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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圣叹史实研究
1.9.2 二 佚诗辑考
二 佚诗辑考

圣叹虽不以诗名,却“平生吟咏极多”,只是“不自惜”[72],生前即无有意识地收存,故今存于《沉吟楼诗选》者仅二百八十馀题。今从典籍文献及书法作品中辑得数首如下:

1.无题五律一首

营营共营营,情性易为工。留湿生萤火,张灯诱小虫。笑啼兼饮食,来往自西东。不觉闲风日,居然头白翁。

此首五律诗,可能是现存最早的金圣叹诗作,录自其《唱经堂杜诗解》卷二对杜诗《萧八明府实处觅桃栽》等五首题解,原无题。民国俞鸿筹《沉吟楼诗选》“读后记”首先指出:“《杜诗解》卷二有附录圣叹幼年所作五律一首……今‘诗选’内不载,其遗佚固已多矣。”[73]“幼年所作”四字,“读后记”墨迹有细笔改乙,勾为“所作幼年”;今人整理《金圣叹全集》遂标点为“所作《幼年》”[74]。然据金圣叹《萧八明府实处觅桃栽》至《早起》等五首题首总评“曾记幼年有一诗……”云云,细笔改乙之痕迹似不应出自俞鸿筹之手,不知谁自妄作解人;“全集”点校者未核引文出处,遂将“幼年所作”诗,理解为“所作《幼年》”诗。如不细审“诗选”读后记手迹而仅据“全集”本排印文字,读者会以为错在“读后记”作者身上。另原诗首句“营营共营营”,俞鸿筹误将第三字抄作“复”,这些都是引用俞氏“读后记”时需要注意的[75]

2.《拟叶琼章仙坛奉呈泐师》

身非巫女惯行云,肯对三星蹴绛裙。清吷声中轻脱去,瑶天笙鹤两行分。

叶绍袁《续窈闻》记载崇祯八年六月初十,泐大师降乩其家:“至夜,师云:“琼娘已到。”命之礼佛,拜祖母灵几,即云:“试作一诗,用观雅韵。”女辞:“不敢。”师云:“不妨。”女即作云……”[76]原无题,以意拟补。

3.《拟叶琼章仙坛奉呈父母》

帏风瑟瑟女归来,万福尊前且节哀。

叶绍袁《续窈闻》记载叶小鸾亡灵咏上诗后,“至中庭,见母即出。出即作诗,呈父母云‘……’二语即止,似哽咽不能成者”。原无题,以意拟补。

4.《拟叶琼章仙坛咏故房诗》

汾干素屋不多间,半庇生人半庇棺。黄鹤飞时犹合哭,令威回日更何欢。

叶绍袁《续窈闻》记载叶小鸾亡灵咏上诗后,让其“引我房去”时“又作一诗云”。原无题,以意拟补。叶绍袁对亡女不识旧屋的解释是“盖初入时至庭中即出,实未及入其故房,且房亦稍改也”。

5.《拟叶琼章将受戒再呈泐师》

弱水安能制毒龙,竿头一转拜师功。从今别却芙蓉主,永侍猊床沐下风。

叶绍袁《续窈闻》记载当晚叶小鸾亡灵欲皈依受戒,“女即作诗呈师,云:‘……’。师云:‘不敢。’女云:‘愿从大师授记,今不往仙府去矣。’”原无题,以意拟补。《列朝诗集》将此诗题为“将授戒再呈泐师”,不妥。在泐大师的话语系统中,“授、受”之别,是很清楚的。如接下来泐师便云:“既愿皈依,必须受戒。凡授戒者,必先审戒,我当一一审汝。”[77]

