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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圣叹史实研究
1.11.3 三 相关人事略考
三 相关人事略考

理清了周庄戴氏之间的父子、叔侄、兄弟关系后,始可进而考察与金圣叹有关的诸人情况。

(一)钱谦益“相与信受奉行者,戴生、顾生、魏生”之“戴生”

对于参与金圣叹早期扶乩降神活动的三位秀才,学界一般认为即金圣叹《沉吟楼诗选》中所提到的戴云叶、顾君猷、魏德辅。然而,当知道戴镐的生年及简历后,“戴生”即戴云叶之说便可予质疑。戴镐生于万历四十七(1619),小于圣叹十二岁,至钱谦益撰《天台泐法师灵异记》之崇祯八年(1635)夏季,充其量不过十七岁。如果此际即参加金氏的扶乩,名列其后的顾生、魏生便更不知年幼为几何了。而在圣叹诗歌中提到戴镐时,此人总是位于魏德辅之后,如《春雨同德辅、云叶舍》、《夜与无动语因及德辅、云叶》,可见戴生长于魏生而德辅长于云叶。从叶绍袁《续窈闻》记录的金圣叹以泐大师身份“引三人同至”叶家,分别以绍袁妻宜修、长女纨纨、三女小鸾之亡灵“振锡还家”,其间泐师与三人联句吟诗,绍袁与已逝之妻、女相互问讯[20],对“相与信受奉行”即协同合作者的素质要求甚高,绝非十六七岁之少不更事者所能胜任(尽管扶乩的全过程肯定是出于金圣叹的事先策划)。最有说服力的证据是,侄孙戴绵生撰《合传》,称戴镐“十五能文章,十八游黉序”。游黉序指的是入学为秀才,即其为崇祯九年诸生,而钱谦益在此前一年撰《灵异记》时,无论如何是无法预知此事而称其为“戴生”的。

那么,此戴生会是谁呢?根据现有史料分析,很可能便是戴镐二哥戴之傑。此人仅小于圣叹一岁,同为长洲庠生(很可能是同年),“及门诸子暨里中子弟会讲五经,环皋比而听者不可胜纪。摄衣升座,声出金石,虽老师宿儒,亦执经问难于前。公依方辨对,咸出人意表”,其风采与圣叹“每升座开讲,声音宏亮,顾盼伟然……座下缁白四众,顶礼膜拜,叹未曾有”[21]何其相似。尤为重要的是,据圣叹乡人郑敷教说,金氏以泐大师降乩于吴中一带,当时是“倾动通国者年馀”,后因“(金)生诎于试事,再经黜落,其说渐寝”[22]。此事高潮期前后仅持续“年馀”,原因是金氏科、岁试不利,“再经黜落”,因而渐渐退出此道。如以崇祯八、九年为其“倾动通国”之时,那么,“其说渐寝”也就在崇祯十年之后。从戴之傑卒于崇祯十二年八月分析,金氏“渐寝”其事或与得力助手翛然早逝、从此乏人共襄其事不无关系。由此亦可大致推算出《哭庙异闻》所谓金氏“少补长邑诸生,以岁试之文怪诞,黜革。次年科试,顶张人瑞就童子试,拔第一,补入吴庠”[23]的时间。

钱谦益《天台泐法师灵异记》所谓“戴生”可能是指戴之傑,并不是说其幼弟戴镐与圣叹没有关联。恰恰相反,从《赠戴云叶》“子兄吾所惮,与汝故加亲”中,更可看出这种情感上的递进关系,并且戴镐后来也参与了圣叹主持的扶乩活动。如顺治元年岁末,云叶向尤侗“传示泐师乩语”[24],或许便透露了一些这方面的消息。

