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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圣叹史实研究
1.9.1 一 佚文辑考
一 佚文辑考

1.《致茂卿老丈》

圣叹今年必欲死!今见吾丈,遂可超生,且能延年;即死,亦不堕落凶暴地狱矣!何也?吾丈能指人以不迷,圣叹迷久,故必得遇丈乃可;圣叹不死,并可指吾丈之迷,吾丈亦必得遇圣叹乃可。十六日,圣叹手启,致茂卿老丈。

此篇尺牍,由日本金城学院大学部教授张小钢先生二○一一年提供,拙编《金圣叹全集》失收。原件藏美国普林斯顿大学,书影收入该校附属美术馆The John B.Elliott Collection在日本展览会的图录里[8]。原无题,以意拟补。以“茂卿”为字号者,明清并不多见(参杨廷福、杨同甫编《明人室名别称字号索引》、《清人室名别称字号索引》),兼顾地域、年龄、内容等因素,此“茂卿老丈”极可能是晚明夏树芳(1551—1635),字茂卿,号冰莲道人,常州府江阴县人。万历十三年(1585)举人,耽于著述,卒于崇祯八年,享年八十五岁。所著《消暍集》,卷首有“崇祯元年初夏长洲友弟文震孟书于药园之清瑶屿”、“崇祯元年孟夏长洲友弟陈仁锡书于无梦园之介石居”、“吴门友弟姚希孟撰”等序言,可见崇祯年间与苏州人士来往的密切。圣叹友人陈济生编《启祯两朝遗诗》,卷八目录有其人。圣叹尺牍中多有佛教用语,而夏茂卿颇喜编纂佛学书籍,劝人向佛,著有《法喜志》(为“佛教史传书,辑录在俗名士中参禅学道有关的人物共208人”)和《冰莲集》(“专载说佛故事,用复法师写经,掷笔层冰生莲花故事,故名”)等[9]。另撰有《酒颠》二卷,“侈引东方、郦生、毕卓、刘伶诸人,以策酒勋”[10],董其昌曾赞“茂卿其酒人之雄乎”[11],圣叹后来亦被时人“却从饮酒看先生”[12],在生活习惯上两人亦有相同之处。此“茂卿老丈”如是夏树芳,写作时间当在崇祯初年,圣叹二十五岁左右时,当属现存圣叹早期文字。

2.《风唫集序》

释迦说法,而摩耶比丘尼得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记。后几千百年,而现闻居士乃于其母文太君处,以旋陀罗尼印入诸佛密心。然则道之在子或复在母,若是其不同乎?曰:是不然。悉达初生,指天画地,作狮子吼。如此者,非母之所得而为也。现闻居士内菩萨,外现宰官。如此者,亦非母之所得而为也。曰:然则居士之以“风唫”名其集也何居?是有说焉。生而夙植佛本者,此固非母之所可得而为矣。生而能以其伟然丈夫身,不以衣食计而遽夺其心志,使以草莽老,乃能勉其礼乐,绳其先人,而又以其馀力悉殚于五时诸乘,俾所有声闻知见,悟入无上最妙,顶心如此者,则非母之为,而谁为之?故居士之以“风唫”名其集也,志感也。吾尝考之春秋时书,见有“树欲静而风不宁”一语,窃叹以为失喻。反复分比,而终无有当意者。此语乃兴也,非比也。及今观于居士命集之意,而始悟兴之中又有比焉。何则?当夫春之夜、夏之日,而刁刁,而调调,众枝齐举,万响初越。居士听之,忾然如闻北堂之和训焉;又如法身大士坐华严会上,而听圆顿之微诠焉,蔼乎其入人之怀,而油油乎其生孝子之心也。甚矣,此风之惠而和畅也。忽复有日而众柯怒号,枝立叶脱,拉然如铁骑之西驰,镗乎其若广陵之崩涛也。居士闻之而凛然,如受圣善之小杖焉,如诸声闻之被弹诃焉。严哉,风又何其凛冽而不敢卧也。于是居士抚流悲往,叹日月之易迈,悼光景之不复;母德未章,即是佛恩未报。于是泪澌宵澍,哀愫晨展,不敢一字及乎户外,而唯以隃麋不律,日从事于西方圣人之学。至今开其卷,皆闻瑟瑟太息声,读未竟而风声铿然穿纸而过,心悸魂栗,竟罢去矣。然则《风唫》一集岂徒咏叹佛事?此盖居士数十年来,机中荻下,缕缕亲承,而今以呕血描摹成帙者也。刻之以贻于世,以正告天下之为人子,与夫学佛事而从甘得入不知苦味者乎?崇祯乙亥夏四月十有七日,天台泐庵智朗降乩题于鹓止堂。[13]

