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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圣叹史实研究
1.10.2 二 王斫山——王瀚
二 王斫山——王瀚

前贤研究金圣叹,当关涉其交游时,无不有一共识,即其所交皆为“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然又几乎无人不提到一位王斫山。诚如金氏仰慕者曲江廖燕(1644—1705)撰《金圣叹先生传》所言:“生平与王斫山交最善。”[9]的确如此,圣叹在自己的著述中,曾数十次提及此人名号,这主要集中在明崇祯十四年(1641)批评《第五才子书水浒传》和清顺治十三年(1656)批评《第六才子书西厢记》中。据不完全统计,金批《水浒》,分别于第二十、四十二、六十一、六十五回,四次引述“吾友斫山先生”的大段言论;在金批《西厢》中,更多达二十三处,在《琴心》总批“盖圣叹于读《西厢》之次,而犹忾然重感于先王焉。后世之守礼尊严千金小姐,其于心所垂注之爱婢,尚慎防之矣哉”之后,复有一段小字批语:“赖婚后,寄书前,真乃何故又必要此《琴心》一篇文字?岂为崔、张相慕之殷,前写犹未尽意,故更须重言之耶?今日读圣叹批,方恍然大悟,遂并篇末‘走将来,气冲冲’等语都如新浴而出。圣叹眼,真有簸箕大也!”当亦出自斫山之手。此外,《沉吟楼诗选》中亦有《为斫山题菊花》、《斫山喜食鹅戏为绝句嘲之》七绝两题四首;《鱼庭闻贯》收有《与王斫山瀚》论诗书信两篇。然其中约略涉及王瀚籍贯和家世者仅两处,一是《水浒》第二十回首句“话说宋江别了刘唐,乘着月色满街”正文之下,引了三段对月色的感慨文字:

○月毕竟是何物,乃能令人情思满巷如此,真奇事也。

○人每言英雄无儿女子情,除是英雄到夜便睡着耳。若使坐至月上时节,任是楚重瞳,亦须倚栏长叹。

○见夜月便若相思,见晓月便若离别。然其实生平寡缘,无人可思;生平在家,无人可别也。见此茫茫,无端忽集,世又无圣人,我将问谁矣?

于下注曰“已上皆吴趋王斫山先生语”,可知其为吴门即苏州人(吴趋指吴地,意近吴门,门外曰趋。另苏州有吴趋坊,在阊、胥门之间);一是《第六才子书》《闹简》〔石榴花〕曲批语“吾友斫山王先生,文恪之文孙也”,明指王瀚是王鏊后人。

由于“文孙”之词典出《尚书·立政》,在古人常用于对他人之孙的美称,故现当代学者多将王瀚径视为王鏊之孙。如一九五一年常熟俞鸿筹跋《沉吟楼诗选》曰:

斫山为长洲王氏,按《西厢·闹简》批语有云“吾友斫山王先生,文恪之孙”……邵宝撰王文恪鏊墓志,公有男延喆、延素、延陵、延昭四人。延喆为昭圣皇后之甥,少以椒房入宫中,性豪侈。斫山与之相类,或即其所出也。[10]

自一九七九年《沉吟楼诗选》影印问世后,此说影响较大,从来无人提出异议。甚至导致俞鸿筹对王瀚父、祖的猜想,在有的著述中竟一变而为“王斫山,根据邵宝撰写的其父王文恪的墓志推测,可能是昭圣皇后的外甥”[11]。出现这样的猜测,可能是没有翻检邵宝(1460—1527)所撰《大明故光禄大夫柱国少傅兼太子少傅户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致仕赠太傅谥文恪王公墓志铭》[12],也没有仔细领会俞鸿筹“或即其所出”的含义,更没有去推算一下一位在一五二四年即已去世者,是否其孙会有可能与一位一六○八年生人有着数十年“并复垂老”[13]的交情。在有关论著中,只有徐朔方先生《金圣叹年谱》在顺治十三年丙申(1656)“评点《西厢记》在今年或略后”的有关按语中,审慎地注明瀚为鏊之“裔孙”[14]。按:昭圣皇后指明孝宗张皇后,父张峦(1445—1492),兴济(今河北青县)人,国子贡生。成化二十三年(1487)其女被册为贵妃,后因女贵而被封为寿宁侯。邵宝所撰王鏊墓志载王氏“配吴氏,继张氏”,并“与寿宁故有连,既贵而能远之,其正可贵也”。其实据家谱载王鏊《年谱》,继妻张氏乃丹阳令蔡寔(原姓张,过继蔡氏,后又复姓)之女,沧州人,与张峦最多有点瓜葛亲。