关于顾君猷、魏德辅,《沉吟楼诗选》中仅存《赠顾君猷》、《访魏德辅不值》、《闲坐舍边小桥上思德辅不知在何处》、《闻德辅病却寄一律时予亦小疾在卧》、《昨夜梦看德辅庭中野树记之》等诗,两人事迹待考,甚至其名亦难以知晓。惟族谱所载戴绵生撰《明故诸生从叔留庵戴公传》中,云戴之佐(1612—1693)“在胜国时,与杨维斗、朱云子、叶圣野、魏德辅诸前辈为文会”(之佐祖士锦与之傑祖士鳌,为同一祖父的堂兄弟),而这段文字,到了晚清修纂的《周庄镇志》卷四《人物》传中,却置换为“尝与杨廷枢、朱隗、叶襄、魏风诸名人结文会”。维斗、云子、圣野,的确分别是长洲杨廷枢、朱隗和吴江叶襄(长洲籍诸生)之字,是应社或复社骨干,均于崇祯十一年列名《留都防乱公揭》[25],可见皆一时名流。惟有魏风其人未见各书记载,身世不明。从所交诸人看,当亦为晚明该邑诸生。

(二)释戒显《现果随录》“泐大师附圣叹降乩,余时往扣之”之“时”

弄清戴悦的生年,对考证金圣叹何时至周庄戴汝义家为塾师甚是关键。据《现果随录》按语“昔金圣叹馆戴宜甫香熏斋,无叶泐大师附圣叹降乩,余时往扣之,与宜甫友善。见其子方成童,美秀而文,瞳如秋水”,“成童”指八岁左右少儿,释戒显见戴悦已成童,当在崇祯十年(1637),说明圣叹在此之前已经为其启蒙师,时间恰在崇祯八、九年之际。而这两年正是金圣叹以“泐大师”身份频繁降乩于吴中的高潮期。戒显俗姓王名瀚,字原达,太仓双凤里人,崇祯元年为诸生,与吴伟业同学,是清初著名以遗民而隐于僧者。其生卒向无著录,笔者曾据道光《双凤里志·戒显传》“年二十入州庠”、“跏趺而逝,年六十三”[26],以及清抄本《明太仓诸生谱》崇祯元年(1628)第二十一名“王瀚元达”等记载,推考出其生于明万历三十七年(1609),卒于清康熙十年(1671)[27]。后由陈圣宇博士告知:

老师《金圣叹早期扶乩降神考论》中定释戒显生卒年为1609—1671,但未注出处。释戒显的生卒年一向不详,陈垣先生《清初僧诤记》卷一中提及他,谓“晦山卒年岁数无考”(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23页)。学生通过资料检索,偶然发现此人的生卒年有确切记载。文德翼《求是堂文集》卷十八《晦山大师塔铭》云:师生万历庚戌(神宗三十八年,1610)七月一日戊时,告寂康熙壬子(康熙十一年,1672)闰七月十七辰时。[28]

由此可知其准确生卒。王瀚小于圣叹两岁,游庠时间当亦仿佛,为复社文人[29]。其“圣叹降乩,余时往扣之”等自述,对于金圣叹史实研究,有着多重史料价值:首先,可以证明钱谦益所谓“泐法师……乩所冯(凭)者,金生采”,指的便是金圣叹。其次,从“时往扣之”云云,可以看出此王瀚与圣叹来往颇密,是其早期友人(另外还有一吴县王瀚,则是圣叹挚友),而且从整条笔记对“圣叹降乩”言行毫无贬义[30],对戴悦因横行不法而丧命亦根本没有怪罪其师之意,考虑到《现果随录》乃成书于圣叹身后(戴吴悦死于康熙四年),可见作者对他的褒贬。其三,据《双凤里志·戒显传》载,王瀚入庠后,“知州钱肃乐重之,延为西宾”。钱氏(1606—1648)为浙江鄞县人,崇祯十年(1637)以进士任太仓知州,南明时为大学士,忧愤绝食死,谥忠介。由此层关系,令人想起圣叹有《过慧庆西林圣月兄出宣远瓶中杂花图吟此》七律诗,所谓“圣月”,极可能是肃乐堂弟钱光绣(1614—1678),圣月乃其字。此人“久居吴门”[31],所撰有《金阊舟中》、《虎丘中秋竹枝词》等[32],且亦笃信扶乩之事,曾于康熙六年撰《先忠介时传为郡城隍庙神,屡于黄静涵仪部家降乩示异,赋此展谒》[33],详情待考。

