需,时有片段征引。此处亦不例外,以下抄录皆为首次刊布并且涉及周、金关系者:
明年庚子,《必读书》甫成而圣叹死,书遂无序,诸子乃以无序书行。嗟乎,《天下才子必读书》乃圣叹绝笔之书也。从此,世不得复见庄周、屈原、司马迁、杜甫四才子书矣。《必读书》同学拮据刻之,兹周子雪客复之于白下。癸卯岁暮,乃不远数百里驰书于余,属为序,且谬以为余知圣叹,非余不能序圣叹之书。
嗟乎,宇宙茫茫,谁知圣叹?周子必心慕之不衰,而欲广传其书于天下:一人知己,乃在身后——圣叹可以无恨!余安能起圣叹先生于九京,毕诸《才子书》,而使周子尽传之世也?
以上所引,“癸卯”指康熙二年(1663),圣叹遇害(1661)始二载;“雪客”名在浚(1640—?),为亮工长子。此年亮工、徐增皆五十二岁,在浚二十四岁。
从表面上看,徐序之撰,起因于周在浚在南京刻印《才子必读书》。然而有关语句颇为含混:“拮据刻之”,刻完没有?印行没有?“复之于白下”,“复之”者是指补刻刊行、据原板刷印还是重梓重镌?圣叹顺治十八年(1661)七月被斩,此书纯字数约二十六万字,在今天也不算是小书,笔者很怀疑以哭庙案发生地苏州的人际环境,在此后的两年间,是否会有“同学拮据刻之”之举;如真有之,何以会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又要“复之”,并且专请金氏“同学”之一的徐增作序?
其次,“复之”之事据徐增而言乃“周子雪客”所为,于事于理皆令人不无所疑:(1)周亮工上一年尚有始刻《尺牍新钞》之役、后四年、七年复有《藏弆集》、《结邻集》之刻,何以《才子必读书》要由长子在浚单独为之?(2)付刻案惊朝廷的死刑罪人的“绝笔之书”,而且是这么一部篇幅较大的著作,如果不是周亮工策划、安排和拍板,尚未独立的其子在浚,怎么可能会在这种事情上自作主张、自行其事?甚至“驰书”请序之举,若非名为在浚实为亮工所为,亦必是雪客奉父旨意而行。(3)“子”是古代对男子的尊称,多用于同辈,以徐增之与亮工同庚,对年少近三十岁的友人之子且科名仅为监贡生,应称“周生”为是。
据以上分析,笔者曾以为,其一,《才子必读书》或者根本没有“同学拮据刻之”在先,或者刻而未完即遭物议,经徐、周共商,转至白下复行其事,质言之,是书系经周氏始首次刊行(徐序结尾“使周子尽传之世”或已说明《才子必读书》因有周氏始传世);其二,或是亮工直接致信徐增托其写序,或是亮工嘱长子在浚呈函致意,质言之,徐序之中凡言“雪客”处,背后皆是指亮工也。总而言之,在《才子必读书》刊行过程中,在浚复刻、求序乃表象,其父亮工实为主其事者。那么,为什么徐增要在有关问题上闪烁其词,并且只提“雪客”而不及“减斋”或“栎园”,甚至连圣叹死期都要提前一年(庚子指顺治十七年)呢?笔者以为,一是为了回避刚过两年、恶名(就清廷而言)仍在的“辛丑哭庙案”(此与金昌于圣叹身死后序《杜诗解》而署“顺治己亥”同一用意),一是为了避免使刚脱牢狱之灾的周亮工受到牵累。被金氏生前赞许为“老婆心热”[79]的徐增,既不愧圣叹知己,详细介绍其人;亦不负亮工信任,巧妙掩护其事。他与亮工共成“广传”《才子必读书》之业,有功于圣叹者甚伟——足见徐增这位周、金共同之友,在两人关系中的重要作用。[80]
以上的有关猜想,是没有看到徐增《九诰堂集》诗文抄本之前的产物。该书不仅收入《天下才子必读书序》,而且有康熙元年所撰涉及周氏父子的诗歌多首。依次是《周栎园先生赴任青齐遥送一律》、《周雪客从白门来访》、《岱宗行再送栎园》(下一首为康熙二年“癸卯”《元日复作诗即事》)[81]。将序文抄本与刻本相比较,发现有重要出入:
