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许升年——许定升

在金圣叹的著述中，有数处涉及“许升年”。诗歌有《赠许升年》:“舍南舍北吴淞水，年尾年头天竺书。身值义熙无号后，人当欢喜发心初。莲花滴漏声声切，木槵为珠粒粒疏。便有桃源最深处，那知秦汉事何如。”顺治十七年曾与其多次通信:“来教云:‘一二定而三四定矣。’甚善甚善!此始为知唐律诗三四者也。但弟愚意尚有进者:一二定而全诗皆定，岂直三四定而已哉。盖一二发笔，其直至全诗与止到三四，其间大小、厚薄、深浅、高低，乃至是非，相去极远。故谓一二定而三四定者，此自是门下深看三四，洒然有得之语。谓之知三四则可矣，要未可谓之知一二也”(《答许升年定升》)；“独有唐律诗是一片心地，一段学问。前四句多出自心地，后四句却出自学问。学问，非用得几个字句之谓而已”(《与许升年》)。

陈洪先生首次对《赠许升年》有所考证，他在讨论易代之际“金圣叹的遗民情绪”时，曾举此诗为例:“据《吴县志》，‘许定升，字升年，顺治甲午副榜，授禹城知县。’由此可知许升年较早地参加了清王朝的科举考试，非遗老一流人物。而此诗以逸民相许，似赠于许出仕前，或在顺治十年以前；又‘义熙无号’，也可察知其时易代未久。”^[39]首次据方志考出许升年本名及功名官职，功不可没。只是三十年后他已忘记自己当年的文字，在论及“这位许升年在顺治十一年出仕，任禹城知县，终于走出了‘桃源最深处’，却是圣叹作此诗之时所不能料及的”时，出注云“参见陆勇强《金圣叹友人生平事迹探微》”^[40]。其实，陆勇强倒完全可能是根据陈洪早年有关著述提供的线索，在民国《吴县志》卷六十八《列传六》中查到其小传，并全抄文字:“许定升，字升年。顺治甲午副榜，授禹城知县，决断明敏。俗多投缳赴井以中冤家。定升览牍，立察其虚实。受事三年，止定真命两案，凡词中牵连妇女者，尽勾去不问。邑有豪奴高士伟、李重荣等，倚巨室势横里中。定升以计掩捕，立毙杖下，一时有菩萨变金刚之谣。邑中丁籍前此虚增二千有奇，核实悉与减除。建乐采亭于泮池南以课士。漯河石桥久圮，修复以利渡者。治声大著，引疾归里。力行善事，与同志积粟赈饥，倡设育婴堂，乡里称之。”无一字按考。

许定升(1623—1700)，是许自昌三子元任(原名元礼)的第三子，字升年，号香谷，甫里人。长兄许质早卒，次兄许来光。生卒向无著录，今据汪琬康熙二十一年(1682)壬戌仲秋撰《赠许升年序》“岁之仲秋，升年年六十”^[41]，尤侗自撰《悔庵年谱》康熙三十九年(1700)“是年吾乡耆旧、少年作者数人，如王却非尚书、盛诚斋侍御、彭羡门少宰、许鹤沙观察、许香谷大令、吴楞香祭酒、彭瞻庭侍读、董观三庶常、吴琇弁、郑汉崔二进士，先后去世，皆可惜人也”^[42]，知其具体出生和逝世时间。在李流芳为许自昌生母陆氏所撰“行状”中，云:“定泰，聘封仪部刘公隽子、文学君锡寿女；定升，聘孝廉朱公日女，俱元溥出；定国，聘邑令陈公允坚子、文学君礼锡女；定祚，未聘，俱元礼出。”^[43]将定升列为元溥次子，当有误。乾隆府志在“元溥长子”许王俨之后，为许潍，注其为“元溥次子，字箕屋”^[44]。那么，“定升”是否会是许潍原名呢?许潍所聘为长洲姚氏女，姚希孟天启七年为其先考、先妣所撰《行状》，言己次子宗昌长女“字许潍，孝廉元溥子”^[45](许潍后来实际所娶为本邑熊氏，“熊湄《碧沧道人集》一卷，字涤庵，许潍室，长洲人”^[46])，而许定升聘的是万历四十年举人昆山朱日女。所以，这个许定升应该就是许元礼的第三子。后来不知是何原因，他并没有娶朱氏女，而是最终以苏州王永焘小女为妻^[47]，金圣叹的挚友王瀚、王学伊，则是他的妻兄弟，这或许也是圣叹多次与之唱酬商讨的原因之一。

民国县志文字虽详，但信息并不全面，据康熙《吴郡甫里志》载:

许定升，字升年，号香谷，长庠，治《易》。顺治甲午科副榜贡，镶红旗官学教习、禹城知县，政声甚著，载在朱孝廉之铨《禹城治略》及徐大司寇健庵、韩大宗伯慕庐《禹城行》中。居乡更好施乐善。如浙闽之变，倡赎难妇，生全甚多。于郡城则建育婴堂，以牧养遗婴；于里则创同善会，以积粟赈荒。他如识拔寒畯、助葬故旧、奖劝贞节，善难枚举。性端重方严，复和蔼近人。四方知名士，咸敬慕之。著有《高阳社近言》、《归田杂志》等集。^[48]