在明末以前,“神仙降真……而诗文绝少”[78],然金圣叹在有关活动中却时常有诗文创作(如曾“用洪武韵作长句”赠钱谦益,现仅能从牧斋《仙坛倡和诗》钱曾的笺注中得其要旨[79]),这或许可能就是其为何能打动许多文人雅士的重要原因。此类作品著作权的归属,从总体上说应该是没有疑问的。例外的是以上三首半诗,均是金圣叹至叶绍袁家降乩时,在乩坛上由叶小鸾亡灵“作诗”,时间为崇祯八年(1635)六月十日夜间,前三者为魂灵初至时泐庵命之所作,后者为受戒前“女即作诗呈师”。此日小鸾已逝两年八个月,像钱谦益那样直接视为其创作,并分别将第一和第四首收入《列朝诗集》,拟名为《仙坛奉呈泐师》、《将授戒再呈泐师》[80],固然煞有介事得可笑;但如果将之列在圣叹佚诗名下,恐怕也有窒碍之处。因为此数诗乃圣叹代言之作,他要以小鸾的身份为基准,来揣摩心思、照应风格、模拟口吻。其创作目的,是要将作品写得像是出自小鸾之手,尽可能与其存世的其他作品相似(至少在叶绍袁看来),故虽属圣叹创作,却不能视为其佚诗。犹如《红楼梦》中有那么多诗词,除了“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五绝一首外,都不能算是曹雪芹的佚作。但是那些以“泐庵”身份写下的作品就不一样了,创作这些作品的时候,圣叹与泐庵时常是融为一体的,或者无须刻意与本身不同,往往直接表达作者自己的思想意识和文学水平,表达其当下对待事物的感情态度,可以借此透视其内心世界和创作特征。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81],以上三首半诗没有收入拙编《金圣叹全集·沉吟楼诗选》之“辑佚”部分。拙编出版后,陈洪先生撰文表示“很希望在重版的《金圣叹全集》中看到增加了:1.托名叶小鸾的三首绝句(即‘身非巫女’、‘汾干素屋’、‘弱水安能’)。2.托名‘泐大师’与叶小鸾的‘审戒’文字,特别是系于叶小鸾名下的‘破戒’十吟——金圣叹的才情与想象力于此有十分突出的表现。3.为求‘完璧’,不妨把那未成篇的一联也补进来。”[82]其理由是如下四点:

首先,从传统、惯例来看,“代言”之作收入自己的文集,似是不言而喻的事情,其中也包括易性“代言”,其中多有揣摩、体认所代者心情、口吻的作品。最为典型的自然是屈原的《九歌》,皆为揣摩、体认所代者之身份、口吻而后成文。再如陆机有《为陆思远妇作诗》、《为周夫人作赠车骑诗》等,均为此类作品;而其弟陆云更有《为顾彦先赠妇往返诗四首》,分别揣摩夫妇二人口吻,反复酬答。这些作品的著作权似乎向无疑义。

其次,从本书体例看,既已收录了托名“泐大师”的金氏作品,就意味着认可了“托名、代言”的写作方式。仅仅以是否“揣摩、模拟”对方心理、风格,就把同类的托名“泐大师”与托名“叶小鸾”者判然划分,而是否之际很难有明确的依据,一取一舍似非妥当。再进一步说,《全集》收有《降乩联句》,如前所述,其中既有托名“泐大师”的,也有托名叶小鸾、沈宜修与叶纨纨的,三人所吟计31句,“泐大师”则为13句,也就是说主要是托名三位女魂的。而其中托名叶小鸾的多达12句,几与托名“泐”者相等;托名沈宜修的则备极揣摩之能事,已见前述。所以,既已收录《降乩联句》,便没有理由不收托名叶小鸾的其他诗作、联语。

再次,考虑到金圣叹一生的名山事业,主要在批点《水浒》与《西厢》。而他在批点中两个重要的富有个性的手法就是自我作古与悬想揣摩,这也表现在他的小说理论中。寻根溯源,金圣叹年轻时装神弄鬼的数年做作,特别是这种代言的写作经验,实在是一个重要的经历。了解这一段经历,分析产生于这段时光的金氏所有文字,对于深入、全面认识这个人物,对于准确把握他的批评理路、理论特色,都是不可或缺的。从这个意义上讲,金氏以“降乩”的方式写下的所有文字,不仅不应轻视、忽视,而且应给予更多的重视。

最后,如本文前面所论,金氏降乩活动写作的文字,以及这些文字构建出的女性世外乐园,对后世的文学史有相当大的影响。如果在他的“全集”中遗漏了这方面的文献材料,实在是一个遗憾。