可见:1.在圣叹死后,苏州同学诸人的确有刊刻《天下才子必读书》之举,从未见此本流传看,极可能遇到麻烦才由周氏复刻于南京;2.在《九诰堂集》本序言中,徐增含蓄而如实地交代友人金圣叹的入狱和死难时间,是周家刻书时避祸改文,在徐增只是笼统说“周子乃遂欲余序其书”,而周家刻书时却要强调是“周子雪客”所为,只有身经百难的周亮工才会如此谨慎;3.由徐增诗歌《周栎园先生赴任青齐遥送一律》、《周雪客从白门来访》写作时间判断,周在浚来苏州时间是康熙元年壬寅冬(周亮工青齐海防道的任命在该年十月),可能正是此次的会面,周家与圣叹友人徐增等洽谈了“必读书”的刊刻问题,这样,才有一年后直接“驰书”求序之举。
经过以上颠来倒去、绕绞缠夹的唠叨,对金圣叹史实研究中以周亮工为核心的有关问题,笔者初步得出或产生以下几点结论或意见:
1.涉及金圣叹“腰斩”《水浒》的最早资料,并非顺治十六年周亮工《书影》卷一所云,而是顺治十四年(1657)王仕云所撰《评论出像水浒传总论》“终之恶梦”之说。
2.同时在世的周与金并非互不相干之人,两人有着共同的友人和爱好,存在着他俩亦为朋友的事实可能性;周对金才华颇为欣赏、遭遇颇有同情,成就颇为肯定、不足颇有认识,堪称金圣叹研究古今第一人。
3.周家刊印过金批两部著作,一是在其生前刊其《五才子水浒传》(即今存之“醉耕堂藏板”本),一是圣叹刚刚被害便刻其《天下才子必读书》。周亮工在两部书的刊刻中皆起着重要作用。又据近人刘世珩《暖红室汇刻西厢记》“考据”云,徽州汪溥勋康熙八年《题圣叹批第六才子书西厢》序“最早见于大业堂刻本《第六才子书西厢记》(不见著录)”[82],此书必与周家有密切关系。
4.周亮工出生于出版世家,其父“大业堂”以刻小说闻名当时,亮工自己亦是选业名手、版本内行(但说其是“目录学家”尚缺证据)。对其有关小说戏曲的言论,今后应予足够的重视。
5.康熙元年周氏辑刻《尺牍新钞》时,《唱经堂杜诗解》、《沉吟楼诗选》皆未问世,金批刊行之作仅为《水浒传》、《西厢记》、《唐才子诗》及《小题才子书》,而前三种恰恰均冠以“贯华堂”三字。不是清理遗书者如圣叹堂兄金长文或女婿沈六书,是不可能知道有所谓“唱经堂遗书目录”的。周亮工言其著作为《贯华堂集》,虽不够准确,亦无大误(毕竟当时所见金书主要为《贯华堂……》,且所选两篇亦均出自《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之《鱼庭闻贯》),更不足以此为据来论证《书影》言论之可靠与否。
6.《书影》有关《水浒》的议论,固然为顺治十六年所记述,然毕竟至康熙六年“丁未之冬”(周在延序)始定稿刊刻,是年亮工五十六岁。故研究这段文字,似应将其自四十六岁参刻《第五才子书》至康熙初年辑评《尺牍新钞》等书的有关言行并观,视为亮工晚年对金批研究的一部分,而不宜与前后诸事割裂。
7.弄清“醉耕堂”为周家自文炜至亮工、亮节父子、兄弟相沿不替的刻书坊号,并曾用此坊号刻过《水浒传》,对于探讨康熙十八年李渔序,醉耕堂刻,毛纶、宗岗父子批评本《三国志演义》的刊刻者关系重大。从李序“予婿沈因伯归自金陵,出声山所评书示予”云云,知此书的刊刻,与金陵关系甚密;根据并见过两书的学术前辈陈翔华先生对“刊本尺寸”、“刻字风格”的鉴定意见“两本同出醉耕堂一坊”[83],可以推测毛批《三国志演义》当为亮工子在浚兄弟所刻。康熙五年刻、毛氏父子批评《第七才子书琵琶记》毛纶“总论”云:“昔罗贯中先生作《通俗三国志》……前岁得读其原本,因为校正;复不揣愚陋,为之条分节解,而每卷之前,又各缀以总评数段,且许儿辈亦得参附末论,共赞其成。书既成,有白门老友见而称善,将取以付梓。不意忽遭背师之徒,欲窃冒此书为己有,遂至刻事中阁,至为可恨!”如果说此与毛纶同辈的“白门老友”便是亮工兄弟,应不出人意料。由此可以推定:康熙十八年“醉耕堂”刻、毛氏批评本《三国志演义》,乃是亮工诸子秉承父叔之志而为之刊刻者。
【注释】
[1]周亮工:《书影》卷1,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6页。
[2]周岭:《金圣叹腰斩<水浒传>说质疑》,《文学评论》1998年第1期。
