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徐集的史料价值
所谓“徐集的史料价值”,是指《九诰堂集》之于金圣叹史实研究的文献价值。金圣叹对徐增甚为器重,希望与之声气相通、学术相规,由《鱼庭闻贯》即可见一斑。黄翼圣在引述“当时之大宗匠”评价徐增的话时,“谓其诗之大者,金圣叹也”[67]。圣叹堂兄金昌亦说:“而庵,唱经畏友也。”[68]两人见不数数,“每相见,圣叹必正襟端坐,无一嬉笑容”[69]。但徐增之于金圣叹,不仅仅是一般的挚友,而且是最倾心的辩护士、最热情的拥戴者,且拥有最大批的共同友人。在《九诰堂集》中,不仅存有大量的自撰评价金圣叹的正面文字,且在《天下才子必读书序》中,对“六才子书”的评点和刊刻有着最为细致的顺序介绍:
先评《水浒》,此《第五才子书》,出最早也,贯华堂本亦既盛行于世,天下皆知圣叹评《才子书》之意矣。至夫《南华》,则尝与同学论之而未评;《离骚》尝评二卷许,名《恸哭注》,中止;《史记》评十之二三,杜诗评十之七八,董解元《西厢》评十之四五,散于同学篋中,皆未成书。……刻《制义才子书》,历三年,此最久。刻王实甫《西厢》,应坊间请,止两月,皆从饮酒之隙、诸子迫促而成者也。庚子,评《唐才子诗》,乃至键户,梓人满堂,书者腕脱;圣叹苦之,间许其一出。书成,即评《天下才子必读书》,将以次完诸《才子书》。明年辛丑,《必读书》甫成而圣叹挂吏议,故未有序,许诸子于囹圄中成之。
——《九诰堂集》文卷一
这些都是研究圣叹著述的关键性史料。
此外,在《九诰堂集》中还保留了许多研究金圣叹生平交游的珍稀文献,相关诗文多是研究圣叹友人的重要的甚至是唯一的线索。下面将徐增集中涉及到的圣叹友人及亲属,与圣叹著述及其他文献列表作一对照,以见徐增与金圣叹在交友方面有着多大范围的叠合。
上表中,在徐增名下的篇名,加书名号者,是友人为徐增著述所撰序跋或唱和酬赠之诗,见《九诰堂集》卷首;不加书名号者,均为徐增所撰相关诗文,见《九诰堂集》诗文正文。考虑到徐增交游诗的集成《怀感诗》原作四百二十首,集中仅存一百一十八题(人),必定还有数量甚夥的共同友人已不可考。即便如此,三十四人的交集,在圣叹其他友人现存著述中,也是绝无仅有的。这其中原因固然多重,但《九诰堂集》中交游重叠的庞大阵容,毕竟显示出两人关系的特殊。
《九诰堂集》记载的这些友人,有些为圣叹交游考证提供了关键的锁钥。如圣叹诗有《题申蔤文像》,笔者曾多次翻检苏州申氏家谱而无所得,直至发现徐增《申蔤文垣芳》,才轻而易举地找到其小传,并进而确定金诗《送维茨公晋秋日渡江之金陵》中的“维茨”就是申垣芳(1589—1652)了。如果没有徐增《申蔤文垣芳》,圣叹这两首诗的写作对象都无从考证。此外,徐增与某些友人交往的兴趣点就是金圣叹,如上面已经引述过的《答王道树》和与慧庆寺僧人“话旧”诗作,通篇的中心都是围绕圣叹而发的。其友人有关徐增的序跋题咏,亦多与圣叹密切相关。如在《九诰堂集》卷首,“赠言”有武进吴见思(1621—1680)撰《奉赠子能道兄先生》诗“十年曾识金圣叹,笔墨高妙才崚嶒。天之生贤岂孤特,复有徐子相凭凌。……自甘蔬水薄富贵,孔氏之子犹曲肱。勉哉相与守贫贱,我于二子长服膺。仙山既近羽翼长,下士大笑如苍蝇!”这些人犹如徐增一样,无论写什么文、作什么诗,都要连带上金圣叹。他们对圣叹的情感不因生死而变化,不因时过境迁而稍减。这些保存在《九诰堂集》中的作品,为研究金圣叹的人际关系及其与徐增的交往,提供了重要而新鲜的史料。
关于徐、金关系,四库馆臣评价云:“增与金人瑞游,取其《唐才子书》之说,以分解之说施于律诗。”[70]其实徐增之于金圣叹,从闻名掩耳、视之为魔,到奉若神明、最终成为铁杆辩护士,有着一个漫长的演变过程,显示出徐增对圣叹认识的巨大变化。吴伟业曾云:“如子声名早,相闻尽故人。”[71]可见徐增少年成名,享誉吴中。就年龄而言,他仅比圣叹小四岁,何以会对四十馀岁的金圣叹就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就性格而言,其舅父认为他是“一崛强人也”[72],时人甚至以“性褊急”[73]概括之,徐增也检讨自己“余以病废无状,好论人之诗,少所许可,而当世诗人皆诧以为狂”(文卷一《许玉晨金陵游草序》)。对于这一类人来说,圣叹究竟具有怎样的人格魅力?难道仅仅是风范相同、遭际相似[74]?这些问题的深入钻研,才会有助于了解一个真实全面的金圣叹。本节只是侧重于“徐增与金圣叹”交往的史实层面,更加全面的研究尚待他日。