但是,话要说回来,瀚为鏊之孙的始作俑者,正是王瀚挚友金圣叹本人。笔者不太相信“文孙”这一在旧时十分常用的美称,博学多才的金圣叹会不知道其准确含义,只能说是在传抄、刊刻过程中造成的一个笔误。因为金氏不可能不清楚王斫山为何许人也。其《读第六才子书西厢记法》第八条已交代:“前后著语,悉是口授小史,任其自写,并不更曾点窜一遍,所以文字多有不当意处。”据家谱卷十一《世系表·文恪公长房尚宝公支》载,王鏊曾孙禹声有两子(永熙、永焘),皆以诸生终,时在明末。永焘有四子,长子名曾,生卒未载;次子名瀚,“字其仲,号斫山,吴庠附例生”。此人,便是金氏在自己著述中曾数十次言及的“吾友斫山先生”。斫山生卒家谱未著录,然其父永焘“字景照,长庠生,万历十二年十一月十二生,天启五年八月初十故,寿四十二”(即生卒为1584年12月13日—1625年9月11日)。如果永焘二十岁(1603年)左右生长子,而斫山又略长于一六○八年生人金圣叹(金批《第六才子书》卷五《闹简》:“彼视圣叹为弟,圣叹事之为兄。”),可推知王瀚生年约在明万历三十四年(1606)左右,上下误差当不超出两年。

由家谱《世系表》并可推知圣叹书中所谓“文孙”,当为“玄孙”的形近而误。玄孙有两义:一指自身以下第五代,据《尔雅·释亲》“孙之子为曾孙,曾孙之子为玄孙,玄孙之子为来孙”,瀚当为鏊之来孙而非玄孙;另一义指远孙、裔孙,即远代子孙,语出《左传·僖公二十八年》“及而玄孙,无有老幼”,而称瀚为鏊之远孙应不为错。说圣叹本意是称玄孙即裔孙,还可举一较为直接的旁证:据清修苏州《申氏世谱》记载,作为万历首辅申时行的后裔,其家族于清初有五位女子嫁给王永熙、王永焘的子、孙为妻;而在此谱中,对那些已远离先祖王鏊、且分属两代人的王氏子弟,无一例外地均用“文恪公元孙”来指称他们与王鏊的关系[15]。此处“元孙”是道光时人为避康熙帝玄烨讳而对“玄孙”的改写(圣叹顺治十三年批刻《西厢》时,玄烨尚未登基,故仍书作“玄孙”)。

王瀚事迹家谱《世系表》所记甚略,仅知其娶昆山朱氏,生二子,长政,字方朝,吴县庠生;次森,字方茂,无功名,馀皆不详。然对其字的准确著录,才使我们能将释中英撰《赠王其仲居士》诗,与圣叹“吾友”相联系:

三槐馀荫世灵长,奕叶孤枝岁茂芳。震泽发祥为柱石,千城济美擅文章。画图吞吐山河影,刀剑磨……[16]

中英和尚,字朗如,明末清初居吴门,与文从简(1575—1648)、徐波(1590—1663)为方外交。诗中“三槐”为王氏代称,宋王祐尝手植三槐于庭,曰:“吾之后世,必有为三公者,此其所以志也。”(《宋史·王旦传》)后其子王旦果入相,天下谓之三槐王氏。震泽为今江苏太湖古名,语出《尚书·禹贡》“三江既入,震泽底定”。吴县王氏祖居邑西太湖洞庭东山(一名莫厘山,距今苏州市区四十公里),故又称“莫厘王氏”。民国吴廷燮(1865—1947)主编《江苏省通志稿》注鏊父王琬的籍贯便是吴县“太湖人”[17]。王鏊所著有《震泽先生集》,一名《王文恪公集》,今存有“震泽王氏三槐堂”刻本。此堂号子孙相沿不替,清顺治间刊《杨维斗先生手定王文恪公家藏未刻稿》及《文湛持太史手评王文恪传世已刻稿》,即均署“王氏三槐堂”刻[18]。又,陕西王相业,顺治初年任凤泗兵备道,曾撰《雨中宿虎丘僧阁,同史沅草、王其仲、慈公夜酌谩兴》[19]

此“王其仲”即为王瀚,还可由这样一则史料来佐证:

王瀚,字其仲,自称香山如来国中人,吴人,与金俊明同时。山水秀润,能集诸家之长,而别具风旨。金俊明题跋。[20]

金俊明(1602—1675)字孝章,号耿庵,吴县人。明末诸生,入清杜门佣书自给。工绘事,善山水竹石,墨梅最工。其跋所谓长于山水的画家王瀚,既字其仲,又为吴人,生活时代亦复相同,与释中英所赞“画图吞吐山河影”的王居士和金圣叹友人王斫山(《鱼庭闻贯》载金氏《与王斫山》以画法比喻唐诗创作:“自来唐律……一二落骨,以待三四皴染;三四皴染,以完一二落骨。”),三者应并为一人,必无疑问矣。以下以圣叹所述为主,兼及传记、家谱和画史资料,对王瀚其人基本情况予以勾勒:

1.字其仲,号斫山,别署香山如来国中人,王鏊五世孙。约生于明万历三十四年(1606),明末吴县附例生。入清隐居,康熙八年(1669)尚在世(曾参祭顾予咸),卒年待考。

