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王道树——王学伊
在金氏著述中出现的诸位友人中,除了王斫山,便数王道树最为频繁了。就涉及多寡看,《圣人千案》自序、《第六才子书》、《唐才子诗》(韦元旦《兴庆池侍宴》)各有一处,《鱼庭闻贯》、《沉吟楼诗选》各有三处,《释孟子》有五处,《杜诗解》有六处。在这二十处中,一般称之为“道树”,只有一处为“王道树学伊”[52],此外便是在谈到友人对自己批评《西厢记》的理解时,曾郑重记下他的名号:“道树先生王伊,既为同学,法得备书也。”(《惊梦》)这样一来,以至后人对王道树名、字的理解形成两说,一是现代俞鸿筹《沉吟楼诗选》读后记首倡的“道树王伊,字学伊”之说[53],未言“道树”是字是号;一是今人整理本《杜诗解》卷一《赠高式颜》后对“道树”的注释“道树——姓王,字学伊”[54],似以道树为名。
其实,仅就现有资料分析,无论是字学伊还是名道树,都是难以成立的,证据便在《鱼庭闻贯》中。此书载于《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甲集七言律》之首,收入圣叹与友人论诗尺牍近百封,所署对方姓名字号,均是按姓在前、字号在中、名在后的顺序,凡笔者能查出本名者无一例外。据此,学伊必为其名,道树为其字号;至于圣叹为何称其为“王伊”,如果无文字脱漏,只能推测“伊”为其原(曾)名了。而借助家谱,则可基本解开这个谜。
据道光家谱《世系表》载,道树名学伊,字公似,号道树,长洲庠岁贡生,为永焘第四子,亦即王瀚幼弟。从其三兄皆单字为名,可证其当原名伊。其族侄王焸撰《景雍公传》言永焘去世时,学伊年“方七龄”,伯父永熙(字景雍)抚养其成人,为之“延师择配,置田宅,买奴婢,无不殚其心力;且就所遗千金,计岁积息,得现帑什倍,家中物件,俱已完备,然后交付”。由此可见,待王学伊成人时,亦与其兄王瀚一样,已是坐拥万金的“富人”了。
学伊身后无志传,家谱亦未载其事迹,惟于其直系裔孙昆曲专家王季烈(1873—1952)所撰文字中,尚可窥其崖略:
出苏郡胥门,西北不二里,有庙巍然,曰三乡庙。南滨河,有村落,是曰胥庄,我九世祖道树府君实葬于此。府君王氏,讳学伊,字公似,晚号道树老人。明岁贡生,文恪公五世孙也。生于万历四十七年己未,七岁而孤,世父景雍公抚之成人。景雍公节用好施,澹于荣利,府君承其教。甲申之变,以世受国恩,不忍剃发易服,遂隐居是地,并营生圹以终老。伏处数十年,未尝一履城市。亲朋绝迹,故生平行事无人知。卒于康熙四年二月,身后亦无志传,邑志家乘俱弗载焉。[55]
王季烈是学伊九世孙,身距明末清初人事已有三百年左右,对于先祖入清后“以明诸生隐居胥庄,终身不入城市,未改明冠服”[56]之义举,固可以得之于家族父老之口碑相传,亦可从学伊残存著述中领略其对明清鼎革的愤懑,如王学伊《重修先文恪公<长语><纪闻>二书后序》“每思重付杀青,藏之家庙……而遭时多故,倾跌百状,一切废阁,略无举行”(家谱卷十八《序》),便可感知其在山飞海立的明末清初的实际遭际和主观态度;然于九世祖生卒年的准确记载,尚需验证一下:“生于万历四十七年”之说,当是根据《景雍公传》所载父死“方七岁”推考而出,其父永焘卒于明天启五年(1625),上溯七年,恰为万历四十七年(1619)(此年仲兄王瀚约十四岁,友人圣叹十二岁);“卒于康熙四年二月”之说,亦非无根芝草,季烈于《胥庄屏迹图记》自注学伊“女夫”即女婿申庄自撰年谱“载府君卒于乙巳仲春”,查苏州《申氏世谱》,可知申庄(申时行重孙)“生于崇祯壬午八月二十六日……卒于康熙戊子十二月十三日”(1642—1709年1月23日),其妻为“国学讳学伊女,生于崇祯辛巳十一月二十五日,卒于康熙己亥三月二十二日”(1641—1719)[57],故此“乙巳仲春”必指康熙四年(1665)二月。