(三)金诗《赠戴云叶》“子兄吾所惮,与汝故加亲”之“子兄”

据族谱载,戴镐有兄三人,除了已经介绍的戴之儁、戴之傑之外,还有三兄戴禹(1616—1671.1.26),字符功,初名之偁,长庠生。戴禹在家谱和方志中均无事迹,可能只是一位碌碌无为之辈,且小于圣叹八岁,故金氏所敬畏的戴镐之兄,或可能是戴之儁、戴之傑二位,或可能是其中的一人。之儁、之傑,一长圣叹六岁,一仅小于圣叹一岁,早年均为复社旧人[34],在当时同辈眼中,已被视为“名士”(释戒显《现果随录》)。之傑的“才高学富”,已见侄孙戴绵生撰《合传》;之儁在明季“无志进取而慕义勇为”[35],入清后更有一段可歌可泣的举动,即于顺治四年(1647)说服清松江提督吴胜兆反正复明,事败与母、妻同时被杀,而且牵连华亭陈子龙(1608—1647)等人遇难。这段史实,在清初《明季南略》卷四“吴胜兆”和“徐尔谷钱旃夏完淳”条提到的“长洲诸生戴务公”[36],以及《小腆纪传》有关吴县杨廷枢“丁亥四月,以门人戴之嶲通吴胜兆被逮”[37]等记载中,皆有涉及,其中“戴务公”“戴之嶲”均是指周庄戴之儁。至于戴之儁鼓动小于自己六岁的陈子龙抗清一事,在今人朱东润先生(1896—1988)《陈子龙及其时代》第十三章《坚持斗争,永远斗争》中,曾有一节绘声绘色的描写[38],可以参看。“子兄吾所惮”之“惮”字,语义甚重,非之儁无以当之。惮指敬畏,《汉书·东方朔传》:“昔伯姬燔而诸侯惮。”颜师古注引应劭曰:“惮,敬也,敬其节直也。”[39]惮即敬其节直,用之于对戴之儁的态度,是十分恰当的。

戴之儁的反抗清朝之举,并非始于顺治四年,其实在清兵于顺治二年五月攻下南京、挥戈南下后,他便在家乡聚众抵抗,此即史载“南都破,江以南义师云起。沈自炳、戴之儁、钱邦芑起陈湖,黄家端、陈子龙起泖,吴易起笠泽”[40]。当年八月初六日夜,“陈湖啸聚之众,系戴务公、沈自炳、陆监生等为首。舟至黄天荡,陈兵发炮”[41]。了解这一点,就会明白为什么其三弟、四弟由之偁、之仍改名为禹、镐;尤其是其堂弟戴之儦,在参加顺治二年九月开考的苏州府岁试时,便已经以“吴悦”应试,连姓带名彻底改过了。不难想象,当清军兵临苏郡之际,在一个风高月黑之夜,身为戴士鳌长房长孙的之儁,招集伯叔两门兄弟,郑重宣告自己准备起事抗清,叮嘱诸弟改姓易名,以保证家族血脉的延续,说完掉头不顾,隐身于烟波浩淼的澄湖之中(陈湖即澄湖,在今苏州葑门东南三十三里处,位于周庄北部,跨今苏州吴中区、昆山和吴江三境,面积今约四十五平方公里[42])。后人云清初之时戴氏“族人俱变姓名”[43],其原因即在于此。

(四)金氏尺牍《与戴云叶》“承订同过蒨老”之“蒨老”

金圣叹在其晚年——清顺治十七年(1660)曾因从事《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的评点,给戴镐写过两封信,其中一封提到了一位“蒨老”:

承订同过蒨老,弟翘首相待三日夕,都不见台驾来,岂竟忘之耶?抑有别冗乎?蒨老天分高、心地厚,唐律诗分解一事,弟直望其一担挑去。——《鱼庭闻贯》

在有关交游的史实研究中,最棘手的便是这种无姓无名、仅取其字号中一字相称者。名人还好办一点,如明末清初称“牧翁”者,在多数场合都是指钱谦益。在《清人室名别称字号索引》中,以“蒨✕”为字号者有十三人之多[44]。那么,这位“蒨老”会是谁呢?我以为圣叹所谓“蒨老”并不在此十三人之内,而是指清初苏州顾贽。其父顾,“手录经史及先秦以来诸名家数十种,口授考功及次君赞,考功得以弱冠成进士,而次君亦且以高才生需翰苑选”[45]。据《国朝苏州长元吴三邑科第谱》进士“顺治六年己丑黄冈刘子壮榜”内,有“顾贽蒨来,戊子,吴,吏部郎中”[46]。此人是顺治五年(1648)戊子科举人,连捷成进士,为“江南吴县”人,中二甲七十四名[47],顺治十一年(1654)以大理寺评事出任广东乡试副主考[48],官至吏部考功清吏司郎中,在当时、当地颇有声望。圣叹于顺治十四年三月选评八股小题文,曾入选其《四饭缺适秦》,总评曰:

幼读杜子美“亲朋尽一哭,鞍马去孤城”,不知何故,便胸前十日作恶,是时某才七八龄耳。既长,又读《南华经》“送君者自崖而返”,不知何故,耳目尽废,如病忘中酒,惝恍且百馀日未已也。今既老矣,又读此文,便愈不可奈也。

将其艺术感染力与杜甫、庄子并提,可见评价之高。两人同处一城,应该相识。时人(亦与圣叹相识)尤侗(1618—1704)曾记顾贽辞官回乡事:

吾乡顾松交、顾蒨来两吏部,同时归里,声势赫然。一老友戏之曰:“两公非乡先生,乃绝世佳人也。”或问之,曰:“岂不闻‘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乎?”两公亦为失笑。[49]

顾松交即顾予咸(1613—1669),亦为苏州人。由此人乃是于顺治十六年(1659)春以病请归[50],可知顾贽归里的时间下限。圣叹《鱼庭闻贯》第九十七条《与顾尼备嗣曾》所说的“弟前年有一书,松老大以为不佳”,所谓“松老”即指以吏部员外郎告归的嗣曾三叔顾予咸[51]。予咸比圣叹小五岁,顾贽则少于予咸。吴伟业《顾母施太恭人七十序》:“举进士,年才二十馀……家居四五年,以今岁春正月寿其母施太恭人七十,君之年适亦届于强仕。”[52]《礼记·曲礼上》:“四十曰强,而仕。”故其生年约在1625年。进士履历言其“己巳年十二月二十七日生,吴县籍长洲人”[53],即崇祯二年(1629)生,按照当时履历都往小里说的惯例,顾蒨来与顾松交年龄相仿。因当时民风是“官无大小,皆称曰老;人无老幼,皆称曰翁”[54],故称以吏部郎中致仕的顾蒨来为“蒨老”,十分自然。无独有偶的是,在《与顾尼备嗣曾》中,圣叹亦将自己刚刚评点好的《唐诗选》抄本托嗣曾代呈“令叔”予咸请教。

圣叹在顺治十七年评点《唐才子诗》时,由于采用了“分解”法来解释唐人七律诗,一时间争议颇大,既有来自朋友的不理解,亦有出自恶意的攻讦。如他于此年夏给嵇永仁(1637—1676)的信中曾说:

我辈一开口而疑谤百兴,或云“立异”,或云“欺人”。即如弟“解疏”一书,实推原《三百篇》两句为一联、四句为一截之体,伧父动云“割裂”,真坐不读书耳![55]

故《唐才子诗》选批过程中和完稿后,他先后送请多位友人征求意见,希望得到舆论上的支持,如第六十八条《与尤展成侗》末尾云:“弟无似,人不肯信,得先生三吴才子一言,实为重轻!”从这则《与戴云叶》和上引《与顾尼备嗣曾》尺牍进而可以看出,圣叹为了自己这部新书能得到当地文化界的认同,还曾寻求苏州著名缙绅如顾贽、顾予咸的支持。