【注释】
[1]邬国平:《徐增与金圣叹》提要,《明清文学论薮》,南京:凤凰出版社2011年版,第54页。按:原文发表在《中华文史论丛》2002年第2辑,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12月出版,“提要”是编入文集后所加。
[2]按:文章发表后,邬先生于次年7月15日将抽印件主动寄下,不仅由此开始了彼此的友谊,而且使笔者对在参编《清人别集总目》时就已注意到的徐增《九诰堂集》更加重视,并于2004年8月赴湖北图书馆,查阅了此书。如果没有先生此文,以笔者的懒惰不喜动,可能要一直拖到2011年《清代诗文集汇编》上市后,才能看到《九诰堂集》。
[3]樊维纲:《说唐诗》校注前言,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14页。
[4]张寅彭:《清代诗学书目辑考》,《上海教育学院学报》1995年第3期;陆林:《生命中的最后一次欢会——金圣叹晚期事迹探微》,《南京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6期,人大复印资料《中国古代、近代文学研究》2001年第5期转载。
[5]方文:《嵞山集》续集卷5,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影印康熙刻本,第1171页。
[6]《清代诗文集汇编》第41册卷首作者简介,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
[7]柯愈春:《清人诗文集总目提要》,北京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87页;许培基、叶瑞宝主编:《江苏艺文志·苏州卷》,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583页。
[8]江庆柏:《清代人物生卒年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642页。
[9]徐傅编、张郁文校补:《光福志》卷6《人物》,1929年苏州毛上珍排印本。
[10]钱谦益:《牧斋初学集》第32《徐子能集序》,钱仲联标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942页。
[11]徐增:《九诰堂集》诗卷2,康熙抄本。按:以下再引此书,一般只括注卷数。
[12]徐增:《九诰堂集》文卷1,康熙抄本。按:以下再引此书,一般只括注卷数。
[13]金圣叹《怀感诗序》引徐增语,《九诰堂集》卷首《诸名公旧序》。
[14](宋)董汲:《脚气治法总要》卷下,《四库全书》本。
[15]参方文《嵞山集》再续集卷1《酬徐子能见赠之作并柬吴公令》“徐子来旧都,假馆吴郎宅。吴郎好风雅,亦复好宾客。矧君同里人,海内称词伯。……下榻恒在兹,琴书颇自适。因取近代诗,排比供弹射。能以汝南评,直夺钟嵘席。我虽未见君,神交本夙昔。今春才握手,欢然成莫逆”,卷3《七夕送徐子能归吴门》,吴之甲,字公令,号鹤村,清初吴县人。杜首昌《绾秀园词选》之《江城子·王隆吉孝廉招游秦淮画舫同徐子能邓孝威》或亦作于此时。
[16]徐增:《珠林风雅》卷首序,康熙十年(1671)刻本。
[17]《南史》卷31《张充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812页。
[18]朱彝尊:《静志居诗话》卷19,黄君坦校点,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576页。
[19]王铎:《拟山园选集》卷29,顺治十年刻本。
[20]陈济生:《天启崇祯两朝遗诗》卷8陈宗之诗,顺治刻本。
[21]徐增《九诰堂集》诗卷4《和陈玉立怀友诗》引:“乙酉春暮,颙溪陈先生有《湖居怀友诗》一律……颙溪即于是岁冬十月逝去。”