虽然笔者并不同意这些“增加”和“收入”“叶小鸾”的三首半诗和“泐大师”与“叶小鸾”的审戒对话的理由,因为这牵涉到对创作作品和别集佚文之区别的不同理解,以及史料重要与否完全不能成为视为佚作的根据。但是,诚如其所云:“这个问题也存在着换一个角度思考,从而做出不同处理的可能。”我的考虑是:其一,我在辑其佚诗时,不把此类作品视作圣叹别集作品虽是可以自圆其说的,但是,它们毕竟是出自其手,属于其创作无疑,应该出现在拙编《金圣叹全集》的正文中(现仅见于前言和年谱)。否则,就“全集”而言,确为疏漏。如果非要放入“全集”,就其著述形式看,三首半诗亦只能勉强置于圣叹佚诗之列。当然,这一不得已之举,是金圣叹全集编纂中的特例,不宜作为通例,将古代作家在戏曲、小说中所创作的诗词均视为其佚作而辑入别集中。正因为这个原因,同样属于“揣摩、体认所代者之身份、口吻而后成文”的金批《水浒》第五十回白秀英所念诗“新鸟啾啾旧鸟归,老羊羸瘦小羊肥。人生衣食真难事,不及鸳鸯处处飞”,尽管周作人早已“怀疑是他(金圣叹——引者注)所加入的”[83],金性尧先生也说过:“此诗为百二十回本所无,倘为圣叹添作,倒也是他的好诗。”[84]笔者并不将此定场诗看作圣叹“全集”的佚作,更不要说视为其佚诗了。其二,清初长洲钱尚濠编《买愁集》,载有《村妇艳》一诗:“西施尽住黄金屋,泥壁蓬窗独剩侬。寄语梁间双燕子,天涯可有好房栊?”目录署名“泐大师”,诗前题曰:“泐大师(吴中古佛现女身,入上方宫度世者)附乩作《村妇艳》诗云。”[85]长洲褚人获《坚瓠集》亦载此条[86]。按:此诗又见《沉吟楼诗选》,然诗前之注已删,看不出附乩作诗的任何痕迹,亦难以辨别究竟是以“泐大师”身份还是拟“村妇”口吻创作。但是至少说明,圣叹亲属和友人在为其编辑遗诗时,是将此类降乩之作视为其诗歌作品的。正因为考虑到这两个因素,觉得陈洪认为“此类文字应视为金圣叹作品,以收入其‘全集’为宜”的基本观点[87]可以采纳,并感谢其建议换一种思路的启发。

6.《降乩联句》

灵辰敞新霁,密壶升名香(泐师)。神风动瑶天(宛君),道气弥曲廊(昭齐)。憨燕惊我归(宛),疏花露我床(琼章)。宿蛛罥我钗(宛),飘埃沾我裳(昭)。锈花生匣锁(宛),虫鼠游裙箱(琼)。遗挂了非我(宛),檀佛因专房(琼)。新荷为谁绿(昭),朱曦惨无光(宛)。君子知我来,清涕流纵横(宛。叶黄)。舅氏知我来,不复成趋跄(昭)。兄弟知我来,众情合一怆(琼。叶平声)。婢仆知我来,洒扫东西忙(宛)。请君置家业,观我敷道场。须弥已如砥(师),黑海飞尘扬(琼)。月亦沉昆仑(师),日不居扶桑(琼)。帝释辞交珠(师),迦文掩师幢(琼)。万法会有尽(师),一切皆无常(琼)。独有芬陀华,久久延奇芳。灵光顶上摇(师),慈云寰中翔(琼)。断三而得三(师),遮双即照双(琼)。父兄亦众生,母女成法王(师)。感应今日交(宛),围绕后时长(昭)。思之当欢踊(琼),何为又彷徨(师)。

原无题,以意拟补。此联句诗,录自叶绍袁《续窈闻》“二十七日,师引三人同至,即联句云……”[88],撰于崇祯九年(1636)四月二十七日。各句末所注,泐师即金圣叹,宛君为叶绍袁妻沈宜修字,昭齐为长女纨纨字,琼章为三女小鸾字。后三人,当时均已逝世,故不仅注明为“师”作者出于圣叹,其他诗句亦实乃其扶乩所为。全诗渲染家破人亡的哀婉氛围、凄凉景象,为接下来的正式活动营造出一个充满心理暗示的悲伤前奏。其中,“舅氏知我来,不复成趋跄”后,有叶绍袁注“时沈君晦在也”。沈君晦,名自炳(1602—1645),山东按察司副使沈珫第三子,宜修弟。后入复社,明亡抗清,失败“赴水死”[89]。其子永荪、永筠,顺治末年曾与金圣叹讨论唐诗分解的问题(见《鱼庭闻贯》)。吴江诸沈出身宦门望族,为人敦信尚义,与金圣叹多有来往,在哭庙冤案发生后,为之收敛遗体、收留幼女。关系至密者,或为其弟子(沈永启),或为其亲家(沈世楙)[90]。身为普通士子的金圣叹与这些世家子弟的最早交往,或许就是得益于因降乩而结识的广泛人脉。