[3]王齐洲:《金圣叹腰斩<水浒传>无可怀疑》,《江汉论坛》1998年第8期。
[4]张国光:《鲁迅等定谳的金圣叹“腰斩”<水浒>一案不能翻》,《湖北大学学报》2001年第1期。
[5]《四库撤毁书提要·书影》,《四库全书总目》附录,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843页。
[6]《赖古堂集》附录周亮工《年谱》,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影印清康熙刻本,第901页。
[7]苏桓:《与客》,周亮工辑《尺牍新钞》卷7,康熙元年(1662)刻本。
[8]周亮工:《赖古堂集》卷3,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影印清康熙刻本,第159页。
[9]周亮工:《赖古堂集》卷7,第340页。
[10]周亮工:《赖古堂集》卷8,第391页。
[11]魏禧:《赖古堂集》卷首《赖古堂集序》,第3页。
[12]钱谦益:《赖古堂集》卷首《赖古堂诗集序》,第15页。
[13]钱谦益:《牧斋有学集》卷17《赖古堂文选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768页。按:“周子元亮”,《赖古堂文选》卷首序作“栎园先生”,序末署“顺治甲午长至后三日虞山蒙叟钱谦益顿首撰”。
[14]《赖古堂集》附录周亮工《年谱》,第904—905页。
[15]第三条,度其诗题和诗意,似为康熙元年被赦出狱后“秋游吴越间”(《年谱》)之事;第四条,据钱
禄《先公田间府君年谱》载钱澄之于康熙十一年(1672)“过苏州,别姜如农父子,晤魏凝叔”,或可证魏禧(字凝叔)与周亮工“同客吴门”时间约在康熙十年之际。
[16]周亮工:《赖古堂集》卷8,第391页。
[17]周亮工:《书影》卷5,第134页。
[18]金圣叹:《唱经堂杜诗解》卷3《秋兴八首》总批“矍斋云”,拙编《全集》第2册,第753页。按:徐增与金圣叹关系,详参本书第十二章《徐子能:杰出的辩护士》。
[19]参钱陆灿《题嵞山先生续集》“周栎园侍郎与尔止俱壬子,予亦壬子”及方文《题徐子能小像》诗注“予与子能皆壬子生,前贤柴桑、少陵、香山亦壬子生”,方文《嵞山集》续集卷首、卷5,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影印康熙刻本,第845、1171页。
[20]徐增:《九诰堂集》诗卷1920、文卷4,康熙抄本。
[21]申祖璠:《申氏世谱》卷3《文定次房第十二世》,道光二十一年(1841)刻本。
[22]周亮工:《尺牍新钞二选藏弆集》卷9,康熙六年(1667)刻本。
[23]如《尺牍新钞二选藏弆集》卷16就有周荃《招栎园饮》:“仆所居园……栎园以公事至,虽忙,然颇可偷半息暇,一徘徊树石间,看旧人画,听老夫娓娓述吴中逸事,以佐饮。”荃字静香,吴县人,《鱼庭闻贯》载有《与周静香荃》论分解唐诗书信。二周如说“吴中逸事”,金圣叹自会是话题之一。
[24]据道光赐闲堂刊《申氏世谱》,知绎芳为时行次子用嘉第五子。圣叹与申氏子弟情义甚笃,其诗《孙鹤生日试作长歌赠之》有“瘠者金子髯者申,鸡飞相及为德邻。四海兄弟在何处,一巷来往无人嗔”诸句。诗中除了金瘦子是圣叹自称外,申胡子其人虽不可确考,但金氏与同居一巷的申家情义可想。
[25]李重华:《沉吟楼诗选》序,拙编《全集》第6册,《附录》第133页。
[26]周在浚:《赖古堂集》卷首凡例,第25页。
[27]《赖古堂集》附录周亮工《年谱》,第904页。
[28]文炜为亮工之父,参见《崇祯十三年庚辰科进士履历便览》周亮工履历和董以宁《董文友文选》卷3《坦然先生传》。