[22]叶绍袁《甲行日注》卷5丁亥二月二十三日载:“徐瀑悬(名匡秋)遗书长篇连札,推许太深,愧无杂佩报之。”冀勤辑校《午梦堂集》附录一,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982页。据此“匡杖”或作“匡秋”。
[23]徐增《九诰堂集》卷首《赠言》,康熙抄本。
[24]参见《后汉书》卷53《徐稚传》,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746页。
[25]徐增、范骧:《池上篇》不分卷,稿本。按:此书有关文字,系友生李玉硕士代为抄录,特此致谢。
[26]黄容:《明遗民录》卷5,谢正光、范金民编《明遗民录汇辑》,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545页。
[27]卓尔堪:《明遗民诗》卷12作者小传,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466页。
[28]陈宗之《梅鹤诗人传》云徐增“生吴阊西五里白莲泾上”,白莲泾,在苏州阊门外。
[29]赵时揖:《贯华堂评选杜诗》总识,拙编《全集》第6册《附录》,第97页。
[30]顾廷龙主编:《中国古籍善本书目·集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928页。
[31][乾隆]《海宁州志》卷6《寺观》,道光二十八年(1848)重刻本。
[32]有关芸经堂本的文字,由陈丽丽博士代抄,特此致谢。
[33]金昌:《叙第四才子书》,拙编《全集》第6册,《附录》第94页。
[34]徐增《九诰堂集》诗卷16《五月二十夜余录说唐诗二十字成帙……》。按:二十字指五言绝句。
[35]此则史料,是笔者2002年11月参加复旦大学举办的“中国文学评点研究”国际学术研讨会期间,抄于上海图书馆,并将有关发现在会上做了口头发布。后告知友生王卓华博士,由其撰文发表。
[36]“二书”指“附白”前此所云“庚子岁避暑恭寿堂,为选《元气集》,每人刻一卷,约百馀首,欲满百家,以尽当代名公之胜……丙午春,复为《说今诗》,每人不过数首,贵在必传,亦未成书”。
[37]邓之诚:《骨董琐记全编》下册,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647页。
[38]徐增:《珠林风雅选灵隐诗序》,《珠林风雅》卷首,康熙十年刻本。按:有关文字由友生李玉硕士代抄,特此致谢。
[39]杨锺羲《雪桥诗话馀集》卷3在言及康熙末年庄令舆、徐永宣辑《毘陵六逸诗钞》的收录人选时,云“邑中诗家,前辈董易农文骥、黄艾庵永、许可园之渐、邹程村祗谟、杨秋屏大鲲、孙风山自式、杨芝田大鹤、陶艾圃自悦,通籍者诗不录”。
[40]金圣叹:《沉吟楼诗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影印清抄本,第82页。按:邬著《明清文学论薮》引《沉吟楼诗选》此题作“冬夜读徐瀑悬诗”,不确。
[41]金圣叹:《沉吟楼诗选》,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本,第132页。
[42]邬文认为“知至、知止为同一人的法号”,笔者以为“知止”为同音笔误。
[43]徐增:《九诰堂集》文卷3《送三耳生见唱经子序》,康熙抄本。
[44][同治]《苏州府志》卷40《寺观》,光绪八年(1882)刻本。
[45]徐增崇祯十三年(1640)庚辰撰《慧庆寺自如禅师坐化记》:“余生于白莲泾上,去慧庆寺如百武……长而移家会通桥畔,与寺疏者十馀年,今复家于泾上,时得随喜于斯焉。”《九诰堂集》文卷5。
[46]徐崧、张大纯:《百城烟水》卷2,薛正兴点校,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49页。
[47]金俊明:《耿庵诗稿》不分卷,台北“中央”图书馆藏手稿本。
[48]徐增有数弟,顺治十四年有《雨阻入山遥哭六弟》诗,见诗集卷11;一卒于晚明,见陈宗之《梅鹤诗人传》“母亡,其弟与子复同卒”,当即《怀感诗》中所悼之《子三弟垣》,注曰“余异母弟也,早卒”。
