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邵氏生年新说

作为明代重要书画家，对邵弥生卒年的著录，在权威性的工具书中大致有三种方式:一是不注生卒年，而认为其“明末清初”在世^[18]；一是“?—1642”，即生年不详，卒于明崇祯十五年^[19]；一是“约公元1594—1642”^[20]和“约1592—1642”^[21]。概括言之，关于其生年有两种看法，一是不详，一是约生于明万历二十三年(1593)前后；关于其卒年亦有两种看法，一是明确卒于明崇祯十五年(1642)，一是清朝初年尚在世。这种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甚至导致出现一种有趣的现象:在一部书中，竟会既说其一六四二年卒，又记其康熙元年(1662)“冬日”作《墨梅图》^[22]。下面对有关看法略作讨论。

先说卒年。认为邵弥活至清初并非空穴来风，倡论者亦为美术史著名专家，其根据是今存于北京故宫博物院的所作《墨梅图》；认为卒于明崇祯十五年(1642)亦有确凿证据，如张慧剑即注明其所据是《穰梨馆过眼录》卷二十九《<泉隐图>跋》。而对邵弥卒年最早做出精确考证的，是当代著名书画鉴定家徐邦达先生^[23]。他从故宫博物院藏邵弥《设色山水小卷》一画中，辑得诸家题跋五则。其中江宁顾梦游“去夏舟过吴门，与僧弥晤别殊草草，今自闽归，岂知不得再见。曰补出此卷，与去尘(陆案:吴拭字去尘)、孝章(陆案:金俊明字孝章)共观，为怆然永日”、新安吴拭“辛巳僧弥画是卷，壬午没世”云云，直接言及邵氏逝世之事。顾梦游之文题于“癸未”年，即明崇祯十六年(1643)，与吴拭所言合观，可知邵弥卒于明崇祯十五年(1642)壬午的下半年。另查近人陆心源所录《邵瓜畴泉隐图卷》文柟跋曰:

僧弥别予已阅五载，昔年哭之，至不忍诗，今日僧弥宜哭予矣!翛然长逝，天夺僧弥早，所以厚僧弥也。此观泉图，仿佛松雪翁笔，若使松雪翁当时如僧弥之不永年，其声价不更增十倍乎?乃知僧弥之与松雪，书法、画品则略相似，而遭遇相去远甚。友人索题，因识卷末。丙戌秋，文柟。^[24]

文柟(1597—1668)为文从简子，与邵弥同为长洲人，又同是书画家，明庠生，入清随父隐居。丙戌指清顺治三年(1646)，是时清军平定江南不久，而文柟有感于新朝之血腥屠杀，故有“今日僧弥宜哭予”之叹。从一六四二至一六四六年，恰“阅五载”，即连首带尾五个年头了。故由徐邦达先生首先发明的邵弥卒于1642年之说，应为毫无疑问的确证，功不可没，值得重视。

再说生年。文柟《泉隐图》题跋除了可以佐证邵弥的卒期，还流露出这样的信息:在时人眼中，僧弥是一“不永年”的早逝者。但是，到底年岁几何可称“不永年”，“天夺”其命到底“早”到何种地步，却是一个在理解上因人而异、有着很大弹性的极其宽泛的说法。在徐邦达著作所引及所附有关题跋中，涉及邵氏得年者有方夏的“乃年未满艾，忽已蝉蜕，尔时痛切，殆难为怀”和金俊明的“未五十而遄归，先丧乱而高迈”之语。古人以“艾”称年龄五十，《荀子·致士》“耆艾而信”，杨倞即注“五十曰艾”。故徐邦达推测:

如果假定他活了四十八、九岁，那末，上推应当生在万历二十年壬辰或二十一年癸巳(公元一五九二、一五九三)。

这里有两个问题:

其一，如果假定邵弥活了四十八九岁，按古人算法，是否即生于一五九二或一五九三年。古时称人年岁，多是从出生那年即算一岁。因此，如假定方夏和金俊明所说是指邵氏得年在四十八九岁，那么，相应的生年也只能是四十八岁→万历二十三年(1595)、四十九岁→万历二十二年(1594)。由此可知，生年“约公元1594”和“约1592”，皆源于徐邦达的假定，所不同的是前者推算是合乎古人惯例的，后者则是沿袭徐先生之说的误算。如果生于一五九二年，在古人看来，卒于一六四二年的人就不是“年未满艾”，而是享年五十一岁了。