[29]沈津:《美国哈佛大学哈佛燕京图书馆中文善本书志》,上海辞书出版社1999年版,第585、322页。
[30]参周在浚撰其父亮工《行述》,周亮工《赖古堂集》附录,第976页。
[31]沈津:《美国哈佛大学哈佛燕京图书馆中文善本书志》,第133页。
[32]李清:《三选结邻集序》,《尺牍新钞三选结邻集》卷首,康熙九年(1670)刻本。
[33]黄虞稷:周亮工《行状》,见《赖古堂集》附录,第973页。
[34]唐传奇中似乎没有相应作品。惟与宋代吴淑《江淮异人录》卷上所载南唐李胜事迹相近:“有道士尝不礼胜,胜曰:‘吾不能杀之,聊使其惧!’一日,道士闭户寝于室,胜令童子叩户‘取李秀才匕首’。道士起,见所卧枕前插一匕首,劲势犹动。”
[35]周亮工:《赖古堂名贤尺牍新钞》卷8。按:参本书第十四章《周计百:可以托孤的神交》。
[36]周亮工:《赖古堂尺牍新钞二选藏弆集》卷4,康熙六年(1667)刻本。
[37]张芳:《与陈伯玑》,周亮工辑《赖古堂名贤尺牍新钞》卷8。
[38]周亮工:《赖古堂名贤尺牍新钞》卷首《尺牍新钞选例》。
[39]周亮工:《赖古堂尺牍新钞三选结邻集》卷首《凡例二十二则》。
[40]魏禧:《赖古堂集序》,《赖古堂集》卷首,第7页。
[41]周亮工:《书影》卷1,第16页。
[42]周亮工:《赖古堂名贤尺牍新钞》卷5金人瑞尺牍眉批。
[43]吴晋:《与周园客》,周亮工《赖古堂名贤尺牍新钞》卷12。
[44]陈圣宇:《周亮工<尺牍新钞>三选初探》,《清代文学研究集刊》第1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59页。
[45]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闰集《叶小鸾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756页。
[46]周亮工:《书影》卷6,第165页。
[47]马蹄疾:《水浒书录》,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20页。
[48]王仕云生卒向无准确著录,今据方文康熙三年甲辰(1664)《送王望如补官北上》,言其“年华虽艾仍如少”(《嵞山续集》卷4),考得望如大约生于明万历四十二年(1614),小于圣叹约六岁。
[49][乾隆]《歙县志》卷11《人物志·宦绩》,乾隆三十六年(1771)刻本。
[50]陈作霖:《金陵通传》卷26,光绪三十年(1904)瑞华馆刻本。
[51]《赖古堂集》附录周亮工《年谱》,第913—915页。
[52]施闰章:《施愚山集》诗集卷26《喜王望如赦还》诗序,合肥:黄山书社1993年版,第545页。
[53][乾隆]《歙县志》卷11《人物志·宦绩》。
[54]顾梦游《顾与治诗》卷7《送王望如之官闽中兼柬急难诸子》之二前四句为“谁言交道近难论,急友君能古谊存,飓海正翻偏著手,晴江未到早消魂”。
[55]杨廷福、杨同甫:《清人室名别称字号索引》下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832页。
[56]杨廷福、杨同甫:《清人室名别称字号索引》下册,第1096页。
[57]周亮工:《赖古堂尺牍新钞二选藏弆集》卷8。
[58]周亮工:《赖古堂集》卷24《祭靖公弟文》,第890—891页。
[59]亮工《祭靖公弟文》回忆道:“弟少予十岁,两尊人以弟晚得,又予先通籍,心怜弟不能博一第以自显,恒为弟悒悒。顾弟殊豁达,不自悒悒也。恒寄之酒,以稍舒其志,多从酒人游。”与圣叹颇有相似之处。
[60]孙殿起:《贩书偶记附续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357页。