因此季烈所谓先祖学伊的生卒起讫,皆是查有实据的。道树家境虽裕而人事坎坷,徐增顺治十三年五月《答王道树》书云:
弟两年来馆于江枫,去同学甚远,离群索居,言念道树,无刻不为之悲凉。初闻道树鼓盆,继而折玉,又继之以副弦中断,乃人生大不堪事。道树处之夷然,真大丈夫之能事也。顷承大教,云寒疾后,绝不记平生所学,幸而再生,则又应酬如故,若一向未尝有病也者,又若此后更不病、更不死者也。[58]
可见王学伊情感生活的不幸和个人性格的达观。
圣叹与道树的交往,也是历时已久的。大约在明崇祯四年(1631)道树年方十三岁时,两人便开始相与论学了(参见下文)。当时已二十四岁的圣叹不以其为童稚,除了学伊可能也是英气过人的早慧少年,必与其兄斫山的提携引见相关。入清后,王氏虽隐居胥庄,不入城市,然所居既离城西胥门不远,而圣叹又家居城中憩桥巷[59],往游当亦甚便。如金氏于“己丑夏五,日长心闲,与道树坐四依楼下,啜茶吃饭,更无别事。忽念虫飞草长,俱复劳劳,我不耽空,胡为兀坐”而撰《圣人千案》[60]。己丑,指清顺治六年(1649),四依楼或即为道树胥庄之居。圣叹曾撰《病起过道树楼下》诗:
小弟三秋病,先生每日心。晚床新试坐,轻杖便相寻。喜跃征童仆,暌违指树阴。巷中无饮酒,楼下对弹琴。
所过之楼,当即四依楼。“暌违指树阴”,确系一居城内、一居乡间者之境况,而圣叹一病两人便无从相晤,说明道树确系“不入城市”者;“巷中无饮酒”,也自是乡间风貌,同时显现出道树入清之后“遭时多故,倾跌百状”的窘境:曾拥万金之人,已时常家无滴酒了。尽管如此,他对圣叹仍十分关心,此诗首联即为一证。圣叹又有《道树遣人送酱醋各一器》七言律(仍是自己“不入城市”),真实生动地记录了圣叹在“篱豆畦蔬一例迟,瓶空罍倒四邻知”的饥馑穷困之际,忽获道树相馈,“惊得公书唾满颐”的心理和生理反应。
王学伊与金圣叹的密切关系,从徐增的有关书信亦可看出:“弟不到唱经堂十年矣,茫茫大海,未知适从。敢请道树明以教我两日,买得《第六才子书》,寝食与俱。”[61]然而,圣叹与道树并非只是饮茶啖饭、醋往酱来之交。道树之于圣叹,算得上古人所谓“诤友”了。此有圣叹自白为证,他在顺治十七年(1660)与友人徐增论选批唐诗的尺牍中,曾解释为何将部分书稿给学伊先览:
所以先呈道树看者,道树与弟同学三十年(引者按:上推三十年,即为两人初交之时),其英分过弟十倍;又且知弟最深、爱弟最切,弟有不当,能面诤之。昨亦恐有不当,欲其面诤,故特私之也。——《鱼庭闻贯·答徐子能》
这种学术上的砥砺切磋,不仅在《鱼庭闻贯》中有确凿记载,如次条《与徐子能增》云“昨道树有手札,微讽弟注书应如刘孝标”,在《释孟子》和《杜诗解》中也多处留下了学伊参评的痕迹:
道树问:“别有书云:‘夫仁义固所以利之也。’可见‘利’只是‘利益’字。如何孟子于下节,却把作‘富强’字?只今试代梁王细贴语气,‘利’字毕竟轻轻用来。必若硬要他认作‘富强’字,语气不通,教人如何服?”
