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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圣叹史实研究
1.19.3 三 圣叹辛丑仲春行迹
三 圣叹辛丑仲春行迹

从金圣叹史实研究的角度看,将其“快饮达旦”七章诗及有关唱咏之作综而析之,可对金氏其人在以下几方面有进一步的认识:

1.交游。如果说圣叹交游考论在其整体研究中向为薄弱环节,金氏与明遗民的交往则更是鲜有涉及的弱中之弱。其实,他不仅与众多遗民关系密切(此外尚有王学伊、尹民兴、沈起、徐崧、徐增、盛王赞、陈济生、蔡方炳、鲁钊、钱光绣等),而且与其中部分人士声气相通、情谊深厚。

2.风貌。金圣叹时人多目之为大言无忌的纵酒狂士,而从丘象随《泛虎丘》“侧身迎左檐,有客美风度。殷勤达姓名,金子宿所慕。旧交与新知,一心欢参互。逡巡进春岕,清啜增幽趣。……一杯犹高拱,三杯率真素。盘礴相唤呶,忘形无礼数”的直观描述,可见金氏实为温文儒雅之谦谦君子,只是于挚友亲朋之间,不讲虚礼、不尚矫饰,唯倡真率自然而已。

3.曲学。圣叹的曲学造诣,正如同时之李渔(1618—1680)所云,“能令千古才人心死”,堪称戏曲作家知音;然亦自有一短,既“文字之三昧,圣叹已得之,优人搬弄之三昧,圣叹犹有待焉”[28]。也就是说,李笠翁认为金氏精通戏曲文学而未谙演唱艺术。此点从《泛虎丘》诗咏艺伎杨镜怜歌舞一段,亦可侧面看出:“宛转娇蛾眉,细腰新柳妒。……四座群无声,清歌入云驻。张子迥风流,屡顾曲中误。”于歌伎演唱频频纠谬指误者,乃风流诗人张虞山,而非才子曲家金圣叹。此中景象,正可与笠翁所云互参。

才士金子未做顾曲金郎者,固然与其艺术造诣之偏重有关,抑或受制于此时此地之心情而无意于此,亦未可知。前此已确证此次虎丘之会时在顺治十八年二月二十三日(1661.3.23)至次日晨,前此亦已指出这一时间与金圣叹关系重大,那么此其何时?乃当年震惊天下之哭庙事件爆发后之二十天也。据《辛丑纪闻》、《哭庙纪略》诸书载,顺治十八年二月初四日,世祖哀诏至苏,官府设幕哭临,吴县诸生数百人因不满县令任维初贪酷不法,群哭于文庙,复至府衙跪进揭贴。巡抚朱国治袒护任令而捏词捕生,先逮十一人,金氏不在其列;后因惊动朝廷,钦差满洲四大人赴江宁,于四月二十六日增捕圣叹等七人,并于七月十三日将其杀害,此即史称十八诸生哭庙案之概略。哭庙事发后,以四月二十六日被捕为界,金圣叹事迹此后者历历可见,此前者语焉不详,毛庆臻《一亭考古杂记》曾约略道及:

哭文庙,构成狱,避匿僻所。卜满百日可脱灾,及三月,定稿(指其评书——引者按)仅欠一日……旋为访拿,抵案陷辟,正落百日之厄。[29]

毛氏虽为圣叹乡人,然因其生也晚(嘉庆二十三年举人),且语涉荒诞,史实可靠性自生疑问,故所言遂不为今人采纳。然“抵案陷辟,正落百日”固属妄言[30],但参与哭庙后“避匿僻所”却是于诗有征的。此所谓“诗”,即金、丘、张诸人歌咏虎丘相会之作。虎丘,位于苏州府城之西北郊七里,沿山塘河可从西北阊门泛舟至此,山有云岩寺,遍布名胜古迹如生公讲台、可中亭、白莲池、养鹤涧、悟石轩(即金氏“快饮达旦”诗题中抄本误作“卧石轩”者)、剑池、千人石等。圣叹家居苏州城西憩桥巷[31],离虎丘也就八九里地,且具舟船之利,张一油纸伞或披一蓑笠衣,伫立船头,便可悠悠回城矣。何至于因连日春雨即留滞山寺“甚久”?若非为“避匿”计,则令人费解。再看金氏“快饮达旦”诗之七,后两句“承君问我归何事,白昼关窗只是眠”,看似平平淡淡的问答,置于这特殊事件或时间背景下,便既可看出姚、阎诸友对金氏此后命运的关注和担心(可与组诗首句“珍重千声”对读),也表现出圣叹对好友关心的宽慰和销声遁迹的打算。可能是风声愈来愈紧的缘故,此时的他,已无前些日子陪阎牛叟观梅邓尉时“不是春风已九如,关门对雨注残书”[32]的从容心境,情绪已更加低落了。从对雨注残书到关窗只是眠,流露了诗作者心绪意志的消沉和前途未卜的惆怅。

由于史料的缺乏,我们已不知此次虎丘之会后金圣叹是否立即返回城里,亦不知其至四月二十六日被捕之前还有何等重要举动,根据现有文献分析,只能知道此年二月二十三至二十四日,金氏以年过半百之人,与新老朋友卜夜尽欢、畅饮达旦,堪称是其人生之旅中的最后一次欢会;虽然临歧分手之际流于感伤和略显低调,但亦无损其一生纵酒赋诗之才子风范。