金圣叹《与戴云叶》书信中提及的“蒨老”是指顾贽,还可从戴绵生撰《清故诸生从叔祖俟庵戴公传》的事迹介绍中得到证明:

己亥,值海寇之乱,松江提督马惟善拥兵至苏,与乡绅顾予咸有隙,以语吏部顾贽,将甘心焉。予咸惧,谋于贽,乃遣弟赞,偕俟庵公载酒犒军。时吴民讹传屠城,皆匿走。马闻之大怒,因擐甲以待,见俟庵公举止异众,疑其窥觇军事,缚之,公立撰《军容诗》四十韵。惟善喜,问所从来,公从容曰:“予咸请罪状。”惟善意解,事遂寝,吴民亦赖以安。

己亥指顺治十六年(1659),海寇之乱指郑成功沿长江上溯内攻;马惟善指当时的松江总兵马进宝,初为闯王将领,号“马铁杠”,降清居松江,残忍好杀。据史载:

马进宝,字惟善,辽东籍,山西隰州人。镇守松江,贪淫酷虐,士民无不被其毒者。有妾八十人,每夜阄签而卧。其母劝减妾,进宝语诸妾:“愿去者拈签。”拈者颇众。进宝佯谓母曰:“今将嫁之矣。”悉斩之。母大骇。一妾有疾,召医视脉,医者曰:“此孕也。”进宝以妾众,亦竟忘之矣,怒曰:“宁有此事!汝止此,如有孕,不杀汝;若非孕,当斩汝矣!”顷之,内托一儿出,乃刳妾腹而得者。医者惊悸,进宝赏五十金。其不仁如此。及降海事发,解北磔之。[56]

面对如此喜怒无常、残酷暴虐之武夫,而能巧妙斡旋、化解刀兵,足见戴镐的胆略和才智,并可证明其与“蒨老”顾贽及其弟顾赞的密切关系。明乎此,便不难理解为何金圣叹要等待戴镐来,将自己引荐给顾贽了。

(五)弟子戴吴悦之死因

戴吴悦是金圣叹弟子中唯一考中举人者。晚清地方志的编纂者,根据《现果随录》、《贞丰拟乘》等书,记载了此人中举后的不法行为:“及登贤书,负性痴狂,行多荡检,大不利于乡党,时人呼为戴痴。而受害者众,控之于祁工部,鞫之得实,加严刑毙于狱,年三十有六。”[57]这是一个“富二代”为非乡里、鱼肉百姓,为所欲为、无恶不作的典型事例。时任江宁巡抚的韩世琦,于康熙四年专门为他向朝廷上疏,“特参豪恶黜绅以除一方民害事”:“长洲县黜革举人戴吴悦其人者,向日逋粮负罪,奏销处分,乃不思悔艾迁善,仍敢以乡榜自居,畜养狼仆陈二、戴香等,以为爪牙,私设黑阱,擅用墩锁,奸淫赌博,诈害良民。兹据苏常道参政安世鼎暨苏州府推官龚在升揭报[58],臣谨胪列恶款,为皇上陈之。”计开戴吴悦罪行劣迹十八项:

一、恶私设墩锁在家,康熙四年四月诈僧人天霖、午晖,要银一百二十两不遂。喝党仆陈二、朱重、戴香等捉归墩锁,极刑拷打;一、恶自恃势豪,鱼肉良善,私设黑阱,诈欲不遂,辄擒锁阱中,饱诈始放;一、恶见张二郎年少,于康熙元年五月捉归奸宿,不从,拔剑砍去,张二郎用手拦挡,斩折手指,二郎仍被占宿;一、恶见顾子若殷厚,康熙四年三月恶亲统党羽陈二、李成、李君德、戴香、朱云台等,登门局赌,又要丰盛酒席,逼银一百八十两;一、恶探知长洲县灯夫顾二积蓄百金,康熙三年二月挽腹请归,恶即称三亲翁,局赌一空,打骂逐出;一、恶觑钱大舌妻沈氏少艾,康熙三年六月乘大岀外,统狼仆陈二、戴香、朱重、李成、朱云台等抢归强奸,钱大舌畏势迁居;一、恶见观音山进香者多,遂起贪心,康熙四年三月统众陈二、戴香、朱重、李成、朱云台等到山设立栅栏,恶自居中,每一焚阡者要钱五文,每日计婪僧家香火钱十馀千;一、恶于顺治十八年三月,嗔家人张亥正言触怒,墩锁庭柱致死,恶抛尸城外,将亥妻别卖灭口;一、恶在娄门内强占民地民房,设立烧人坛获利,康熙元年起至今现在,如见少妇及良家子弟,百般调戏,人人切齿;一、恶窥顾鉴台富厚,康熙三年七月差奴陈二、戴香、李成、朱云台等假扮旗下,到家抄捉,挽腹浦俊卿说合,台央尤彦先馈献,命银一百两又十匹;一、恶窥陈彩的女一姐姿艾,康熙三年七月恃势占奸,恶又吓吿一姐之夫李一,亦畏势莫撄,逼李一立写退婚,又逼收取茶礼银一百两,恶尽入己;一、恶于康熙三年九月在家开设斗蟋蟀场,见富户潘齐明、周正之、李逢泰可啖,遂起风波,借得罪为由,夺取蟋蟀,喝仆拷打,将随身带银二十两馈送,又逼借三十金;一、恶于康熙二年五月挟妓小李一并姹童张季先同游元墓,因先父母无处寻觅,卜问追踪,比有吴仲思闻风报知,寻访到山,遇在舟中,恶恨仲思漏风,霹指钻舱,喝令家人船户蜂擒拷吊,炙银二十两;一、恶于康熙四年三月知米铺周介儒、邵承美殷实可啖,嘱差轿夫陈亥,借挑米角口起衅讼县,炙诈下气礼银各三十两;一、恶于康熙三年十二月借无踪死尸,统戴顺园、戴增、朱云台等多人擒胡君甫,阱殴断臂,狼仆朱公采说合,逼银五十两;一、恶与妓小李一情密,于康熙三年六月挟一虎丘饮酒乘凉,探知三茅庵僧没累殷实可啖,密令李一诱骗到悟石轩,用酒灌醉,计授一同房,恶即令家人朱能、蒋珍、朱云台发喊擒拿,诈银三十两释放;一、恶有宠童张珍,因伊父张大身故,恶询知先曾与同业姚成之角口,于康熙三年四月霹陷人命,挽腹王子才说合,得银三十两始释;一、恶于康熙三年二月路遇张元卿仆沈园,嗔园乘牲口不下,喝令狼奴朱君仲、李君德、朱云台等连骑擒拿,带归锁吊,元卿献银二十两赎取主仆。[59]

奏疏中之“恶”字,就是戴吴悦的代名词。有关十八项罪行,仅仅是戴氏因奏销案褫夺举人功名后之新犯,最晚者为康熙四年四月事。巡抚韩世琦在文末指出:此人“诚顽冥之凶豪,害民之蟊贼也,若不亟为剪除,则闾阎何以帖席?”吴悦当年八月初一即被行刑,看来皇帝是采纳了韩巡抚的处置意见的。戴吴悦中举人后就喜狎妓游山、度曲饮酒,后来又发展为相互勾结、设局讹诈,风流倜傥有时是很容易滑向奸邪下流的。时人很少保存与戴吴悦的交往诗,其死亦无人感叹伤悲,原因当即在此。作为封建士子,能如此为非作歹、罔无忌惮,亦算是江南士人众生相中的奇葩另类了。