7.《题平丘沈君善木影》

平丘老去成枯木,木刻平丘却宛然。海岸檀香堪作,黄杨树子不成禅。水潭雁影我将往,雪被冰床汝作缘。设使有人求答话,维摩自古最堪怜。

此首七律,录自《百城烟水》吴江县之“村”条[91]。由薛正兴先生首次披露[92]。沈君善,名自继,号碍影居士,晚明吴江人,国子监生。沈珫长子。性耿介放诞,鼎革时于“乙酉岁”削发为僧,以明末江南高僧紫柏、莲池皆姓沈,遂刻私印自号“江东沈姓第三僧”,隐居于邑内吴家港南的沈氏南庄,庄东北名平丘,即村附近。从首联看,诗当作于沈自继死后。据《吴江沈氏家谱》载,君善生于明万历十三年(1585),卒于清顺治八年(1651),故此诗写作时间亦约在此年或稍后。

圣叹与君善相识或友善的程度,今已不可确考,但君善子永启(1621—1699)乃圣叹弟子。《国朝松陵诗征》引周廷谔语曰:“方思性颖敏,诗文词皆立就,师事郡人金采。”[93]所谓“方思”,即永启之字。哭庙事发后,“采以事株累,系江宁狱。他弟子皆避匿,独方思往询候。采被刑,敛其骸骨,复奉棺置所居吴家港家庵中,人重其气谊。”(周廷谔语)可见沈家父子都是有风骨、讲气谊的人。在当时家产籍没、妻子流边的境况下,圣叹能免于陈尸刑场,后来能归骨家山,落葬于苏州郊外五峰山下,非永启则不能成其事。

8.《寓慈云寺旬日留别》

震泽多精舍,慈云狮子林。家私惟古佛,眷属总玄心。后汉人何在,微言乃至今。相逢遂欲别,舍此更何寻?

此首五律,录自《百城烟水》吴江县“慈云禅寺”条[94]。由薛正兴《金圣叹两首佚诗脞语》首次披露。慈云寺,在吴江震泽镇东,宋咸淳中建,明正统年间僧道泽重建。《百城烟水》乃记载苏州府所辖各县的山水名胜之作,首辑者徐崧为圣叹友人。

9.《岁暮怀瀑悬先生兼寄圣默法师》

先生有病不须医,正合清榷是此时。摩诘在床仍论义,仲尼落职遂删诗。朝闻夕可真奇事,天上人间今属谁?与子岁寒成此约,春来只问雪塘师。

此诗录自徐增《九诰堂全集》卷首“诸名公”《赠言》,共收圣叹诗歌三首,亦由邬国平先生《徐增与金圣叹》首次介绍,此诗为末首。前两首虽见《沉吟楼诗选》,均有校勘文字和史实研究之助。如第一首《读瀑悬先生诗毕吟此》,徐集题下有注曰:“子能丙戌梦游匡山,看瀑布,曾改名匡杖,字瀑悬。”“诗选”题作《冬夜读徐悬瀑诗》,无注文;末句徐集为“此外不闻有啼鸟”,《沉吟楼诗选》中间三字为“更无一”;尤其关键的是,徐增之字,一作“瀑悬”,一作“悬瀑”,一时似难依从。故邬国平先生在过录《九诰堂集》所引金诗时,六处涉及这两个字,有四处作“悬瀑”、两处作“瀑悬”。其实在徐集所引金诗中,出现此二字共两题三处,皆作“瀑悬”,可证“诗选”作“悬瀑”乃后人抄误。可以用来参证徐增字瀑悬的,还有叶绍袁《甲行日注》丁亥二月二十三日的有关记载:“晓雨午晴。徐瀑悬名匡秋遗书长篇连札,推许太深,愧无杂佩报之。……子能原字高才也,诎于病蹇。”[95]丁亥为顺治四年(1647),即徐增改名字之“丙戌”次年。惟所改新名之末字,一作“杖”、一作“秋”,皆为孤证,暂时只能以徐增本集所引为据。第二首《看梅思知至先生在病》,“诗选”题作《看梅思知止先生》。邬国平先生介绍:徐集“所载此诗题为《看梅思至先生在病》,题下注曰:‘子能法号知至。’据题注,‘思至先生’‘至’前当阙‘知’字。知至、知止为同一人的法号,都是指徐增”。经核原本,清抄本诗题并无文字脱漏,徐增的法号亦可能仅为知至或知止(如同在没有发现新佐证时,不能说匡杖、匡秋均为徐增改名一样)。第三首《岁暮怀瀑悬先生兼寄圣默法师》,不见《沉吟楼诗选》,为佚诗无疑。邬先生认为,据诗题“岁暮”云云,第七句“与子岁寒”之“寒”字,“疑‘暮’字之误”。该句音律属仄仄平平平仄仄,不当为仄声“暮”字,“寒”字恐不误。

