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王勤中——王武、王轮中——王宪度

《鱼庭闻贯》第五十条和九十三条，分别是《与王勤中宪武》、《答王轮中宪度》书。度其命名、取字之规律，两人似为兄弟行。据道光王氏家谱《世系表》，王希有子六人:

长子宪文，字昌中，吴庠生^[63]；

次子武，字勤中，号忘庵，吴庠岁贡生；

三子会，字鼎中，号冷庵，岁贡生；

四子宪度，字轮中，吴江县庠生；

五子华岳，字载中，府庠生；

六子申荀，字咸中，号真山，廪贡生。

上述六子中，四子宪度是圣叹与之答书者，固无疑问，只是事迹未见他书记载，身世不得不付之阙如了，《七十二峰足征集》于“东山王氏合编”收入其诗《寒食节放舟之莫厘峰》一首^[64]；二子名武(1632—1690)，是清初颇有名气的画家。他虽与“宪武”有一字之缺，然而，姓、字皆相同，昆季取字皆有“中”，父、伯、叔均与圣叹友善，其弟宪度亦名列《鱼庭闻贯》；故此，王宪武与王武当同为一人。至于为何一人而有两名，笔者的猜测是勤中原名或榜名宪武。顺治七年(1650)吴县第二十五名秀才，便是一位名叫王宪武的^[65]。此人与上引王武的“吴庠”身份恰合，如系王武，则其入庠之时年在十九岁(亦正当其时)；顺治十七年与圣叹讨论诗法时，年已二十八。可见其名去“宪”存“武”，那已是中年以后之事了。

在金圣叹所交诸王中，王武颇似其伯王瀚。《丹午笔记》曾记其逸事:“以镜自画小照，朝内寝，曰:‘怕见俗人。’识者睹其脑，即知其人，传神曲肖。”^[66]可见其才艺出众和卓荦不群。王武于诸王中又是在后世最有名气的一位，起码占有四个惟一:他是惟一一位有别集存世者，所著《雪颠存稿》二卷，抄本现藏于上海图书馆，民国七年(1918)上海仿宋书局排印《书画名人小集》丛书本，则有多家馆藏；他是惟一一位有画集传世者，民国年间曾出版珂罗版印本《王忘庵花卉册》，苏州等地图书馆有藏；他是惟一一位有同时名人为之作传者，长洲汪琬(1624—1690)于王武死后曾为之作传；他亦是惟一一位名入正史者，《清史稿》卷五○四有其传，赞其“画花草，流丽多风，王时敏亦称为‘妙品’，学者宗之”。在日趋式微的文恪公后裔中，自王武始，其族始具振兴之象。正如时人陈元龙《忘庵公墓表》所云:“门第不足以重先生，而先生实为高门华胄之砥柱也。”(家谱卷十五)

由于汪琬所撰王勤中传是圣叹所交王氏由同时代人撰写的惟一碑传，对了解诸王的性情神采亦颇有参考价值，故节录如下:

王先生武，字勤中，明太傅文恪公六世孙也。以诸生入太学，少时风流傥爽，不屑意举子业。自读书赋诗外，若投壶、蹴鞠、弹棋、马射、技击之术，与夫艺花、种树、豢鱼、笼禽之方，无不通究；而尤长于画，素擅鉴赏。当王氏家门鼎盛，其先世所遗及平时购获者，率多宋元明诸大家名迹，往往心摹手追，务得其遗法。故其所写花鸟动植，信意渲染，皆有生趣。家本饶裕，而王先生雅不事生产，数为徭役所困；又性好施予，亲故间或有负之者，亦概置不问，计一岁所入，辄缘手尽:以是其家遂落。甫壮，乃屏绝诸好，独以高洁蕴藉自持。所居为文恪公故第，其旁怡老园，有亭榭花木水石之胜。恒与宾从及诸昆弟，具蔬果酒食，觞咏其间。值其空无时，亦必清坐相对，谈笑移日不倦，家既益落……^[67]

从王勤中的多才多艺、慷慨好施、澹泊名利、隐居遁世，后人尚依稀可见其父辈们如子文之隐^[68]、斫山之豪、公晋之节和道树之义的神情风貌。

综合分析圣叹所交王氏兄弟子侄，有这样几点值得一提:

1.王氏兄弟子侄均是仅为秀才的普通文士，没有一位考中举人者。而且凡在明代已为诸生，入清后皆隐居不事科举，甚至有捐躯报明者；凡入清后中秀才者，亦多有隐逸倾向，对功名无进一步的追求。

2.王氏诸人多有财兼有才，家道中落之后，仍好客不衰，且津津乐道于其先祖王鏊对才子沈周、唐寅、文征明的礼遇和器重^[69]，承继了祖上的豪侈之气和爱才之风。

3.王氏兄弟子侄大多深浅不同地参与了金氏评说“众经”及诸才子书的文学活动，不仅金氏许多富有创见的学术观点因之而得到激活或受到启发，而且他们的许多见解也部分地保留在金氏的批评著作中。

4.以金氏与诸王为中心的文化圈，还泛射及王氏的姻娅之亲。如据《鱼庭闻贯》载，与金氏书信往来、讨论诗法的，还有许定升、宋德宏、陆志舆。其中，许氏(1623—1700)乃明戏曲家许自昌三子元任之子，为王瀚、希、学伊幼妹婿；宋氏(1630—1663)兄德宜是王希次女婿、王武的表弟^[70]，陆氏榜名吴世恒，是王希小女婿(参见王氏家谱《世系表》)。另外，圣叹曾撰七言古《孙鹤生日试作长歌赠之》一首，孙鹤姓韩名俊，为圣叹子金雍岳父(见《鱼庭闻贯·答内父韩孙鹤俊》)，金氏在诗中叙及挚友同居一巷、鸡飞相及的亲密之景:

王生与之情最亲，家有二叔皆俊民；瘠者金子髯者申，鸡飞相及为德邻:四海兄弟在何处，一巷来往无人嗔。

此中，除了金瘦子是圣叹自称，王书生和申胡子今已难以确指了，然联系到金氏与诸王的交情，以及王希所娶为申继揆之女，学伊女嫁继揆长子申庄为妻^[71]，王生与申髯其人，已呼之欲出了。

最后，为便于读者了解圣叹所交诸王相互之间及与王鏊的关系，特将其谱系汰去枝蔓，列成简表附于章末。

附录:金圣叹莫厘王氏友人亲缘图

【注释】

[1]台湾中央图书馆编《明人传记资料索引》著录王琬生卒为1420—1503年(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影印本第78页右栏)。本文据清道光刻《太原家谱》卷14王鏊《先世事略》“先考生永乐十七年己亥七月十日，弘治十六年二月三日卒，春秋八十有五”，故定其生年为1419年。

[2]姚永朴:《论语解注合编》，合肥:黄山书社1994年版，第195页。

[3]姚永朴:《论语解注合编》，第195页。

[4]赵时揖:《贯华堂评选杜诗》总识，拙编《全集》第6册，《附录》第98页。

[5]今人或以为“邵悟非名兰雪……为圣叹学生辈人”，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排印整理本《杜诗解》前言第5页。此说有误，仅据赵时揖自序，即已明言“邵悟非、兰雪昆季”为圣叹“故友”。

[6]邵点便是著名的“顺治庚子正月，邵子兰雪从都门归，口述皇上见某批《才子书》，谕词臣‘此是古文高手，莫以时文眼看他’等语”的邵兰雪，见金圣叹《春感八首》序。

[7]徐朔方:《晚明曲家年谱》第1册《金圣叹年谱》引论，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701页。

[8]金圣叹:《沉吟楼诗选》卷6，拙编《全集》第2册，第1260页。手迹书影见《中国大百科全书·中国文学》卷，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8年版，第317页。

[9]廖燕:《二十七松堂集》卷14，康熙刻本。按:该书卷7《汤中丞毁五通淫祠记》附记曰:“予于丙子岁来吴。”丙子此处指清康熙三十五年(1696)，据此可推测其撰金圣叹传的大致时间。

[10]俞鸿筹:《读后记》，金圣叹《沉吟楼诗选》卷末，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影印清抄本，第161—162页。按:文末有“辛卯孟春俞鸿筹读后记”。据其文中所谓“十馀年前，张仲仁一麐撰《阳山十八人祠记》”(文见1947年线装排印本《心太平室集》卷3)，可定此辛卯为1951年。惟张氏《祠记》撰于1932年，至此已二十年，“十馀年”当为凭记忆大约言之。