由《苏州市家谱联合目录》首次披露的《戴氏族谱》,不仅是“拟乘”“镇志”中戴氏记载的原始出处,更重要的是,因它而盘活了所有的已知文献,串联起相关人物的种种关系,解决或初步解决了金圣叹与周庄戴氏交游研究中的基本问题,而且此谱还显露出长洲戴氏与苏州顾氏的姻缘关系。如谱中于圣叹东家戴汝义小传里记载:“一子,悦;一女,适同邑庠生顾五玉,诰封文林郎恒甫顾君子。”戴悦小传:“一子,浣;一女,适同邑廪生顾溯,元庠生五玉顾君子。”按:“元庠生”指元和县学诸生;五玉顾君,即汝义女婿顾予鼎(1619—1665)。此人为明崇祯四年(1631)长洲庠生(“元和县”至清雍正二年始析长洲之半而设县,故“元庠生”必为“长庠生”之误,出自嘉庆重修者之手),为顾所载(字恒甫)第五子,其三兄予咸(1613—1669),即圣叹尺牍所谓“松老”者,是“哭庙案”的重要人物,金氏与其兄弟子侄关系密切。戴悦女嫁予鼎子,就汝义而言,为孙女嫁外孙,毫无疑问属近亲结婚,而戴、顾两家的姻缘,从圣叹为汝义子塾师看,或由其牵线抑未可知。从而便一点一点地交织起金圣叹的世俗社会的关系网,并使之在这样的网状结构中,慢慢地复活过来。当然,至于他最终是否能够神采奕奕地向我们走来,不仅取决于研究者的主观努力,而且受制于历史究竟保存下来多少史料。方法不是一切,孤立的文献也只是废纸一堆,只有当方法与文献、识见完美地结合时,庶几可以解决所有问题——对于从事古典文学的史实研究的学者来说,这大概永远只是不切实际的奢望或理想愿景。

附录:金圣叹周庄戴氏友人亲缘图

【注释】

[1]陈益等:《九百岁的水镇周庄》,西安地图出版社1996年版,第4页。

[2]单树模主编:《中华人民共和国地名词典·江苏省》,北京:商务印书馆1988年版,第142页。

[3]钱谦益:《牧斋初学集》卷43《天台泐法师灵异记》,钱仲联标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1123页。

[4]徐朔方:《晚明曲家年谱》第1册《金圣叹年谱》,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726页。

[5]周作人:《谈金圣叹》,《人间世》第31期,1935年7月5日。

[6]严云受:《金圣叹事迹系年》,《文史》第29辑,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329页。

[7]章腾龙、陈勰:《贞丰拟乘·古迹》,嘉庆十五年(1810)聚星堂刻本。

[8]金圣叹:《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甲集七言律》卷2《鱼庭闻贯》,拙编《全集》第1册,第105、107页。

[9]徐朔方:《晚明曲家年谱》第1册《金圣叹年谱》,第726页。

[10]潘光旦:《潘光旦文集》第3卷《明清两代嘉兴的望族》,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260页。

[11]苏州市图书馆古籍部编:《苏州市家谱联合目录》,1986年内部印刷,第82页。

[12]国家档案局等单位编:《中国家谱联合目录》,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675页。

[13]《贞丰里谯国戴氏族谱》“第十世”载戴之儁亦是“长庠增广生,补入上庠”。

[14]徐汧:《明故处士怡川公戴先生暨配蔡硕人合葬墓志铭》,《贞丰里谯国戴氏族谱》,清抄本。

[15]钱国祥:《苏州府长元吴三邑诸生谱》卷1,光绪三十一年(1905)刻本。

[16][民国]《吴县志》卷14《选举表》六,苏州:文新书局1933年排印本。

[17]姚孙棐:《亦园全集》五集,清初刻本。

[18]徐崧、张大纯:《百城烟水》卷2《吴县》,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40页。

[19]陈子龙:《安雅堂稿》卷18,王英志辑校《陈子龙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415页。按:周亮工辑《尺牍新钞二选藏弆集》卷3收入此信,未署作者之名。

[20]叶绍袁:《续窈闻》,冀勤辑校《午梦堂集》,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523—525页。

[21]廖燕:《二十七松堂集》卷14《金圣叹先生传》,康熙刻本。

[22]郑敷教:《郑桐庵笔记》,《乙亥丛编》本,1935年刻本。

[23]顾公燮:《丹午笔记》第264条《哭庙异闻》,第162页。

[24]尤侗:《西堂杂俎》一集卷3《再哭汤卿谋文》,康熙刻本。

[25]张慧剑:《明清江苏文人年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536—537页。按:《留都防乱公揭》一名《南都防乱公揭》,为明吴应箕撰,今存道光刻《复社姓氏录》本。

[26]时宝臣纂修:太仓《双凤里志》卷4《人物志·佛老》,道光六年(1826)活字本。

[27]陆林:《金圣叹与周庄戴氏交游探微》,《文史哲》2005年第4期。

[28]陈圣宇博士2008年9月9日来信,时在本校博士后流动站工作,笔者忝为联系导师。特此引述,并致谢意!