10.《宿野庙》

众响渐已寂,虫于佛面飞。半窗关夜雨,四壁挂僧衣。

此首五绝,录自《随园诗话》,由孟森《金圣叹》首次揭示[96]。袁枚云:“金圣叹好批小说,人多薄之;然其《宿野庙》一绝云……殊清绝。”[97]这首五言绝句,与《沉吟楼诗选》五律《佛灯》前四句“人响渐已定,虫于佛面飞。众窗关夜雨,四壁得清辉”文字略似。但是,既然诗题一是“宿野庙”、一是“佛灯”,诗体一是五绝、一是五律;并且诗句除了第二句完全相同外,其他三句皆有较大的出入,故于《宿野庙》不妨以佚诗对待。同一诗意而文字稍作改动后即分见绝句和律诗者,在古人亦有先例。关键是从文献来源看,《佛灯》仅存于《沉吟楼诗选》,该集数百年来只有一种抄本(俞鸿筹一九五一年跋本另有一影抄本,那也是近事了)。在圣叹身后,除了选者刘献廷、序者李重华,没有迹象显示曾有他人见过此书,更谈不上征引了。袁枚于乾隆时期引述的《宿野庙》,不太可能是后人据“诗选”《佛灯》而节引者,或是依据当时仍然传世的圣叹手迹而过录的可能性较大。

雍正五年(1727)李重华序《沉吟楼诗选》时,已云所存圣叹诗作仅“什伯之一”;那么,三百年后所能补充的佚诗,最多也只能是千万之一了。此外,康熙孙辑《皇清诗选》,收入金人瑞《燕子来舟中》[98],系据《沉吟楼借杜诗》[99]抄录,因第三句“旧岁未成为地主”,在《沉吟楼诗选》中“成”作“曾”。诗末孙评曰:“乌衣知己,含蓄无穷”,可谓知音。乾隆沈德潜选《清诗别裁集》录有金人瑞七律一首,诗名为《愁》,评曰:“此拟杜作,似夔州以后诗。”[100]亦分见于《沉吟楼诗选》和《沉吟楼借杜诗》。因后者有刻本,流传较广,“别裁集”当据此录入。邓之诚题解《沉吟楼诗选》时,全文过录“别裁集”此诗,并云“不载此集(指《沉吟楼诗选》——引者注),知散佚甚多”[101],当为失察之论。但正因其首次向学术界介绍圣叹这部诗选,可能才有新时期上海古籍影印出版的问世,对于研究金圣叹而言,其功至伟。