[61]该书题“南雍周文炜如山镌”,明代称设在南京的国子监为南雍。而其清初刻书如《国色天香》,则署作“大梁周文炜如山重镌”。
[62]沈津:《美国哈佛大学哈佛燕京图书馆中文善本书志》,第756页。
[63]孙殿起:《贩书偶记》卷9“医家类”,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231页。
[64]山东省文化厅:《山东省图书馆第一批山东省珍贵古籍名录》,2009年编印,第73页。按:《历朝捷录大成》扉页注明起讫为“自盘古起,至弘光止”,此当为罕见的南明弘光元年(1645,顺治二年)刻本,署“明末”刻本,不确。
[65]此本已由刘世德、郑铭整理,中华书局1995年出版。所撰前言没有涉及同为“醉耕堂”本的《三国志演义》和《水浒传》的关联及“醉耕堂”的主人等问题。
[66]宋荦《西陂类稿》卷17《六月苦旱忽蒙恩赐御笔书扇二柄旋得大雨恭赋纪事》诗附王士禛跋:“荦西陂有纬萧草堂、芰梁钓家诸胜,常属予辈赋诗。”见蒋寅《王渔洋事迹征略》,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517页。
[67]杨炤《怀古堂诗选》卷10《常熟严武伯枉访》“茅堂此匾额,先公字精炼”注云:“‘怀古堂’三字,乃髻珠先生为先君子书者。”康熙刻本。常熟严栻,崇祯七年进士,晚号髻珠头陀;其子严能,字武伯。
[68]王昊:《硕园诗稿》卷22,清抄本。
[69]《赖古堂集》附录周亮工《年谱》,第915页。
[70]吴伟业:《吴梅村全集》诗集卷6,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182页。
[71]马蹄疾:《水浒书录》,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20页。
[72]周亮工:《读画录》卷1《陈章侯》,康熙十二年(1673)刻本。
[73]毛奇龄:《报周栎园书》,吴敢点校《陈洪绶集》附录,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597页。
[74]陈字(1634—约1713),原名儒桢,鹿头为其小名。后改名为字,字无名,孟远《陈洪绶传》云其“力学厉行,性慷慨,笃交游,其书画亦能绍其父。痛其父著作俱不存稿……搜集诗词若干首,梓行于世”。《陈洪绶集》附录,第589页。
[75]周亮工:《赖古堂集》卷24《题陈章侯画寄林铁崖》,第832页。
[76]《赖古堂集》附录周亮工《年谱》,第914页。
[77]周亮工:《赖古堂集》卷24《题陈章侯画寄林铁崖》,第825—826页。
[78]陈登原早在1935年即出版过《金圣叹传》,1980年出版其遗著《国史旧闻》(第3分册)又列专节介绍金氏基本情况。
[79]金圣叹:《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甲集七言律》卷2《鱼庭闻贯》第2条《与徐子能增》,拙编《全集》第1册,第96页。
[80]见拙文《周亮工与金圣叹关系探微——兼论醉耕堂本<水浒传>和<天下才子必读书>的刊刻者》,章培恒、王靖宇主编《中国文学评点研究论集》第397页。
[81]徐增:《九诰堂集》诗卷20,康熙抄本。
[82]傅晓航:《金批西厢诸刊本纪略》,《戏曲研究》第20辑,文化艺术出版社1986年11月版,第233页。
[83]笔者在发现醉耕堂本《水浒传》的刊刻系出自周氏之手后,颇疑小说版本学家陈翔华先生首次披露的同一堂号刊行的《三国志演义》亦为其家所为。因两书皆藏于国家图书馆善本库,遂恭请陈先生代为鉴定。承蒙先生热情相助,于2001年11月29日赐函指教。特此说明,以致谢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