[11]傅晓航:《贯华堂第六才子书西厢记》校点前言，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5页。

[12]邵宝:《容春堂集》续集卷16，《四库全书》本。

[13]金圣叹:《贯华堂第六才子书西厢记》卷5《闹简》，拙编《全集》第2册，第1005页。

[14]徐朔方:《晚明曲家年谱》第1册《金圣叹年谱》，第735页。

[15]申祖璠:《申氏世谱》卷2、3、4，道光二十一年(1841)赐闲堂刻本。

[16]顺治刻本《灯传集》所收中英诗集《龙华院稿》，该书仅国家图书馆有藏，此诗恰又有缺页，故无从校补。

[17]《江苏省通志稿·选举志》卷16《明贡生·苏州府》，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390页。

[18]参见许培基、叶瑞宝主编《江苏艺文志·苏州卷》，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280页。

[19]邓汉仪辑:《诗观》二集卷1，康熙刻本。

[20]盛辑:《清代画史增编》卷16，台北:明文书局1986年影印民国排印本。

[21]廖燕:《二十七松堂集》卷14《金圣叹先生传》。

[22]陆粲:《陆子馀集》卷3《前儒林郎大理寺右寺副王君墓志铭》，《四库全书》本。

[23]徐增:《九诰堂集》诗卷9，康熙抄本。

[24]金圣叹:《第五才子书水浒传》卷25《虔婆醉打唐牛儿，宋江怒杀阎婆惜》，拙编《全集》第3册，第382页。

[25]金圣叹《贯华堂第六才子书西厢记》卷8《泥金报捷》总评:“圣叹尝语斫山:‘惜乎其文不传，此必与某甲一样妙绝。’斫山问:‘何以知之?’圣叹言:‘此是甘苦疾徐中人，渠所争只在一字半字之间也。’”

[26]徐崧、张大纯辑:《百城烟水》卷2，薛正兴校点，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68页。

[27]吴定璋辑:《七十二峰足征集》卷44，乾隆十年(1745)依缘园刻本。

[28]王季烈:《莫厘王氏家谱》卷16，1937年上海元昌印书局石印本。按:蒋赓壎，字虞扬，号篆香，清长洲人，监生。民国《吴县志·艺文考三》著录其有《外集杂著》、《阐幽编》、《晚节轩散体文》等，均未见传本，《阐幽编》或即《贞义编》。

[29]道光《太原家谱》卷11《尚宝公支》王永焘小传。

[30]道光《太原家谱》卷11《尚宝公支》。按:计东《改亭文集》卷15《宋恭人诔》序云:“宋母王恭人者，吴门国子监祭酒宋公之室，明相国王文恪公孙女，太学王公晋女也，以康熙戊申十二月五日卒于京邸……年仅逾四十而早殁。”言其为王鏊孙女，误。

[31]金圣叹:《沉吟楼诗选》卷5，拙编《全集》第2册，第1215页。

[32]陆林:《金圣叹与王鏊后裔关系探微》，《江海学刊》2002年第4期，人大复印资料《中国古代、近代文学研究》同年第11期转载。

[33]吴正岚:《金圣叹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26页。

[34]徐增:《九诰堂集》文卷1《天下才子必读书序》，康熙抄本。

[35]金圣叹《唱经堂随手通》收入其《序离骚经》，见拙编《全集》第6册，第900—906页。

[36]金圣叹:《沉吟楼诗选》卷5《徐庆公生日》，拙编《全集》第2册，第1222页。

[37]徐增:《九诰堂集》文卷3《送三耳生见唱经子序》。

[38]指《金刚般若经》或《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39]金圣叹:《沉吟楼诗选》卷5《云在法师西山读庄子》，拙编《全集》第2册，第1219页。

[40]徐增:《九诰堂集》诗卷5《怀感诗·唱经先生》。

[41]清抄本《沉吟楼诗选》附录，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影印本，第157—159页。