至于其馀诸人,此后事迹略可一提的有:姚佺约于次年逝世,时间或在夏初,经理其丧者乃丘象随。同年秋,象随重游吴门,故友已逝,悲从中来,作《感逝》诗兼吊金、姚二位:

隔岁吴江重泊处,低回不尽故人伤。曾经彻夜吟诗老,那复高歌对酒狂。挝鼓祢衡三尺血,逃禅苏晋九原霜。分明画舫山塘路,秋风秋雨只渺茫。[33]

其兄象升康熙五年(1666)补武昌通判,官至大理寺左寺副,“终不复原官”[34]。后十八年,象随中己未博学宏词科,历仕司经局洗马。阎若璩同赴宏博不第,晚年入圣祖皇四子胤禛(即后之雍正皇帝)府邸,为“新朝太子师”。后人或视此举“上惭经学大师之称,下负克家令子之疚”,有负其父牛叟先生之“志行高洁”[35]。此种评价,含有清末鼓吹排满复汉者之偏激情绪在内,当否姑且不论;即以辛丑春日偕父与金圣叹邓尉赏梅、虎丘欢会等事观之,丘象升临殁刻成张养重《古调堂集》[36],象随康熙三十三年(1694)手订五十年来所作诗(《西轩纪年集》自序),皆保留当年歌咏之作,无愧“深情一往”、“尤笃故旧”[37]之赞。而在阎若璩传世诸作中,不仅有关经历毫无记载,反而在其子阎咏所撰《行述》中,竟平添出五十一岁金圣叹主动赴镇江拜访二十三岁阎若璩(《明清江苏文人年表》误作“阎修龄”)、并遭没趣之事。相形之下,不免于世态人心生出感叹。

【注释】

[1]张穆:《阎潜丘先生年谱》,邓瑞点校《阎若璩年谱》本,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版,第21页。

[2]顾颉刚:《金圣叹的势力》,《小说月报》1923年第5号。

[3]张慧剑:《明清江苏文人年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680页。

[4]徐朔方:《晚明曲家年谱》第1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737页。

[5]孙枝蔚《溉堂集》前集卷7有《怀阎百诗就医京口》,撰于“戊戌”即顺治十五年(1658)。

[6]顾廷龙主编:《中国古籍善本书目·集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959页。

[7]较书,即校书,是对乐伎、歌伎的雅称。书作“较”,乃是避明熹宗朱由校的名讳,体现出遗民意识。

[8]沈复:《浮生六记》卷4《浪游记快》,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59页。

[9]顾廷龙主编:《中国古籍善本书目·集部》,第1034页。

[10]此是十馀年前的文献情况,参见拙文《生命中的最后一次欢会——金圣叹晚期事迹探微》。如今《清代诗文集汇编》本影印《西轩诗集》中,亦有此诗。

[11]张穆:《阎潜丘先生年谱》,邓瑞点校《阎若璩年谱》本,第3页。

[12]张穆:《阎潜丘先生年谱》,邓瑞点校《阎若璩年谱》本,第9—11页。

[13]赵执信:《赵执信全集》,赵蔚芝、刘聿鑫校点,济南:齐鲁书社1993年版,第444页。

[14]徐朔方:《晚明曲家年谱》第1册《金圣叹年谱》,第737页。

[15]方文:《嵞山集》续集卷2,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影印本,第924页。

[16]卓尔堪:《明遗民诗》卷3,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96页。

[17]方文:《嵞山集》续集卷2,第941页。

[18]谢正光:《明遗民传记索引》,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影印1990年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排印本,第164页。

[19]此号未见今人著录,清初刻《李长吉昌谷集句解定本》卷1、卷3大题下署“积公丘象升曙戒”“同评”或“辩注”。

[20]此号未见今人著录,清初刻所编《淮安诗城》“凡例”落款为“西轩思道人”。

[21]李澄中:《侍讲丘公象升传》,钱仪吉《碑传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清代碑传全集》影印光绪刻本,第230页。

[22]《清史列传》,王锺翰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5725页。

[23]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1965年版,第543页。

[24]王士禛:《蚕尾文集》卷5《丘公墓志铭》,袁世硕主编《王士禛全集》第3册,济南:齐鲁书社2007年版,第1875页。

[25]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第543页。

[26]方文:《嵞山集》续集卷1,第849—850页。

[27]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第543页。

[28]李渔:《闲情偶寄·词曲部》,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2年版,第69—70页。

[29]毛庆臻:《一亭考古杂记》,1927年徐乃昌影印道光刻本。

[30]据郑鹤声《近世中西史日对照表》(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影印商务印书馆1936年排印本),顺治十八年的二月四日(3月4日)至四月二十六日(5月24日),连头带尾始82天。

[31]吴翌凤:《东斋脞语》,《昭代丛书》庚集,道光十三年(1833)刻本。

[32]金圣叹:《沉吟楼诗选》卷4《牛叟阎子游玄墓有怀故园梅花因送之归学山之六》,拙编《全集》第2册,第1197页。

[33]丘象随:《西轩纪年集·壬寅集》,清抄本。

[34]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第543页。

[35]陈去病:《阎牛叟先生传》,钱仲联《广清碑传集》,第195页。

[36]王士禛:《蚕尾文集》卷5《丘公墓志铭》,袁世硕主编《王士禛全集》第3册,第1878页。

[37]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第54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