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哭庙案对丁家的影响

但是，这种义无反顾的侠骨义气，却给其家庭带来了灭顶之灾。哭庙案判决后，遇难诸生有八人均“家产入官，妻孥流徙”^[18]，七月十八日即从苏州府城起解，发配宁古塔(在今黑龙江省海林市长汀镇旧古塔村附近):

当其时也，父母送其女，公姑送其媳，兄姊送其妹弟，弟妹送其姊；亦有以女而送其母者，亦有以媳而送其姑与夫者，亦有以岳而送其婿者，亦有以婿而送其岳母与舅者。哀号痛哭，声闻数里。行道之人，无不寒心，泣数行下，而唾骂抚(指巡抚朱国治——引者按)之惨刻者。^[19]

在这拖老携幼的远徙行列里，当然有金圣叹的老妻和其所遗“书种”——独子金雍。金雍发配北疆后，有幸得遇汉军正白旗人于嗣昌。此人为河南项城人，于大海之子，以父荫，康熙九年任奉天府治中^[20]。“迩时复有金雍字拾弓者，传为圣叹子，以罪为军。嗣昌令洗沐坐书室中，初至若呆若痴。及坐数日，偶检伊父著述，哭不自禁。久之予以笔砚，为文挥毫不辍。为赎而出之，其怜才好士为何如者”^[21]。如记载可靠，金雍于康熙十年间当即恢复自由了。据民国吉林《宁安县志》载，圣叹“妻子发配于此，今县治南十馀里，有地名金家沽者(金家沽疑为金家窝堡)多金姓，意即圣叹之裔欤?”^[22]

至于丁观澜的后人则无此幸运。他与顾氏所生四子二女，除了长女已嫁、次子早夭、小女尚幼而免于押送(《辛丑纪闻》“子女之抱持者不解”——《哭庙异闻》“解”作“释手”)之外，长子旦、三子望、四子适，无一幸免。在踏向悲剧命运终结流放地的漫漫苦旅中，忍受着夫死之痛的三十八岁的顾氏，携诸子而行所受的艰辛，可想而知。谱载其“率三子籍没尚阳堡，至即自赎，居尼庵终”^[23]；至于这三子的下落，在宗谱《世系·九世》中，均仅有同样的“籍没无考”四字。旦、望、适兄弟三人，长者不过十七八岁，幼者尚在五六岁之间，失去了母亲的庇护，在那冰天雪地的遥远北方给披甲人为奴，其结局是不难悬想的。即便有子后来“应旗主采办”，也改变不了为旗人家奴的地位。

死难者和流边者固然不幸，幸存家乡者心境的凄凉和生活的悲怨，也是足令后人感伤的。先看观澜之父丁蕃卿，“辛丑之祸家破，哭子目盲，晚景屯亶极矣!”^[24]失去了才华出众的嫡长子(也是唯一的嫡子)及三位嫡孙，对一位年近花甲的老者来说，打击自然有着难以承受之重。再看观澜长子旦之聘妻郭氏，因“旦罹家难戍边，氏矢志不字，与夫妹(丁观澜次女)因父缘事被诛，痛愤终身不字，同嫂祝发，苦节终身”^[25]。此即宗谱所谓“闻夫家罹祸，祝发守贞”^[26]。以未嫁少女而为聘夫守节终生，除了礼教道义之外，也应该有对夫家不幸的同情和对“惨刻者”的仇恨在其中起着作用。最后看蕃卿孙女即观澜幼女，宗谱称其为“贞女”者，辛丑祸起时，女尚在襁褓，故寄养于乳母家，而未随母、兄同徙。可是她的人生之旅同样难以摆脱家难的阴影:

及长，闻家难，大恸且哭曰:“若此，吾无生矣!”乳母字之，强不可。削发为尼，居百般庵，悲愤卒。与伯兄聘室郭孺人称“双节”。^[27]

无论是行将抵达人生终点的垂暮老者，还是生命之帆刚刚扬起的髫秀少女，只要是其家族中人，在哭庙案之后，悲愤而卒便只能是其共同的命运和必然的归宿。苏州丁氏家族这一支的不幸命运，可为观照金圣叹家族后人提供一个参照。

为了便于对圣叹之友蕃卿和“哭庙案”十八诸生中的“二丁”有一个较为完整的了解，最后将宗谱《祖德传》中有关三人及《懿行传》中观澜妻的传记资料抄录于下，以飨学界同好:

蕃卿公

公讳汝宣，字蕃卿，肩吾公第四子也。少随肩吾公任玉田，复至留都，所得庭训为多。先世遗事，出公口授，详且确，公于谱牒洵有功矣!为文章冲淡演迤，务纳之于正雅。多病学废，稍长持家。秉敦节俭，能自恢廓其业，以厚赡族属之死丧、疾病、婚嫁诸不举者。思其配郭硕人贤孝，终身不再娶。辛丑之祸家破，哭子目盲，晚景屯亶极矣!既免于祸，以终其天年，天之报施不薄哉!

仲初公

公讳观生，字仲初，禹卿公第二子也。明末入浙江嘉善庠，改苏郡。倜傥练时务，诸所条陈利弊，如仓漕官兑官收法，至今赖之。顺治辛丑，三学诸生以吴令任维初赃款告。公道经府治，挤入公禀。巡抚朱国治闻而大怒，连系府治；续有诸生哭庙之举、乡绅秉公之议，国治愈怒，捏词疏请严惩，议斩十八人，而吾宗居其二，即公与从弟紫迴也；斩籍没者八人，紫迴与焉，而公仅得免。世为十八人惜者，尤重为吾宗二人惜，以其素行无他也，呜呼，岂不冤哉!