此外,随着近年来书法作品收藏、拍卖的热潮迭起,时有名为金圣叹的诗歌手迹问世。如无题七绝之三首:“城角斜阳塔影移,鱼梁通水绿差差。莫嫌艇子蜻蜓小,半载秋云半载诗”;“茶盟酒社故人招,为看红枫叶未雕。小雨初晴泥路滑,骑驴缓缓过山桥”;“万物都从静里观,抚松倚石且盘桓。凭将双眼明如镜,要看烟云世界宽”;无题五古一首:“说是我爱女,青眼异众娇。既当世故熟,又复慧心调。百凡听筹划,相倚若颠夭。吾素破此说,俗见总难消。其实扬治语,如隔梦境迢。朅来叹老至,鬓发已衰凋。一切闲是非,付与忘忧条。随意学养生,动静时自料。唯念东床疾,不免愁绪嫽。更怜弱质苦,侍奉劳终宵。所希解讽咏,喃喃慰寂寥。机转魔自退,退亦不崇朝。无妄勿药喜,语不羲圣祧。但抉六爻蕴,无劳百盏浇。更读《太玄经》,遐想寄九宵。吐水能解祟,非如赤舌烧。”七律有《虎丘竹亭看雨》“半山云树小亭幽,百亩琳琅带雨秋。水洗粉妆清气冷,风翻银浪翠光流。潇疏颜写湘灵怨,断续声连宓女愁。极目万家图画里,一天烟雾锁丹丘。”《济公赠秦美人落霞》:“银烛青烟哀凤裀,兰堂桂栋玉为人。龙绡巧剪云中锦,雀扇娇回月下春。湘水鸳鸯犹是幻,巫山蝴蝶恐非真。好将碧落吹箫约,先向桃源问姓秦。”五古有《题太素宫》:“天辟玄奇境,山开太素宫。峰峦环殿陛,轮奂接穹隆。日月闲今古,乾坤贯始终。八埏垂化育,四海沐玄风。大位尊北,真修迥自东。长生双字碧,延寿九舟红。旦暮安期侣,吾将共此中。”《和王丈秋园晚兴》:“芳园秋气晚,乘兴坐萧然。闲赋花前句,时逃醉后禅。素心青海外,雅志白云偏。惠远招诗社,淳于结酒缘。穿林题竹粉,拾叶爨茶烟。窗浸松间月,桥欹柳下泉。菊英清入馔,石林佐调弦。屋设留徐榻,溪倚待戴船。自高濠濮想,人□汉阴贤。不谓龙门客,翻为鹤氅仙。临交惭季重,迭和郢中篇。”《登绣岭》:“绣岭耸千仞,上与玄云续。岧峣摩青冥,嵚崎危游躅。天门起岏,飞虹走寒玉。峭壁鬼工虚岩欹,石屋崒屼万峰奇,变匆那可测。古树蜕龙鳞,怪石俨虎伏。高仙常此栖,云霞覆香谷。丹垆气尚青,药井水仍绿。倏忽来长风,天香散林木。攀萝陟其巅,俯视天地促。挥手摘星辰,青云生我足。何时谢尘寰,超然骖白鹿。”《古游侠》“少年负胆气,慷慨多武威。一手畍两虎,双目生寒辉。胡兵合沙漠,烽火连金徽。纵横万里去,天山独解围。不贵万石侯,一剑风尘归。”

以上十首,均录自金圣叹书法手迹。其中,前三首为一条幅,引首印为“如是观”,末钤“金人瑞印”“圣叹”两印;第四首为一条幅,后六首为一手卷,均落款“金圣叹”,后者并钤“若采”“圣叹”“金人瑞印”。除了最后两首《登绣岭》、《古游侠》为楷书外,其馀皆为行草或草书,由南京艺术学院书法研究专家薛龙春先生代识,特此致谢。从史实研究的角度看,各诗或无题,或题目皆不涉及具体人事。这一现象,不是说圣叹没有创作过填写具体上款的法书,而是在他不幸遇难后,那些作品可能大多都被受者销毁了。如圣叹与友人论分解唐诗尺牍,名《鱼庭闻贯》,列于《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甲集七言律》卷首。此书康熙初年贤文堂刻本,就删去了顺治十七年原刻本所有的友人姓名,仅存“与”、“答”等动词,便可间接说明当时的环境压力。第四首五古“说是我爱女”一诗,写儿女情长和晚景寂寥,可与末首《古游侠》参看,显示出作家内在情感的多面性和精神世界的丰富性。第七首所题“太素宫”,位于道教胜地齐云山(在今安徽休宁境内),全名玄天太素宫,故首句云“天辟玄奇境”。钱谦益有《登齐云岩》诗三首,之二即《三月朔日谒玄天太素宫是世庙禖祀所建》[102]。“世庙”指明世宗,年号嘉靖。顾炎武云其山沿革要言不烦:“西北曰齐云山,一名齐云岩,有勅建玄天太素宫(嘉靖壬辰改‘岩’为‘山’,至丙辰敕建太素宫)。”[103]此诗如是圣叹亲临其境所题,则宁国府休宁县当为其足迹所涉最远之地。绣岭,其地待考。然因世风日下、造假日甚,难以判定有关圣叹诗歌书法作品均为真迹,录此存疑待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