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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圣叹史实研究
1.18.3 三 计百何以慕圣叹
三 计百何以慕圣叹

身为官府中人,并远在千里之外,周令树为何会主动交结金圣叹?并且不是一般的致信表示仰慕,而是赍资携物、遣使来迎的盛情豪举?这不仅仅是《与黄俞邰》书中所云是缘于“读《才子书》”,因为自有金圣叹以来,读其书而破口大骂者并不稀见。读其书而慕其人、并有超常举动者,必有其自身原因在。粗略分析,大约有如下几端:

1.喜交文士。时人潘耒(1646—1708)称计百“雅好文学之士,所至延揽才俊如弗及:隐居岩穴者,或身造其庐;过客有一艺,必款洽使得意去;海内名宿未识面者,远致书币通殷勤。”[17]其中“海内名宿”云云,已经是将周、金交往之事约略点出了(潘是吴江人,与金氏邻邑,当知有关内情)。而计百一生“雅好”的文士,多为遗民隐士或下层士子。前者如明遗民阳曲傅山[18]、昆山顾炎武[19]、桐城方文[20]、华亭吴懋谦;后者如宣城高咏[21]、吴江潘耒[22],金圣叹亦为此等人。周氏任赣州推官时,便以好与友朋谈文论艺而著名:“往往词客来湖西,称说虔州常在口。”[23]方文多年后忆起在赣州受到的礼遇,还写下了“痛饮难忘司理署”的诗句[24]。在清初动荡的年代里,僻处一隅的赣州府城,正是因为有了周计百这位古道热肠[25]、善待文士的推官,才使得这一地名在文坛上常常被人提及。

2.极富才情。从风度和气质上说,周令树“天资英异,意气伟然,笼盖侪辈;议论踔厉风发,精敏绝伦”[26]。从治绩与创作上说,福清魏宪曾回忆道:

曩余访崆峒,计百周先生司李虔州,中丞佟先生啧啧称先生有经济才,余心志之;迨选《诗持》于白下,夫子复出先生诗见贻,啧啧称先生且兼风雅焉,余心又志之。[27]

中丞佟先生,指的是时任四川巡抚的佟凤彩(1622—1677),此人于顺治十六至十七年任江西布政使,故了解下属周令树的经济才干和诗学风雅。从词曲爱好和修养上说,友人高咏(1619—?)曾赞许令树是“楚妃殊色众皆叹,公瑾风流不可当。……欲识雅音重可作,还问当年顾曲人”[28]。对于周令树之才,后来当其任太原知府时,即使是待属吏极其苛刻、连逼三名知府“俱告病归”的山西巡抚达尔布,也不得不承认休宁赵吉士所言:“周守,天下之至有才者也!”[29]可谓是一位集才情与才干于一身的“才子”。其实,当令树尚任职赣州时,人们便已经以“天中才子古称奇,虔州使君独高手”(同上高咏诗)和“崎历落真名士”[30]相赞许(崎历落,喻人品格卓异超群,语出《世说新语·容止》)。被人以“才子”“名士”称许者,仰慕以“才子”“名士”自居者,也算是惺惺相惜了。

3.慷慨好施。对那些困窘的遗民隐士和落魄的士子布衣,周令树不仅是喜交游、好接纳,而且是慷慨挥金、豪爽不吝。这一点,从上引潘耒《周君墓志铭》“必款洽使得意去”和“远致书币通殷勤”等文字中已概括领略。此处再举一个具体事例,以与厚待圣叹相印证:明遗民方文年迈无子,老母“命文出游继室,冀生子延宗祀”[31]。也就在圣叹遇难的那年秋季,他薄游至赣州,不仅受到计百热情款待,“作客二十日,日日饮君酒”;临别之时,周氏“更念客游苦,分金至四镒”,赠银八十两,劝其“还家置侧室”。此举令方文感动不已,“挥涕难具述”[32]

4.清高狂傲。周令树既有才情,又有才干,论文论政皆是“手眼俱高”者。故于“王公贵人,往往傲睨,不以屑意,卒坐是困。君才望既高,视世事若不足为;又好面折人,见人媕阿媚权贵、取美官者,辄非笑之。名其堂曰‘不媚之堂’,颇使气忤物,同列多忌之者”[33]。虽然一人当官,一人为民;一人从政,一人在野,然此等性格、此等遭遇,与圣叹何其相似!不禁让人想起金氏所曰“一帘之外,与我公看尽世人蝇营狗苟”[34]的冷眼观世和“我辈一开口而疑谤百兴,或云立异,或云欺人”[35]的受嫉于人。然而,清高狂傲者并不一定决定着会对另一同类人物由衷仰慕,此种性格有时更容易导致对金圣叹一流人的排斥。如当时同样是清高的昆山归庄,在著名的《诛邪鬼》一文中即将圣叹骂得狗血喷头;同样是狂傲的常熟冯班,更视《才子书》如“毒蛇蚖蝎”[36]。或者因同郡(昆山、常熟、长州皆属苏州府)而相轻,亦未可知。而周令树则非此种人,他所敬仰礼遇者,如傅青主、顾亭林之孤高耿介,人皆知之,无须饶舌;而不太为今人所知的方文,其性格也够“恶劣”的,为之作传者都不讳言其“为人獧狭,又任放好嫚骂,刻意为诗辄嫉愤,举世无当其意者,以故多龃龉”[37]。就是这位不为世俗所容的难缠头,“洪都久客正艰辛,邂逅逢君得所亲”[38],周令树与之一见如故。看来,金圣叹在《才子书》中表现出的狂放不羁、肆无忌惮,恰合令树口味,为其所欣赏,并引为同调。

上述四点,并非在计百与圣叹交往时已展露无遗;然而作为资质、作为禀性,却早已形成,起码在顺治末年均已或多或少地有所表现了。在上述诸点中,熟悉金氏者也应能不同程度地看到圣叹的影子:这或许便是计百何以慕圣叹的深层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