紫迴公

公讳观澜，字紫迴，原名兰，蕃卿公之长子也。顺治初入长洲庠。天才俊逸，依马万言，若决龙门、倒三峡，万夫莫能挽。性豪放，广接朋交，恣游名胜。画舫笙歌之费，一日百金不惜也。崇尚气节，矜名誉，销患解纷，其智勇往往出人上。辛丑之祸，从兄仲初拘系府治，公弗闻之也。因日者半仙言，期百日内，犯血光灾。公慎避之，家人亦秘不告。是日期满，益慎不敢出。日且暮矣，渐可逍遥于门。甫及门，而诸生金人瑞等适至，备道所以，挟与俱。配顾孺人曳裾而泣，公决眦椎胸大呼曰:“宁有兄罹急难，而暇自全者乎?平日读书谈大节，亦惟此孝友耳!烈士锐身赴义，诚知所处也，我独非夫哉!”掉臂而去，哭不绝声，而半仙之言则验矣!近传同难十八人已为神，如公之甘蹈于死、成大义，宜精爽之不泯没云。孺人率三子籍没尚阳堡，至即自赎，居尼庵终。

顾孺人

孺人顾氏，紫迴公之配也。太子太保顾公讳其志孙女，荫生讳敬熙女。辛丑之祸，孺人年三十八岁，挈子男子三人役两仆，没入宁古塔尚阳堡旗下。至则资赎，居尼庵，同宗丁君飞涛与有力焉。舜一公云，顷有自彼来者，谓言氏子负器干，应旗主采办，颇植基业，而氏亦抱节没云。同治十三年学宪马，给“性贞志洁”额，附祀长元节孝。

【注释】

[1](明)朱存理:《楼居杂著·葑溪编序引》，《四库全书》本。

[2](明)吴宽:《葑门塘改造二桥记》，《吴中金石新编》卷4《桥梁》，《四库全书》本。

[3]顾公燮:《丹午笔记》第264条《哭庙异闻》，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162页。按:整理本将丁子伟的名字误点作“名澜本，字紫洄”。

[4]潘世恩:《移建参议丁公祠堂碑记》，《丁氏宗谱》卷23《艺文》三，光绪十六年(1890)刻本。

[5]丁士涵:《迁葑溪始祖以上太仓支祖系图》，《丁氏宗谱》卷首。

[6]丁士涵:《丁氏宗谱》卷1《世系一·七世》。

[7]紫洄，在嘉庆二十四年(1819)白鹿山房刻本《哭庙记略》中，作“紫泗”。

[8]顾公燮:《丹午笔记》第264条《哭庙异闻》，第160页。按:是日共处死121人。

[9]顾公燮:《丹午笔记》第264条《哭庙异闻》，第155—156、162页。

[10]丁士涵:《丁氏宗谱》卷3《祖德传》。

[11]有关引文，在拙文《金圣叹与“哭庙案”中的“二丁”》中首次披露，被误点为“而诸生金人瑞等适至备道，所以挟与俱”，见《中国典籍与文化》2000年第2期。徐朔方先生该年9月21日赐函指出:“‘备道’后之逗号，当移在‘所以’之后，想系手民误植”。前辈指点后学之不吝与温婉，令人感怀——2011年10月14日记。按:笔者撰写此文时，尚不知张国光先生《金圣叹学创论》亦曾提到其“于1984年访得的《丁氏族谱》”(第21页)，令人费解的是文中无一处该谱原文征引。本人素无张著，由湖北师范学院胡素芳博士2004年9月赠，后冯保善教授又从旧书摊上购得一本赠送，特此致谢。

[12]丁士涵:《丁氏宗谱》卷3《祖德传》。

[13]毛庆臻:《一亭考古杂记》，1927年徐乃昌影印道光刻本。

[14]张国光:《再论清初吴县的“抗粮哭庙风波”——兼考金圣叹组织“哭府学文庙”及其被难经过》，《金圣叹学创论》，第22页。

[15]《哭庙异闻》无“张韩”，据《哭庙记略》、《辛丑纪闻》补。此人乃顺治十三年(1656)吴县第八名诸生。

[16]顾公燮:《丹午笔记》第264条《哭庙异闻》，第158页。

[17]顾公燮:《丹午笔记》第264条《哭庙异闻》，第162页。

[18]康熙《苏州府志》卷81“杂记”二，康熙三十年(1691)刻本。

[19]顾公燮:《丹午笔记》第264条《哭庙异闻》，第161页。

[20][康熙]《盛京通志》卷14《职官》，康熙二十三年(1684)刻本。按:下任陈子俊，康熙十一年任。

[21][宣统]《项城县志》卷22《人物志·名宦》，宣统三年(1911)石印本。

[22][民国]《宁安县志》，1924年铅印本。

[23]丁士涵:《丁氏宗谱》卷3《祖德传·紫迴公》。

[24]丁士涵:《丁氏宗谱》卷3《祖德传·蕃卿公》。

[25]顾震涛:《吴门表隐》卷17，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253页。

[26]丁士涵:《丁氏宗谱》卷1《世系·九世》丁旦传。

[27]丁士涵:《丁氏宗谱》卷5《懿行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