其二，邵弥友人所谓“年未满艾”或“未五十而遄归”，是否只可能有“四十八、九岁”这一种假定。从客观上说，“年未满艾”等固然是说“年纪不到五十岁”^[25]，但在说话(题跋)者主观上是否可能包含着这样的叹惋、痛惜、悲悼的意思在内:仅仅四十馀岁就去世了，连五十岁都没有活到呵；哪怕年过五十也不算早逝，可偏偏刚过四十不久就遽而化去!这种感伤的情怀，在徐先生所引诸家题跋及拙稿上录文柟跋语中，都是不难体味到的。只是仅据感受到的文字表面之下的情感因素，尚难提出新说。

由此可见，上引金圣叹跋文，对于考证邵弥生年可谓重要!这幅山水长卷，有邵弥自己的题识，言及作画起因是“辛巳冬，中行索余为图，以当晨夕晤言，适符余志。自冬涉夏，结构略成”。辛巳指崇祯十四年(1641)，“自冬涉夏”始画完，必为第二年事。金圣叹既然称之为“遗笔”，也说明他对画者卒于1642年下半年十分清楚，似亦可以说明他对画者的生年也是明了的。金氏由此而想到“造物者真于世间有惜不惜之分别者”，由此而引出了嵇康、王献之两位昔贤:“昔嵇叔夜临终顾视日影，索琴自弹，既而叹曰:‘《广陵散》于兹绝矣!’又有哭王子敬者，曰:‘子敬，子敬，人琴俱亡。’”此二人在金氏跋文中的出现，并不只是要说邵弥的死之于自己是知己已亡、知音不再，而且是要借助这两位特殊的古人，说明在天下之人中“其卓荦俊伟者”往往活不到“五六十春”，便会“如嵇叔夜、王子敬”一样生活艰难、“一旦遂没”，邵弥就是如此。也就是说，金圣叹主要是在三个方面将当时之乡人与古时之嵇、王相联系的，一是皆为卓荦俊伟者，一是皆为无缘富贵者，一是皆为吝于寿考者。对于此节的主旨来说，这第三点尤为关键:嵇康(225—264)、王献之(344—386)都是于史有征的短命之人。就金圣叹来说，虽然未必能像今人一样确知嵇、王两人的生卒起讫，但嵇康遇害“时年四十”(《晋书》卷四十九《嵇康传》)和献之“卒年四十五”(《世说新语·伤逝》梁刘孝标注)却是博学的金才子所必知者，他是以两个年仅四十馀岁即夭亡的著名古人来比照邵弥之寿考长短的。

假如以上分析尚不牵强，笔者以为邵弥在世时间约四十五年(取圣叹所举最长者)，即约生于明万历二十六年(1598)。以下举例证明1598年之说比较可信而1594年之说不太可能:

1.从金圣叹生年看邵弥生年。金圣叹出生于1608年，假如邵弥生于1594年，则长其十四岁；如生于一五九八年，则只长十岁。前者基本上相差有一代人的年龄，后者庶几与圣叹自叙“年又不甚相去”(即两人年纪有差别，但是不很大)吻合。

2.从杨补生年看邵弥生年。徐邦达引《设色山水小卷》杨补题跋曰:“如僧弥者，诚吴门风雅续命丝哉。乃一旦玉楼召去，世莫不哀之，而余则契在髫龄，感固百于人矣!”可见杨补与邵弥为幼年总角之交。杨补为吴县光福里人，生于一五九八年。如邵氏生于一五九四年，则长于杨补四岁。相差四岁，在成年人并不妨碍互相交往，但对于童年小儿来说，可能就玩不到一块去了。为此画题跋者另有江宁顾梦游、吴县王节，顾、王二氏亦生于一五九九年。

3.从挚友生年看邵弥生年。据郑威先生撰《邵弥》的研究，文柟、方夏、金俊明是邵弥“关系最为密切”的朋友；三人皆为长洲人，在邵氏画作中，后来常有他们的依次“轮题”^[26]。从居首的文柟生于一五九七年，居末的金俊明生于一六○二年，即不难推出其大致生年。三人中惟有方夏的生卒学术界向来不详，今据长洲徐枋(1622—1694)撰《题竹石赠方南明六十》“丁酉春，方子南明六十初度”云云^[27]，“丁酉”指清顺治十四年(1697)，由此可知方夏生于明万历二十六年(1598)。方氏跋《设色山水小卷》云“僧弥与余同里闬，自垂髫缔好”，可见邵弥亦年相仿佛。

4.从已知最早邵画看邵弥生年。据郑威辑编《邵弥书画作品编年表》，其已知最早的作品是泰昌元年(1620)画《江山秀树图卷》(现存日本大阪市立美术馆)^[28]。如邵弥生于一五九八年，则此画作于二十三岁时，从时间上完全有此可能，如唐寅十七岁作《贞寿堂图卷》、陈洪绶十二岁作《芙蕖图轴》^[29]。