道树云:“邻不见其往,我不见其来,遂以为不王,然而安能不王耶?此句反写最妙。”
问:“倘有老而无子之人,奈何?”道树曰:“是以王者教民以孝,又必教民以弟也。”
道树曰:“刃所以杀人固也,不闻梃亦以杀人。杀人何事而乃以梃?此以梃杀人之人,何人乎?为梁王者,便应惊问,今却不然,可知渠不把杀人放在意里。然此还是影句,若至下以政杀人,则分明道着下官,真可谓骇绝矣。渠亦只是不把来放在意里,故下文孟子狠下辣语。”
道树曰:“‘如之何其’,妙。通篇辣语,独至此句,忽作呦呦咽咽之声,想是‘无后’二字,刺心失色过甚,故特变一调收之。”
——《唱经堂释孟子四章》
道树云:“富贵是我本无,固不望其到我;少年是我本有,奈何亦见夺耶!多哭老,略哭穷,先生别样血泪也。”(杜诗《赠高式颜》评)
道树云:“洗杓时,洗杓是开酝;拭盘时,洗杓是洗杓。是也。虽然,口腹之事关于性情,终不可忍也。上二句文过是文过,下二句不觉已溜然脱之于口。呜呼,真绝世妙笔矣!”(杜诗《归来》评)
道树云:“曹将军外,忽请出一江都王;九马外,忽请出一照夜白、拳毛
、狮子花,悉是我意已到。至于韦讽外,又请出支遁,真是思入风云,更不得料矣!”(杜诗《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图引》评)
道树云:“此四句专写草堂,不写树;虽通篇亦专写草堂,不写树。”真知言也。(杜诗《楠树为风雨所拔叹》评)
某常与道树晨夕闲坐,细论此诗:若谓是咏物,既全不是咏物;然欲谓是写怀,又无一字是写怀。总之先生妙手空空,如化工之忽然成物,在作者尚不知其何以至此,岂复后人之所可得而寻觅也。○道树云:“一、二、三句,‘峡里’字、‘云安县’字、‘江楼’字、‘翼瓦’字、‘山木’字,一得‘子规啼’字,便觉字字响。乃子规响中实实坐一先生,故再得‘终日’字,便又觉若干字字字愁也。”……○道树云:“‘那听此’妙,便如仰诉子规,求其曲谅;‘故傍人’妙,便如明知客愁,越来相聒。写小鸟动成情理,先生每每如此。”(杜诗《子规》评)
道树云:“‘北城’句,还在床上;‘东方’句,直出门前矣:二句之跳脱如此。”……道树云:“语云‘相随百步,犹有徘徊之意’[62],何况数月憩息?故悲也。”(杜诗《晓发公安数月憩息此县》评)
——《唱经堂杜诗解》
而且在《沉吟楼诗选》中,甚至保存有他们协同创作的诗歌,《拟唐王季友鹦鹉洲诗》便是这样的作品,诗序云:“好雨着时,未审感何美政。鲁宣十六年《春秋》,时书‘大有’,程氏断云‘灾异’。圣人之笔,吾又乌能知之?且图一养苗、二作凉,有斯二益,便须欢喜耳:因与道树闭门弄笔改此。”凡此可见,王学伊以其英分、耿介和友情,即便入清后屏居乡村,圣叹仍与之保持着多方面的密切联系。同时可见,王学伊与其兄王瀚一样,同样深度参与了圣叹的有关评点工作;与其兄不同的是,王瀚长于戏曲,学伊长于诗文。昆季分别以己之长,支持着友人从事的文学评点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