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弥天大人”所指
约在周计百邀金赴赣不果后七八个月,即顺治十八年二月初四日(1661.3.4),在苏州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哭庙”事件。四月二十七日(5月25日)金圣叹被押至江宁,七十四日后被斩(参《辛丑纪闻》、《哭庙纪略》)。而上一年金圣叹与周计百那一次馈赠答谢之交,对分处事件内外的两人,都颇有影响。
1.金圣叹《临别又口号遍谢弥天大人谬知我者》为谁而作。众所周知,圣叹临难前曾写下遗诗三首,除了《示儿子雍》明示受诗人外,其馀两首分别是《绝命词》和上引《临别又口号……》,均未标出为谁而作。《绝命词》曰:
鼠肝虫臂久萧疏,只惜胸前几本书。虽喜唐诗略分解,庄骚马杜待何如?
据金昌事后云:“临命寄示一绝,有‘且喜唐诗略分解,庄骚马杜待何如’句。余感之,欲尽刻遗稿。”[39]可知是写给其堂兄金昌的。如果说《绝命词》是“托书”(圣叹真是书生),那么《临别又口号……》主要目的当在“托孤”。其诗曰:
东西南北海天疏,万里来寻圣叹书。圣叹只留书种在儿子雍,累君青眼看何如?
仅看诗题,似为“遍谢”普天之下喜读其书之人。然“大人”一词,旧时多为对官长的尊称;而“万里来寻圣叹书”的诗句,更只能是特指某人;至于希望对遗孤垂青相顾,这种托付也应该只是就某一具体对象而提出的。一个将死于非命的人,不太可能把爱子仅是泛泛地托给“弥天”大人或“弥天下人”[40]。那么,这位被圣叹称为“谬知我者”的“大人”究竟是谁,对读前引圣叹《答周计百令树》所云“知己之盛心”和“隔此数千里”之句,再参照嵇永仁书“遣使赍舟车之费往迎之”,遗诗中所谓“万里来寻圣叹书”的大人,当即是指派人至苏州以迎圣叹的赣州推官周令树。在金氏后期外地友人中,也似乎只有周氏有能力对其所留“书种”予以关照看顾;就圣叹临难遗诗时的心理分析,他除了想到可以托书的堂兄和寄予厚望的儿子,很难不在脑海中闪现上年此际曾盛情邀己赴赣的周令树周大人,甚至或许会对未成此行而深深懊悔:眼前的灭顶之灾本是可以避免的呵!再看金、嵇诸诗、书,“万里来寻”与“数千里”“往迎”,“知己之盛心”与“谬知我者”诸句,事实或语意之合,照搬圣叹的话头便是:亦如“掌中书字”!当明白此诗是写给某一具体对象时,便很好理解作者为何在诗题中不直书其名而假托“弥天”了,此与《绝命词》不提金昌同一原因:害怕株连友人。要知道圣叹遇难后,“恐官司有所稽察”[41],亲友连尸骨都是不敢归葬故里的。
2.周计百梦境之真假。当代学术界之所以不喜引用并非稀见的嵇氏《与黄俞邰》书,当与信中所言圣叹身后“异事”、“异迹”颇有神头鬼脸或曰“封建迷信”之嫌有关。其实,从各方面来分析,周氏曾有此梦的可能性极大。其一,哭庙案是“奉旨”、“确议”、“拟罪具奏”的钦案[42],当时可谓震惊天下;朝廷也必有文书下达各地、尤其是江南邻省州府,责令注意当地动向;加之周令树本人又是肩负一府刑侦案狱之责的地方官员,故虽相隔遥远,周氏也必会及时得知其事。其二,周氏与圣叹关系特殊,“事不关心,关心者乱”,故必对哭庙的案发、审讯、判决特别关注。其三,圣叹自被捕至被杀,历时两月半,有一定的时间跨度,周氏以刑谳官员对此案性质的了解,必然会为圣叹的命运担忧焦虑,日夜萦怀。最终导致噩梦的出现,完全是合乎情(常情、友情)、理(心理、事理)之事。只不过“梦中之夕”即“绝命之晨”是否会如此之巧,尚有悬疑,但也很难说必无此事。类似记载,在古代诗文中并非仅见。清初董以宁《寄书与章湘御到日已亡》其二末句注云:“湘御亡后一日,见梦于钱宫声,托以作传,云‘密友无如子者’。”[43]释函罡《哭澹归释子》第一首次联“木兰花发诗频寄,山菊霜零梦已先”句末自注云:“去春有诗促归,今秋梦来辞行,数日即得讣音。”[44]清中叶方苞所撰《吏部员外郎王君墓志铭》:“乾隆四年冬至后一日,梦金坛王若霖盛服过余为别,冠履皆新,心恶之。寻……得其凶问,果卒于至(指冬至——引者按)日。”[45]乾隆五十六年(1791),刘墫在其弟子沈清瑞临终之际,“恍见芷生来,惊疑不已。因专人至吴门,致书询芷生近吉。乃知刘公所见之时,即芷生易箦之候”[46]。凡此,皆为梦与死大致同步者。
无论是遗诗还是做梦,都说明了在圣叹赴难前夜,虽然相隔千里,周、金二人均不约而同地在遥想和思念着对方。