2.博学多识,豪侈不吝,“目尽数十万卷,手尽数千万金”;“读尽三教书,而不愿以文名;倾家结客,而不望人报”;“瓶中未必有三日粮,而得钱犹以与客”(《闹简》金批);“斫山固侠者流,一日以千金与先生(金圣叹——引者按),曰:‘君以此权子母,母后仍归我,子则为君助灯火,可乎?’先生应诺。甫越月,已挥霍殆尽……斫山一笑置之”[21]

3.潇洒倜傥,儒雅礼佛,“有力如虎,而轻裘缓带,趋走扬扬;绘染刻雕、吹竹弹丝,无技不精”(《闹简》金批),使人很自然地想起其高祖延喆“歌舞靡曼,穷日夕为娱乐,时出从所善客,驰骋燕游,舆马鼓吹,纵横道中”的风采[22]。擅画,所作得当时名家金俊明赏识。

4.谐谑嘲弄,谈吐风趣,“妙言奇趣,口作风云”(金批《水浒》第二十回);“其灵唇妙舌,日有千言,言言仿此,盖其心清如水,故物来毕照,非他人之所得及也”(第六十一回)。“惜乎天下之人不遇斫山,一倾倒其风流也”(《请宴》金批)。

5.与圣叹交往三十馀载,相怜如一日,亲如兄弟,互相服膺,“彼视圣叹为弟,圣叹事之为兄。有过吴门者问之,无有两人也。嗟乎!未知馀生尚复几年,脱诚得并至百十岁,则吾两人当不知作何等欢笑。如或不幸而溘然俱化,斯吾两人便甘作微风淡烟,杳无馀迹”(《闹简》金批)。早在青年时,即赋诗相赠金圣叹:“风雷半夜吴王墓,天地清秋伍相祠。一例冥冥谁不朽,早来把酒共论之。”两人曾“同客共住”,风雨联床,“赌说快事”(《拷艳》金批),相濡以沫(《鱼庭闻贯·与王斫山》“贱恙遂得愈,不以为分律忧也。承注念,谢谢!”),切磋诗法。顺治十三年五月,徐增购得新出金批《西厢记》,撰《读第六才子书》二绝,其一之首二句曰:“薄命书生欲老时,石榴花下忽相思。”[23]栝的就是《第六才子书·闹简》〔石榴花〕曲金圣叹批语对金、王二人“并复垂老”、始终不渝的友谊。“薄命”一词,亦可谓是一语成谶了。

6.所著有《斫山语录》“行世”[24],未见流传,家谱《艺文》也未著录;断章片语及逸诗一首因保存于金批《水浒》、《西厢》而得见;此外,《第五才子书》第六十五回总评“吾友斫山先生,尝向吾夸京中口技”一篇,《第六才子书》中《请宴》总评“圣叹平日与其友斫山论游之法如此”一篇,以及《拷艳》总评“不能辨何句是斫山语,何句是圣叹语”之“快事”三十三条,这两篇散文和一篇随笔,亦可视为斫山与圣叹的共同创作。

7.深度参与批评《西厢记》。在《第五才子书》中,王瀚虽然出场四次,却并没有参与《水浒传》的批评,圣叹对其言论的引述,均是与小说没有关联的“妙言”“妙语”“妙舌”,是圣叹对挚友的有意宣传。《第六才子书》则有显著不同,在与王瀚有关的二十四处文字中,固然有九处延续着《第五才子书》引述斫山妙言妙语的传统(有一处为一般问话[25],姑入此类),其馀的十五处,主要是对圣叹批语的评价,如:

斫山云:“怪哉圣叹,其眼至此!我疑此书便是圣叹自制。”——《借厢》

斫山云:“圣叹肠肚如何生?”——《闹斋》

斫山云:“若不得圣叹注,则此一行与下‘小梅香’句,岂不重复哉。我圣叹读书,真异事也!”——《寺警》

斫山云:“若不如圣叹注,则莺莺不欲夫人提防,其意乃欲云何?此岂复成人语哉!”——《寺警》

斫山云:“我读此一章,洋洋然,泠泠然,不知其是张生琴,不知其是双文人,不知其是《西厢》文,不知其是圣叹心,盖飘飘乎欲与汉武同去矣!”——《琴心》

此外,有四处王瀚本人对《西厢记》的评价,如《请宴》〔小梁州·后〕“我从来心硬,一见了也留情”一曲后,有“斫山云:试问红娘为说今日,为说闹斋日?我最无奈聪明女儿半含半吐,不告我实话也!”《赖简》〔沉醉东风〕“是槐影风摇暮鸦”一句后,有“斫山云:从来只谓人有魂,今而后知文亦有魂也。如此句七字,乃是下句七字之魂,被妙笔文人摄出来也”;亦有个别评语兼有评原剧和评金批的成分:“斫山云:意欲写其去,却反写其回;意欲写其急,却反写其迟。彼作者固是神灵鬼怪,乃批者亦岂非神灵鬼怪乎?”(《请宴》)凡此,皆可见王瀚对圣叹评点的推举和对戏曲赏析的精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