[29]蒋逸雪:《张溥年谱》附录《复社姓氏考订》,济南:齐鲁书社1982年版,第66页。

[30]郑敷教:《郑桐庵笔记》“乩仙”条同记此事,则斥之为“末世妖孽”。

[31]顾震涛:《吴门表隐》卷16,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242页。

[32]邓汉仪:《诗观》初集卷8,康熙十一年(1672)刻本。

[33]黄渊耀《骑箕集》卷首,《钱忠介公集》卷22“附录二”,《四明丛书》本。

[34]蒋逸雪:《张溥年谱》《复社姓氏考订》,第67页。按:惟两“戴”字“土”下的“異”字,均写作“二”,令人费解。

[35]章腾龙、陈勰:《贞丰拟乘·人物》戴之儁传。

[36]计六奇:《明季南略》,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267、275页。

[37]徐鼒:《小腆纪传》卷49,光绪十三年(1887)刻本。

[38]朱东润:《陈子龙及其时代》,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268页。

[39]《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2856—2857页。

[40]《清史稿·万寿祺传》,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3822页。

[41]佚名:《吴城日记》卷中,《丹午笔记 吴城日记 五石脂》本,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214页。

[42]单树模主编:《中华人民共和国地名词典·江苏省》,第424页。

[43]陶煦辑:《贞丰诗萃》卷1戴之傑小传,同治三年(1864)仪一堂刻本。

[44]杨廷福、杨同甫:《清人室名别称字号索引》(增补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上册,第603页。

[45]宋征舆:《林屋文稿》卷9《赠中宪大夫仲晋顾公墓表》,康熙刻本。

[46]陆懋修辑、陆润庠补辑:《国朝苏州长元吴三邑科第谱》卷1,光绪三十二年(1906)刻本。

[47]朱保炯、谢沛霖编:《明清进士题名碑录索引》,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081页。

[48]法式善:《清秘述闻》卷1,张伟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19页。

[49]尤侗:《艮斋杂说》卷5,康熙刻《西堂馀集》本。

[50]顾予咸:《雅园居士自叙》,赵诒琛、王大隆辑《戊寅丛编》,1938年排印本。

[51]参本书第十章《唯亭顾氏交游考》。

[52]吴伟业:《吴梅村全集》,李学颖校点,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810页。

[53]《顺治六年己丑科会试四百名进士三代履历便览》,顺治刻本。

[54]董含:《莼乡赘笔》卷中《三吴风俗》,吴震方辑《说铃后集》,道光五年(1825)聚秀堂刻本。

[55]金圣叹:《葭秋堂诗序》,嵇永仁《抱犊山房集》卷4,雍正刻本。

[56]计六奇:《明季南略》卷16《郎廷佐大败郑成功》,第494、496—497页。按:所谓降海事,即计六奇(1622—?)《郎廷佐大败郑成功》载:顺治十六年“七月,南京被围既久,廷佐檄松江总兵马进宝及崇明提督梁化凤入援。进宝不奉檄……初成功入南,进宝递书降”(第494页)。

[57]陶煦:《周庄镇志》卷6《杂记》,光绪八年(1882)刻本。

[58]安世鼎,镶红旗奉天人,康熙四年任苏松兵备道,官至江西巡抚;龚在升,嘉善人,康熙二年任苏州府推官。

[59]韩世琦:《抚吴疏草》卷29《参长洲县黜革举人戴吴悦恶迹赃款疏》,康熙五年(1666)刻本。按:该疏最后文字为“除一面行道提审外,缘系”,文似有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