为便于读者对周令树有个较为完整的了解,最后再对其生平作一简要勾勒:
周令树,字计百,号拙庵,河南延津人。高祖咏(1533—1595),明嘉靖四十一年进士,官至蓟辽总督、右都御史;曾祖嘉瑞,锦衣卫掌印都督;祖兴祚,铜仁知府;父淓,沈丘教谕。令树于清顺治十五年起任赣州推官,至康熙二年辽东盖平林天擎任南赣巡抚,“捃摭其罪,入弹章,几至重辟”,不知与金圣叹的联系是否有关。王岱(?—1686)曾撰《答周计百韵》“磊落虔州宦,崎岖道未亡。火攻奴献策,百炼铁成钢。得失马归塞,逍遥蝶化庄。更怜门下客,荣辱浑能忘。”诗题有注曰:“虔州司李被逮,有门下客患难不舍,昭雪后复任,公改名周庄。”[47]康熙六年任大同同知,十年任太原知府,旋告病归。后入京补官,为“素相厚”之某御史“发其居间事”[48],下狱论死。系狱几二年,输金得赎。不久病逝。故吏赵吉士买棺以殓,资其丧归,布衣旧交潘耒为撰墓志铭。所作诗文,主要见于《皇清百名家诗》和赣州、大同、太原府志及所属县志。另吴懋谦《豫章游稿》(一名《苎庵遗集三集》)卷首,有其序文一篇。
周令树生卒向无著录,潘耒所撰《墓志铭》亦仅言“不幸病死,死时年五十有六”,而于具体时间含糊其辞。十馀年前据友人吴新江、刘勇刚博士代抄其进士履历,知周氏于顺治九年(1652)以辉县籍参加会试,名列第三十四位,因故未与殿试,下科补试,中三甲第二十四名。据“癸酉年正月初十日生”,认为可以“考得其约生于明崇祯六年(1633),顺治十七年遣使交结金圣叹时,年仅二十八岁,康熙二十七年(1688)卒”[49]。然据曾灿《送周计百觐毕返大同兼贺太原新命》言及计百“四十专城揽大荒……虎竹新符领晋阳”(其二)[50],如此处“四十”是实指,则生于明崇祯五年(1632);若是概言其年龄在四十上下,亦可能生于崇祯三、四年间,其卒年亦大致可推。履历官年与实际年龄如此相近,在清初尚不多见。专城,指担任主宰一城的州牧﹑太守(清代为知府)等地方长官,语出汉乐府《陌上桑》“四十专城居”。
数年后,故友潘耒因事经过河南,悼死悯孤,感慨赋诗:
飞沙卷马过延津,挥泪无端感故人。气盛早年多忤物,才高晚岁不谋身。才成坟墓西华夭,尽废田园季豹贫。惭愧授餐称国士,蹄涔无计润枯鳞。[51]
家园败落,妻死子贫,这就是富于才华而拙于自谋的周令树身后之事。从此,延津周计百在历史上已鲜为人知。
【注释】
[1]此刻本卷4之首尚保存金圣叹所作《葭秋堂诗序》,《四库全书》本已删去。故不收《与黄俞邰》及有关诗作,或另有原因在。
[2]张静庐:《尺牍新钞》跋,上海书店1988年版,第327页。
[3]俞樾:《茶香室丛钞》卷17《金圣叹身后异事》,《笔记小说大观》本,扬州:广陵古籍刻印社1984年版。
[4]
是赓的讹字。《集韵·烛韵》:“续,古作
。”清方成珪《集韵考证》:“案:赓,此作‘
’,非是。”
[5]孟森:《金圣叹考》,《心史丛刊》,岳麓书社1986年版,第150页。
[6]陈登原:《金圣叹传》,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年版,第75页。
[7]陈登原:《国史旧闻》第3册《金圣叹》,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500页。
[8]朱保炯、谢沛霖:《明清进士题名碑录索引》,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
[9]《顺治十二年乙未科进士履历便览》,顺治刻本。
[10][康熙]《延津县志》卷4《人物》,康熙四十一年(1702)刻本。
[11][乾隆]《赣州府志·艺文志·国朝诗》,乾隆四十七年(1782)刻本。
[12]方文:《留别周计百司理》,《嵞山集》续集《西江游草》,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影印康熙刻本,第783页。
[13][乾隆]《江西通志》卷58,《四库全书》本。
[14]嵇永仁《葭秋堂旧刻》卷首,《抱犊山房集》卷4,雍正刻本。
[15]金圣叹:《小题才子书》卷3,拙编《全集》第6册,第664页。
