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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圣叹史实研究
1.10.1 一 王子文——王玉汝
一 王子文——王玉汝

金圣叹曾写过一首七言律诗,名为《王子文生日》,诗曰:

人在山中无历日,客从海上得筹星。未须灵寿承荣赐,正学参差引上真。曾点行春春服好,陶潜饮酒酒人亲。沉冥便是桃源里,何用狺狺更问津。

此诗首句后五字,出自北宋李颀《古今诗话》所录“太上隐者”撰写的《答人》诗:“偶来松树下,高枕石头眠。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按照圣叹“分解”唐诗的做法,此诗前四句似指主人正隐居学道,圣叹却不请自到、前来贺寿;后四句似指主人热情以酒相待,圣叹感叹能隐居世外(“沉冥”指幽处匿迹,语出扬雄《法言》)便得桃源仙境,无须更求成仙之路。

王子文者,何许人也?据家谱卷十一《世系表·文恪公长房尚宝公支》,禹声长子永熙共有四子:其宁、玉汝、其宜、其宠。这其中,次子玉汝“字子文,号愚庵,附例生,乡饮大宾。万历辛亥四月十五生,康熙庚午十二月十三故,寿八十五(‘五’字当为衍文——引者按)”。故其小于圣叹三岁。具体生卒中国历史纪年及对应公元是:明万历三十九年(1611)至清康熙二十九年(1690)。然既亡于农历十二月十三日,其卒年的准确公元则应为1691年1月11日。据此可推知其人是以明诸生入清隐居,故《王子文生日》先后共用了四个与隐士有关的意象、典故或语词(山中无历日、学上真、陶潜饮酒、沉冥)来首肯其遁世避匿。玉汝崇祯十一年名列《留都防乱公揭》,参与反对阮大铖。其馀事迹已不可考,只知其有四子:长鎏,字筑岩;次庭植,字位三;三家彦,字兼三;四成芳,字谦六。除了王鎏为附例生外,后三子均为太学生,生卒皆无记载。另家谱卷十三《传》类,有玉汝同高祖王有壬的族(再从)侄王焸所撰《景雍公传》记其父永熙(与王焸祖永思为堂兄弟)事甚详,略抄如下,可见其家风:

叔祖讳永熙,字景雍,先太傅文恪公四世孙也。为人厚重古朴,衣不喜新,食不兼味。经年兀坐一室,非春秋祠祀,未尝履于户外。……年至耄耋,从未干谒当事。惟有敬天好施,和宗睦族,轻财重诺,以示后人。

如果说有其父必有其子,从永熙为人自然不难看出对其子王子文隐居乐道的影响;而对于研究金圣叹来说,则《王子文生日》诗的颈联最值得注意。上句“曾点行春春服好”,可与金氏对自己法名“圣叹”的解释参看。此句典出《论语·先进》,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孔子命诸弟子“各言其志”,曾点以“眼前真乐在己者可凭,事业功名在人者难必”(清李惇语)[2]而言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闻罢,“喟然叹曰:‘吾与点也!’”南宋黄震(1213—1280)认为,此段话表达了“曾点之狂,无意于世者也,故自言潇洒之趣”。孔夫子以“吾与点也”相许,当是如黄震所言,是因“夫子以行道为心,而时不我与,方与二三子私相讲明于寂寞之滨,乃忽闻点言,不觉喟然而叹:盖所感者深矣!”[3]曾点所言,亦为圣叹之平生追求,他自幼得法名圣叹,后期已被其赋予了儒家的狂狷之义。其死后不久,于康熙初年,西泠赵时揖赴吴门,向金氏“故友”邵然、邵点、金昌等人,访求其批杜诗的遗稿,并问诸公“先生之称圣叹何义”,邵然答曰:“《论语》有两‘喟然叹曰’,在‘颜渊’则为叹圣,在‘与点’则为圣叹,此先生之自以为狂也。”[4]邵然者,字悟非,明末清初馀姚人,与弟邵点(号兰雪)寓居吴门[5],与金氏交契[6]。故此解与稗说耳食者异,当是得自圣叹亲口所言。而《王子文生日》诗之第五句,不仅印证了赵引邵言之可信,亦再次说明“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潇洒疏放,于圣叹既是心向往之,又是身躬践之的。他正是在这种心境或心态下,于暮春季节,身着薄衫,踏青访友,饮酒致醉,是何等惬意之事。有的学者认为金氏“法名”圣叹是“自信可以得到圣人的赞叹,这是他的自负”[7]。笔者则倾向于这样的看法:自负在这里或许只是次要的或表面的,骨子里当主要是表达了金氏晚年对曾点之志的追求和肯定。

颈联下句“陶潜饮酒酒人亲”,是继首句“人在山中无历日”之后,再次赞美友人王玉汝的隐逸风范,同时也让我们注意到圣叹对酒的嗜好。他以“酒人”——好酒之人——自居,并因主人善饮而倍感亲切。这种好酒的自白,可与熟知其人者的有关介绍参看:

圣叹性疏宕,好闲暇……又好饮酒,日为酒人邀去。稍暇,又不耐烦,或兴至评书,奋笔如风,一日可得一二卷;多逾三日,则兴渐阑,酒人又拉之去矣。——徐增《天下才子必读书序》

每于亲友家素所往还酒食游戏者,辄置一部,以便批阅,风晨月夕,醉中醒里,朱墨纵横。——金昌《叙第四才子书》

先生饮酒,彻三四昼夜不醉。诙谐曼谑,坐客从之,略无厌倦;偶有倦睡者,辄以新言醒之。——赵时揖《贯华堂评选杜诗》总识

然而,圣叹之于酒,既有喜好的成分,也有借之佯狂、消己块垒的因素。他在七言律《题渊明抚孤松图》中,曾说自己对陶潜的仰慕是“爱君我欲同君住,一样疏狂两个身”;在清顺治五年(1648),甚至写下直抒胸臆的楹帖一纸,其文曰:“消磨傲骨惟长揖,洗发雄心在半酣。”[8]疏狂不羁也好,傲骨雄心也罢,欲借酒食游戏加以掩饰遮盖或开脱排解,这才是“酒人”金圣叹的真面目或真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