[42]金圣叹:《沉吟楼诗选》卷5《无题》，拙编《全集》第2册，第1247页。

[43]金圣叹:《沉吟楼诗选》卷3《长夏作》，拙编《全集》第2册，第1185页。

[44]金圣叹:《沉吟楼诗选》卷4《哭刘伯玉》，拙编《全集》第2册，第1213页。按:此诗是化用杜甫《别李秘书始兴寺所居》诗后四句:“重闻西方止观经，老身古寺风泠泠。妻儿待我且归去，他日杖藜来细听”。

[45]徐增:《九诰堂集》文卷3《送三耳生见唱经子序》。

[46]尤侗:《艮斋杂说》卷5，康熙刻《西堂馀集》本。

[47]廖燕:《二十七松堂集》卷14《金圣叹先生传》。

[48]吴正岚:《金圣叹评传》，第128页。

[49]金圣叹:《贯华堂第六才子书西厢记》卷2《读第六才子书西厢记法》，拙编《全集》第2册，第856页。

[50]徐朔方:《晚明曲家年谱》第1册《金圣叹年谱》，第729页。

[51]顾公燮:《丹午笔记》第264条《哭庙异闻》，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162页。按:顾氏系乾嘉年间吴县人，其所抄录者为哭庙文献的最早版本。

[52]金圣叹:《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甲集七言律》卷2《鱼庭闻贯》第1条，拙编《全集》第1册，第96页。

[53]俞鸿筹:《读后记》，金圣叹《沉吟楼诗选》卷末，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影印清抄本，第161页。

[54]钟来因校注:《杜诗解》卷1，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41页。

[55]王季烈:《螾庐未定稿》卷1《重修胥庄享堂记》，1934年石印本。

[56]王季烈:《螾庐未定稿》卷1《胥庄屏迹图记》。

[57]申祖璠:《申氏世谱》卷4《文定次房支第十三世》。

[58]徐增:《九诰堂集》文卷3，康熙抄本。

[59]吴翌凤:《东斋脞语》，道光刻《昭代丛书》本。

[60]金圣叹:《唱经堂圣人千案》序，拙编《全集》第6册，第922页。

[61]徐增:《九诰堂集》文卷3《答王道树》，康熙抄本。

[62]此语见《荆钗记》第二十九出《抢亲》〔忆虎序〕“我当初嫁你，也是明媒正娶。又不是暗地里偷情，强来随你。相随百步，尚有徘徊之意。”

[63]据《长元吴三邑诸生谱》卷1载，为顺治二年县学诸生。

[64]吴定璋辑:《七十二峰足征集》卷44，乾隆十年(1745)依缘园刻本。

[65]钱国祥:《苏州府长元吴三邑诸生谱》卷1，光绪二十七年(1901)刻本。按:王宪文为顺治二年吴县诸生。

[66]顾公燮:《丹午笔记》第44条《王忘庵之画》，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65页。

[67]汪琬:《尧峰文抄别录》卷2《忘庵王先生传》，李圣华《汪琬全集笺校》第4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177—2178页。

[68]陈元龙所撰《墓表》记载王武“以诸生入太学，一踏省门，即绝意于进取，慨然曰:‘吾才不足于济世，而徒为世俗所役，曷若师友造化，自全吾生也。’于是杜门不出，养性保真。”可与汪琬所撰传记参看。

[69]汪琬《忘庵王先生传》曾引王武语曰:“如文恪公诸客沈征君、唐解元、文待诏之属，其人皆能为画重，不则画岂能重人乎?”见《汪琬全集笺校》第4册，第2178页。

[70]宋德宜:《答内兄王勤中寄画，并悼内母亡内》，邓汉仪《诗观》二集卷2，康熙刻本。

[71]此处辈分有些错位，但却是两族家谱互相明确记载的，而且并非孤例。如《申氏世谱》卷3《文定长房第十二世》载，申用懋四子腾芳(1603—1665)女，嫁王永熙四子其宠；而用懋五子荐芳(1606—1683)女，嫁王永焘(永熙弟)之孙王咨牧(王曾次子)；又如同卷《文定次房第十二世》载，申用嘉(用懋弟)长子继揆女嫁王希，而用嘉四子绪芳(1609—1655)女却嫁王希长子宪文。真不知当时申、王两家大聚会时，互相之间如何称呼。当然古人必有变通之法，我等无须自做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