结论:根据现有史料分析，晚明书画家邵弥约生于明万历二十六年(1598)，仅在世约四十五年。传统的约生于一五九二或一五九四年之说，皆难以成立。至于康熙元年(1662)“冬日”作《墨梅图》，仅从自明崇祯十六年(1643)至清顺治十八年(1661)的十九年间邵弥无一书画作品传世(参刘九庵先生《宋元明清书画家传世作品年表》)，即可判断此画必为赝品。只是摹仿水平太高，以致书画鉴定大家也会走眼失察。而能够推翻成说的关键史料，在笔者看来，便是金圣叹跋文引以相比的两位古人的享年和“年又不甚相去”的自比之语。套用金跋结语的话，便是:“后之人不识邵弥生年，则恃有此跋在，见此跋如见邵弥，亦如见圣叹:书之不胜三叹!”圣叹原以为自己“幸不附此笔，而为后人所肠痛”；不料恰恰相反，邵弥因有其跋而生年始为今人所了解。正如现代书画名家吴湖帆(1894—1968)先生所云:“读圣叹此文，可以知其志矣，惜瓜畴之不得见耳；瓜畴此画得圣叹跋以张之，亦可以知瓜畴矣!”^[30]

【注释】

[1]2001年12月17日始草，数日后因撰写《王渔洋事迹征略》书评而搁置。2002年3月26日重写时，文思全无，草率成篇。附记。2012年4月6至10日补写。再记。

[2]郑威:《中国历代画家大观——明》，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98年版。

[3]李浚之:《清画家诗史》甲下，北京:中国书店1990年影印本，第43页。

[4]吴伟业:《吴梅村全集》卷11《画中九友歌》，李学颖集评标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290页。按:“九友”另八人，依次为董其昌、王时敏、王鉴、李流芳、杨文骢、张学曾、程嘉燧、卞文瑜。

[5]朱完天名祖文，吴县人，晚明诸生，曾醵金救周顺昌，《清忠谱》演其事。

[6]陈仁锡:《无梦园遗集》卷6，崇祯八年(1635)刻本。

[7]郑威:《邵弥》，《中国历代画家大观——明》，第389页。

[8]方夏:邵弥《设色山水小卷》题跋，徐邦达《历代书画家传记考释》，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3年版，第48页。

[9]钱谦益:《牧斋初学集》卷5《正月十四日与邵僧弥看梅西山由横塘抵光福》，钱仲联标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162页。

[10]郑威:《邵弥》，《中国历代画家大观——明》，第392页。

[11]吴伟业:《吴梅村全集》卷46《邵山人僧弥墓志铭》，第952至953页。按:有关写作时间的考订，参冯其庸、叶君远《吴梅村年谱》第243至244页，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

[12]钱谦益《牧斋初学集》卷58《诰赠宜人陆氏墓志铭》:“文起之甥，今詹事姚君孟长。”第1423页。

[13]徐朔方:《晚明曲家年谱》第1册《金圣叹年谱》，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726页。

[14]叶恭绰:《遐庵清秘录》卷2《明邵弥山水卷》，香港:太平书局1961年影印叶氏抄本。

[15]金圣叹:《贯华堂第五才子书水浒传》卷4《贯华堂所藏古本<水浒传>前自有序》，拙编《全集》第3册，第38页。

[16]赵时揖:《贯华堂评选杜诗》总识，拙编《全集》第6册，《附录》第98页。

[17]郑威:《邵弥》，《中国历代画家大观——明》，第405、412页。

[18]俞剑华:《中国美术家大辞典》，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91年版，第548页；张之等主编:《中国历代人名大辞典》，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397页。

[19]张慧剑:《明清江苏文人年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569页；《中国大百科全书·美术》2000年出版光盘1.1版。

[20]上海博物馆编:《中国书画家印鉴款识》，北京:文物出版社1987年版，第632页。

[21]《辞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9年版，第1984页。

[22]刘九庵:《宋元明清书画家传世作品年表》，上海书画出版社1997年版，第434页。

[23]徐邦达:《邵弥生卒年岁考订》，《历代书画家传记考辨》，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3年版，第47—49页。

[24]陆心源:《穰梨馆过眼录》卷29，光绪十七年(1891)刻本。

[25]徐邦达:《邵弥生卒年岁考订》，《历代书画家传记考辨》，第48页。

[26]郑威:《邵弥》，《中国历代画家大观——明》，第396页。

[27]徐枋:《居易堂集》卷11，康熙二十三年(1684)刻本。按:徐增《九诰堂集》诗卷11《方南明六十》，亦撰于顺治十四年。

[28]郑威:《邵弥》，《中国历代画家大观——明》，第412页。

[29]郑威:《中国历代画家大观——明》，第242、475页。

[30]叶恭绰:《遐庵清秘录》卷2《明邵弥山水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