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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圣叹史实研究
1.17.2 二 邵、金关系略考
二 邵、金关系略考

就是这样一位“一生迂癖为人尤,僮仆窃骂妻孥愁”的落魄书画家,金圣叹却专为其遗画写过一篇长跋,其中涉及自己与邵弥的关系文字如下:

此帧为瓜畴先生遗笔,吾友般若法师藏之,而得之于圣默法师者也。余与先生,生既同里,年又不甚相去,使先生稍得至今日犹未死,余与先生试作支许,竟日相对,实未知鹿死谁手。而天之不吊先生,竟已先赋楼去。余未死者,则既为造物之所不惜,至今日犹得与群公者睹先生之遗迹,而慨然追慕其人。尝试通前通后计之,余之追慕先生,亦复为时几何?安能更有馀力为先生多叹息哉!余不识先生者,而余甚识圣法师;则见先生不得,见法师如见先生,此余所以肠痛于先生也。[14]

这篇跋文,写于明崇祯十七年“夏尽日”,题在邵弥的画作上而传世。此时皇帝朱由检早在三月前已经自缢于京城万寿山。江南虽仍为明朝治下,但南明小朝廷的不争气,给其子民带来的只能是失望。深沉哀悼、无限痛惋,慨叹造物不惜人才,感伤知音从此不再,充满了愤世嫉俗、人生无常的悲悯情怀,除了蕴涵着对“肠痛”对象的追慕之思,亦自有山飞海立之际因前途灰暗而生的迷惘和绝望,是研究金圣叹明末思想的一篇重要文献。

对于研究金圣叹,该文的史料价值另有三点:

1.在金圣叹籍贯、字号、姓名研究方面,其籍贯向有吴县、长洲两说,而邵弥则是毫无疑问的长洲人,“余与先生,生既同里”之句,有助于认定其乡贯。从落款“崇祯甲申夏尽日涅槃学人圣叹书”,知其在崇祯十七年(1644)三十七岁时,已别号“涅槃学人”,可补历来有关圣叹字号记载之缺。从“圣叹书”及所钤“圣叹”、“人瑞”印章判断,廖燕《金圣叹先生传》、俞鸿筹《<沉吟楼诗选>读后记》所谓“鼎革后更名人瑞”纯属臆测之词,至少在鼎革之际便以名人瑞、字号圣叹了。

2.从“余不识先生”可知,圣叹与邵弥并不相识。在邵弥逝世两年后的崇祯十七年,明确地表明自己与之无缘一见;在邵弥死后十四年的顺治十三年(1656),金批《西厢记》中称其为“亡友”。看来这种“亡友”之说,更多的是圣叹单方面的心仪,即所谓“追慕先生”,是一种在晚年因对逝者人品、画艺的仰慕而生的人生幻觉。圣叹与友人王瀚赌说快事之一有云:

久欲觅别居与友人共住,而苦无善地。忽一人传来云,有屋不多,可十馀间,而门临大河,嘉树葱然。便与此人共吃饭毕,试走看之,都未知屋如何。入门先见空地一片,大可六七亩许,异日瓜菜不足复虑,不亦快哉!——卷七《拷艳》

由此甚至可以看出,所谓“吾亡友邵僧弥先生尝论画云:……若饭后无事,而携我门人晚凉闲步,则必选彼嘉树,坐立其下焉”云云,亦不能排除圣叹融入自身生活感受的臆造成分。指出这一点,其实并不有损圣叹对落魄潦倒的邵弥的由衷赞赏,也使后人对圣叹文风有了更加具体的认识。“斫山每语圣叹云:‘王羲之若闲居家中,必就庭花逐枝逐朵细数其须,门生执巾侍立其侧,常至终日都无一语。’圣叹问此故事出于何书,斫山云:‘吾知之。’盖斫山之奇特如此,惜乎天下之人不遇斫山,一倾倒其风流也!”(卷五《请宴》)在圣叹现存著述中,当亦有不少此类“风流”之笔。

3.“使先生稍得至今日犹未死,余与先生试作支许,竟日相对,实未知鹿死谁手”一段,乃是出自圣叹亲口的自白,清楚表明他不仅是文学批评家,而且是画家,并且自以为艺品不在著名如邵弥者之下。“支许”为晋高僧支遁和高士许询的并称。两人为友,皆善谈佛经与玄理。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文学》:

支道林、许掾诸人共在会稽王斋头,支为法师,许为都讲。支通一义,四坐莫不厌心;许送一难,众人莫不抃舞。但共嗟咏二家之美,不辩其理之所在。

后以喻僧人和文士的交情。圣叹诗歌《访周粟仲不遇》“支公说与许都讲,昨夜世尊入灭那”和《怀山居》“缁流自古在山中,试看支公与远公”,皆是如此用法。但是,也有在友人之间相与析疑辩难的意思上使用这一典故的,如《读第六才子书西厢记法》第七条云:

开春无事,不自揣度,私与陈子瑞躬,风雨联床,香炉酒杯,纵心纵意,处得一上。自今以后,普天下锦绣才子同声相应,领异拔新,我二人便做支公许史去也。

再如圣叹评杜诗《巳上人茅斋》“空忝许询辈,难酬支遁辞”曰:

支遁、许询,皆晋时人。昔支公说法,必以许长史为都讲。盖一时机扣相入,虽云兴百问,瓶泻千酬,亦无不可。先生于巳公,谦不敢以都讲自居,故云然也。

此段诗评,恰恰可以借来理解“余与先生试作支许,竟日相对,实未知鹿死谁手”之意。他说杜诗谦辞“空忝”,意为不敢以许询自居,正说明其将“试作支许”与“鹿死谁手”的并用,不仅表明他以不能与邵弥快谈而生憾,且有与之欲争高低的不谦之心。问题是:圣叹欲与画家邵弥“试作支许”的内容,难道仅仅是各逞“云兴百问,瓶泻千酬”之谈锋吗?此固然是“快意之事莫若友,快友之快莫若谈”[15]之金圣叹的强项,却非“迂僻”不擅交游的邵弥赖以名世者,又何谈“鹿死谁手”呢?联系到时人对圣叹“善画,其真迹吴人士犹有藏者”[16]的评价,其欲较者一定是在邵弥擅长的绘画领域。

这种欲与邵弥一比画艺高下的好胜之心,在圣叹始终是难以泯灭的,此章开篇所引“我有剡溪藤一幅,无人重写妙莲花。叹息瓜畴去何处,西风吹渡夕阳斜”就是明证。邵弥擅以泼墨画莲花,他于天启六年(1626)中秋曾作《莲花大士像》(图轴,纸本,水墨,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所画的是一位大士,把一根枯木手杖放在右肩之上,凌波而行……池中的几朵莲花以泼墨来写,通幅画以白描和泼墨互相渗合,起到了很佳的艺术效果”[17]。在其死后,圣叹还叹息从此无人为自己所作“剡溪藤”添画莲花了。无独有偶或不无巧合的是,圣叹还写过一首题画诗,赞颂观音大士的送子功能:“通夜檀香接手焚,香烟微感普门君。上天三十六麟子,挽取当中第一员。”这首《题大士像》诗的编排位置,恰在《题邵僧弥画》之前,或许同为僧弥所撰亦未可知。作为画家的金圣叹以及由此给其交游和文学批评带来的影响,是一个从来无人涉及的题目,其实还是有其探讨价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