[16]金圣叹:《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甲集七言律》卷8,拙编《全集》第1册,第561页。按:拙文《金圣叹与周计百交往揭秘》认为“掌中书字”乃是“旧时小说戏曲中常见的关目,出自圣叹笔下,何其本色”(《河南师范大学学报》2002年第1期),恐不准确。
[17]潘耒:《遂初堂文集》卷19《太原知府周君墓志铭》,康熙四十九年(1710)序刻本。
[18]潘耒《遂初堂诗集》卷1《双塔寺雅集诗》记周氏任太原知府时,“标拔尘之概,结人外之契”,“屏驺从、挈壶觞,躬造于庐”,拜访隐居城外的傅山。傅氏热情相待:“茗酒净松筠,须眉照冰玉;俯仰同所怀,斟酌幽趣足。”
[19]钱邦彦《校补顾亭林先生年谱》康熙十年(1671):“为太原太守周计百令树点定荀悦《汉纪》。”道光六年(1826)刻《太原县志》卷13所收周令树《重建晋祠碑亭记》载有顾氏告其有关碑刻的知识掌故。
[20]方文《留别周计百司理》叙与周氏之交云:“世情慕荣显,谁肯敬隐逸?今秋南浦游,饥困人莫恤。邂逅遇君子,倾盖成胶漆”;“君闻我归去,惆怅若有失。华堂夕开宴,所召皆我匹。……未忍轻别离,鸡鸣宴始毕。”可见周氏真是珍情重意之人。
[21]高咏康熙十一年(1672)贡生,后中博学宏词。与周氏交往则在顺、康之际。
[22]潘耒《太原知府周君墓志铭》:“余布衣时,蒙君国士之知,尝读书太原署中。”
[23]高咏:《周计百先生见示<渡江草>作歌寄赠》,乾隆《赣州府志·艺文志·国朝诗》。
[24]方文:《嵞山集》续集卷4《题周计百看山楼》,第1068页。
[25]吉水李元鼎《客虔欲归矣,适周计百司李自章门来,招饮衙署,酣饮几于达旦……即席赋赠》有“古道有河洛(计百洛人)”之诗句和注文,见同治《赣县志·艺文志·国朝诗》,同治十一年(1872)刻本。
[26]潘耒:《遂初堂文集》卷19《太原知府周君墓志铭》。
[27]魏宪:《周计百小引》,《皇清百名家诗》,康熙刻本。
[28]高咏:《周计百先生见示<渡江草>作歌寄赠》,乾隆《赣州府志·艺文志·国朝诗》。
[29]赵吉士:《寄园寄所寄》“囊底寄·警敏”,上海:大达图书供应社1935年版,第31页。
[30]方文:《赠周计百司理》,《嵞山集》续集《西江游草》,第818页。
[31]朱书:《方嵞山先生传》,《嵞山集》续集卷末,第1186页。
[32]方文:《留别周计百司理》,《嵞山集》续集《西江游草》,第783页。
[33]潘耒:《遂初堂文集》卷19《太原知府周君墓志铭》。
[34]金圣叹:《与西林》,周亮工《赖古堂尺牍新钞二选藏弆集》卷3,康熙六年(1667)刻本。
[35]金圣叹:《葭秋堂诗序》,嵇永仁《葭秋堂旧刻》卷首。
[36]冯武:《钝吟杂录叙》,《丛书集成初编》本卷首。
[37]朱书:《方嵞山先生传》,《嵞山集》续集卷末,第1186页。
[38]方文:《赠周计百司理》,《嵞山集》续集《西江游草》,第818页。
[39]金昌:《叙第四才子书》,拙编《全集》第6册,《附录》第94页。
[40]黄霖《读金圣叹的<沉吟楼诗选>》怀疑“弥天大人”当作“弥天下人”,《古典文学论丛》(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增刊),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218页。
[41]顾公燮:《丹午笔记》第264条《哭庙异闻》,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161页。
[42]无名氏:《辛丑纪闻》,光绪都城琉璃厂刻本。
[43]董以宁:《正谊堂诗文集》诗集五言律,康熙书林兰荪堂刻本。
[44]释函罡:《瞎堂诗集》卷15,道光重刻本。
[45]方苞:《方望溪遗集》,合肥:黄山书社1990年据稿本排印,第101页。
[46]朱海:《妄妄录》卷1《魂访旧友》,道光十年(1830)刻本。
[47]王岱:《了庵诗文集》诗集卷10,乾隆刻本。
[48]潘耒:《遂初堂文集》卷19《太原知府周君墓志铭》。
[49]陆林:《金圣叹与周计百交往揭秘》,《河南师范大学学报》2002年第1期。
[50]曾灿:《曾青藜诗集》卷7,清抄本。
[51]潘耒:《遂初堂诗集》卷14《延津怀周计百太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