所著另有《香谷林文集》二卷、《清荫阁诗集》四卷^[49]，皆未见传世。

作为顺治十一年(1654)乡试的副榜贡生，许定升与其兄来光(同年拔贡生)，大约在顺治末、康熙初曾赴京入国子监，亦曾谋求选官，但无功而返。参见前引许来光《同升年弟宿铨部韦广寒斋，询孝酌兄高阳旧刻、竹隐弟黔中宦况》和曹鉴平《送祈年伯仲南还》诗。此即汪琬所云:

升年在群从中尤号杰出，为人问学淹博，工于场屋之文，秀雅雄丽，辈行推服，而独坎坷不偶。甲午秋，误中副车，贡入太学，于选法当得县令，辄退避不赴选人。读书好古，屏迹吴淞之滨；间一入郡城，则又乐行善事。^[50]

在没有选上县职时，被友人善意地解释为“误中副车”“退避不赴”。镶红旗官学教习，当是在国子监肄业后以监生选授之职，即所谓“大司成选教习，先生以师道自尊，朝夕训诲不怠，旗下子弟，彬彬称盛。三年期满，例得令，先生久不赴选曹，家居廿载”^[51]。回乡后，热心公益，康熙十三年，与同乡蒋德埈、堂兄许王俨等“悯穷民遗弃子女”，在城内雷尊殿西建育婴堂，“收养遗孩，月给乳母，好善者迭司其事。刻有《岀入汇记册》”^[52]。

对许定升出任禹城知县的时间，方志没有明确记载，以致陈洪认为“在顺治十一年出仕，任禹城知县”。这一判断当有误，《禹城县志》列其名于康熙朝知县第十人^[53]，常理当在康熙十年后上任，至少不会在顺治年间。关于赴任时间，昆山徐乾学(1631—1694)所撰《送许升年先生赴任禹城序》标注时间为“康熙丙寅春日”^[54]即康熙二十五年(1686)，并述及此前在家乡创建育婴堂“主其事”。经理慈善事业，想必也锻炼了这位书生的行政能力。在山东禹城任上，县志云其“受事三年……引疾归里”，回乡十馀年后逝世。可以纠正方志所载宦绩事迹在前、行善事迹在后容易给人后者乃致仕后所为的错误印象。如乾隆元年修《江南通志》其传记，在叙述其宦绩后云:“引疾归里，力行善事，与同志积粟赈饥，复倡设育婴堂，乡里称之。”^[55]一“复”字，更加凸显了对先后次序的颠倒认识。其子廷(1680—?)康熙六十年重游禹城故地，感慨赋诗，追忆先父“林居三十载，乐善日不遑，晚出膺民社，单骑走岩疆”^[56]，亦可大致判断定升出仕时间。

陈洪认为圣叹赠升年诗写于顺治十年以前，是有道理的。诗中“义熙”，是东晋安帝的最后一个年号，两年后晋亡。“身值义熙无号后”，既用的是“渊明诗，晋所作者皆题年号，入宋所作但题甲子而已，意者耻事二姓”的典故^[57]，又说明此时当在清初大局未定之时，很可能就在南明福王、唐王时期(顺治二三年间)。许定升有《恭谒文山先生祠》诗:

吴都瞻石像，燕市叹南冠。血作千年碧，心留一寸丹。谁言填海易，不信补天难。剑佩今犹昔，庭空白日寒。^[58]

对宋末忠臣文天祥碧血丹心的景仰感佩，对英雄末路无力补天的惆怅叹惋，似乎也创作于这一时期。

无论是在当时还是后世，许定升在甫里诸许中，都是声名较著的一位。其重要原因是，长洲状元韩菼(1637—1704)曾撰写五古长诗《禹城行》歌颂许定升的政绩:

圣皇御极久，民牧简循良。济南之禹城，令贤闻四方。借问贤令谁?许君系高阳。其貌和而柔，其人清且明。南方风气弱，矫哉君子强。见义乃必为，大勇不可当。爱护我人民，冬日与秋霜。采风倘有听，请听《禹城行》。言言皆实录，一一民所详。始令下车时，威棱整纪纲。邑有豪黠奴，高李最强梁。高士伟、李重荣，事详《禹城事略》。乘马入富家，无端索金偿。不者辄系去，拷掠遍瘢疮。书契献田宅，攫取如盗囊。令闻而大怒，抵几髯戟张。岁除霹雳签，掩捕无走藏。高既毙杖下，李亦尸路旁。欢呼咸往观，桓东少年场。主人谢受教，嚄唶更称扬。其馀大猾徒，根断无芽萌。往往弥尾青，大枷名，见《北史》。不虚设南墙。嘉谷待膏雨，必除莠与稂。一时民欢谣，菩萨是金刚。民间有“菩萨变金刚”之语。呜呼民命重，吏窟穴其中。日月淹系久，两辞俱败伤。令到不勾摄，立往决其平。生者得有家，死者得埋葬。往还只半天，胥役无奔忙。民间有“随到随审只半天”之谣。其或连妇女，一笔与勾将。何来六曲屏，闺人感称觞。为妾护娇羞，除是爹与娘。词中牵连妇女者，尽勾去不问；涉命案，亦在家候审。寿日，里民制锦幛，另一屏是妇女名，讶之:乃皆词讼牵连免到官者。户口稽以实，成丁必一床。蠲除皆冻梨，更豁小而黄。宁甘耗减罪，毋乃增羡坊。禹城人丁，前次增报二十有奇，悉核实减除。垦田亦如之，劝耕杏与菖。辛苦粒粒珠，要使鸡犬宁。催科即抚字，亭午退堂皇。农民输赋归，墟落犹日光。比较日中而毕，民无暮夜守候之苦。里正与衙前，不须雇钱充。小邑日奔命，徭役无劳攘。所过一切办，而不破积仓。前年翠华来，万马天腾骧。百姓但纵观，不知有糗粮。往昔苦逋逃，邻里罹祸殃。至今断株连，荒阅无一亡。往者苦盗贼，裹足贾与商。至今夜行卧，付与使君装。水旱之不时，祝宁丁我躬。虫乃不为灾，境亦不入蝗。犹恐疫疠作，给药味自尝。视事或牵衣，苦问饮何汤。亟命与善药，多起羸与尫。比较日常有牵衣求药者，肉鼓吹中乃有此佳话。暇时兴学校，所拔必才英。春秋行乡饮，礼让何煌煌!山东大秀才，突而恂且庄。往时威夏楚，今可鼓笙簧。山东诸生挟制官府者，名“大秀才”，尝申请褫其尤者，俗一变。治化一以孚，小大咸悦康。当令悬弧日，争愿杀羔羊。劳苦诸父老，义不受篚筐。树木如树人，厚意当无忘。一时献寿柳，春色满林塘。所植柳，人称寿柳。植之乐采亭，亭新建泮池南，以课士。胜似永丰坊。大道万千株，暍者荫清凉。风流真可爱，人以比甘棠。年未及悬车，丘壑思徜徉。上官留至再，谷园诗琳琅。上官及同僚各赠诗，有《谷园唱和集》。父老闻令去，哑啼如儿婴；少年闻令去，牵裾如父兄；妇姑闻令去，掩泣不施妆:自悲命何苦，仍恐到公堂。去矣可奈何，空村岀遮行。争跪前致辞，明府彻底清。在县惟饮水，民今进酒浆。滴滴皆恩波，以祝身无疆。在县常布褐，民今制衣裳。丝丝结去思，尺寸民自量。一路临江南，花枝曳红长。漯河小西湖，丰碑傍石梁。西门外三里为漯河，称小西湖，石桥久废圮，修复以利涉，去后民建去思碑于此。石阔不得语，但攀新垂杨。漯河旁亦多新栽柳。岁时走祠下，一国翻若狂。时时从南人，起居问无恙。谁言怀砖俗，鸮音食我桑。谁言作吏难，百里直秕糠。弹琴久绝弦，制锦烂成章。歌以贡民情，枳棘此鸾凰。他日并千秋，安阳与桐乡。

诗前小序曰:“香谷许先生令禹城三年，县大治。世言县难为，上官难事，例难破，令一摇手不得。香谷为之，绰绰馀裕，令而尽香谷若也，民其有瘳乎!余欲为作传，而其事皆可爱，笔不忍割，乃括而托于民间欢谣之义，为作《禹城行》。”^[59]许定升莅任三年而因病致仕，时间约在康熙二十八年(1689)，时年六十八岁。古人一般至七十岁辞官家居，废车不用，曰悬车，故诗中云“年未及悬车”。其生性达观，勘破生死，七十岁后，“作《生圹志》，不亚于司空侍郎之王官谷；作《辞吊文》，更达于陶彭泽之自祭”^[60]。逝世后尤侗写诗悼之:

昔年曾读《禹城行》，政绩犹存人已亡。亭柳依依今尚在，长看遗老祀桐乡。

生圹先营自志铭，不须谀墓乞公卿。高风直继王官谷，十字堪题甫里生。

半生辛苦育婴堂，天赐佳儿续瓣香。还望生来仍坐此，万家黄口拜高阳。^[61]

邑后辈彭绍升(1740—1796)乾隆后期为之撰“行述”:“许升年，名定升，江南长洲人。顺治十一年举副贡生，康熙中授禹城知县，一月而颂声作，三年教化大行。无何乞休归。苏人韩元少作《禹城行》歌其德政之美，辞曰……定升居乡，尝破产创育婴堂；岁荒散粟赈饥，多所全活，老于家。”^[62]山东王培荀(1783—1859)道光年间再次评价此事并引述此诗:“诗以纪事，故称诗史。然必其人足重，而后所言可凭。如韩元少先生《禹城行》一篇，可作循吏传。”^[63]浙江张应昌(1790—1869)同治年间编《国朝诗铎》，于卷十八《循良歌颂》中亦载此诗。可谓德政长存，良吏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