[49]蒋寅:《徐增对金圣叹诗学的继承和修正》,《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4期。
[50]金圣叹:《怀感诗序》,《九诰堂集》卷首《诸名公旧序》,康熙抄本。
[51]《唱经堂遗书目录》,金圣叹《沉吟楼诗选》附录,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清抄本,第157—158页。
[52]杨锺羲《雪桥诗话馀集》卷1记录常熟罟里瞿氏四世遗像题词,有“归祚明元恭、徐增子能、施
晓庵、方夏南明、陈济生潜确、施惟明古完、沈约紫房、林云凤若抚、徐晟祯起、金俊明不寐、李实如石、程棅杓石、杨补古农、陆世鎏彦修,皆遗民也,词翰均美”。
[53]以上有关“三耳生”与聂先的资料,由友人孙甲智告知,特此致谢。
[54][乾隆]《苏州府志》卷76《艺文二》,乾隆十三年(1748)刻本。
[55]刘廷玑:《在园杂志》卷2,张守谦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80页。
[56]金圣叹《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甲集七言律》自序:“顺治十七年春二月八之日,儿子雍强欲予粗说唐诗七言律体,予不能辞,既受其请矣;至夏四月望之日,前后通计所说过诗可得满六百首。”
[57]徐增:《而庵说唐诗》卷首《与同学论诗》,康熙九诰堂刻本。
[58]赵时揖:《贯华堂评选杜诗》总识,拙编《全集》第6册,《附录》第97页。
[59]沙少海:《易卦浅释》“明夷第三十六”,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220页。
[60](宋)刘克庄:《后村集》卷85,《四部丛刊》本。
[61]陈济生:《天启崇祯两朝遗诗》卷10《李小有诗》,顺治刻本。
[62]徐增:《而庵诗话》,《昭代丛书》本。按:友生张小芳博士论文《清代<西厢记>理论批评研究》曾引此比照金圣叹的评点思维特点:“无死句,无定解,随说随扫,层层遣执,放弃解读中心,停留、踟蹰于解读过程中,就是圣叹对某种确定不移、单一性解读目的的否定方式。”南京师范大学2009年,第113页。
[63]董汉策:《窥园集》,徐增选评《九诰堂元气集》,康熙刻本。
[64]吴正岚《金圣叹评传》云“金圣叹在《杜诗解》中收录了徐增说杜诗两条……金圣叹对此叹赏不已”,同时又注云“也可能是金昌收录而庵说”,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90—91页。
[65]蒋寅:《徐增对金圣叹诗学的继承和修正》,《北京师范大学学报》2006年第4期。
[66]孙治:《灵隐寺志》卷首,康熙十一年(1672)刻本。按:此则史料,由友人邓晓东博士2008年6月提供,特此致谢。
[67]黄翼圣:《徐子能甲集序》,《九诰堂集》卷首《诸名公旧序》。
[68]金圣叹:《唱经堂杜诗解》卷3《秋兴八首》总批“矍斋云”,拙编《全集》第2册,第753页。
[69]徐增:《九诰堂集》文卷1《天下才子必读书序》,康熙抄本。
[70]《四库全书总目》卷194《集部·总集类存目》四《说唐诗》,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771页。
[71]吴伟业:《吴梅村全集》卷4《赠徐子能》,李学颖集评标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111页。按:《九诰堂集》卷首“赠言”题作“赠子能词仁兄”。
[72]黄翼圣:《徐子能甲集序》,《九诰堂集》卷首《诸名公旧序》。
[73]卓尔堪:《明遗民诗》卷12作者小传,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466页。
[74]金圣叹《葭秋堂诗序》“我辈一开口而疑谤百兴,或云立异,或云欺人”(嵇永仁《抱犊山房集》卷4,雍正刻本),与徐增《李挺生蒲塘合草序》“余说唐诗三百十九首,言之详矣,而人辄畏而避之,以为诗一经徐子能之眼之手,遂无完璧”(文卷1),何其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