《风唫集》,明崇祯刻本,作者姚希孟(1579—1636),字孟长,号现闻,吴县人。生十月而丧父,母文氏含辛鞠育;稍长与舅氏文震孟同学,并负时名。万历进士,崇祯初因与温体仁修怨,以少詹事外贬南京。《明史》有传。《风唫集》现存三卷本和六卷本两种版本。三卷本极罕见,王重民先生《中国善本书提要》首次介绍:“是集专载礼忏文及佛寺佛徒碑记等。希孟母文氏好佛,大概为丁母忧后所作,故以‘风唫’名集,详见卷端所载《风树堂缘起初述》,智朗降乩一序,盖希孟所自托也。下书口刻‘大隐堂’三字。”[14]乙亥,此处为崇祯八年(1635)。六卷本,即《中国古籍善本书目》著录的四家馆藏:国家图书馆、首都图书馆、北京大学、上海图书馆所藏《清全集》本《风唫集》,卷首为由戴之傑手书上板的刘锡玄所撰序,时为“崇祯丁丑(十年——引者注)四月下浣”,作者换人、时间移后、文字全新。许培基、叶瑞宝先生对《清全集》的版本著录为“明崇祯间张一鸣刻本”,并指出:“此集的版本较复杂。崇祯六年先刻五十八卷,为绛趺堂刻本。张一鸣于同年又刻《秋旻集》《二刻》《续刻》。十年,苏州书林大隐堂买绛趺堂版,增刻《公槐》、《棘门》、《沆瀣》三种,得此全集八十九卷本。后大隐堂又卖版给张一鸣。张氏在张溥序后,署刻‘吴门张一鸣叔赖绣梓’一行,而书口上仍有‘绛趺堂’、‘大隐堂’之名,故而全集行格不一。”[15]许、叶先生,皆是研究苏州地方文献的专家,对《清全集》的版本流变,交代得甚为清楚,惜未见大隐堂刻崇祯八年序《风唫集》三卷本,故忽略了此集的重要变异。

王重民先生虽然最早著录“智朗降乩序”,却误以为姚希孟自撰,而不知“天台泐庵智朗”(文末有“智朗之印”“天台泐子”两印)的确指;在金圣叹史实研究中,是徐朔方先生首次指出此序“实为金圣叹所作也”[16]。据钱谦益《天台泐法师灵异记》[17]载,圣叹自二十岁开始从事扶乩降神活动,托名智朗,号泐庵,自称为天台宗祖师智(538—597)弟子化身。此序,在现存金圣叹的著述中,既是以泐庵为名的首篇降乩作品,也是时间确切可考的最早文字,时年二十八岁。

3.《彤奁双叶题辞》

吴汾诸叶,叶叶交光。中秀双姝,尤馀清丽。惊才凌乎谢雪,逸藻媲于班风。湘涛晨卷,新文与旭彩齐晖;金穗宵垂,细慧同夜钟较静。裁繁花于皓腕,剪秋月为冰心。莲舄能飞,翠妩皆语。一则天末凤栖,爰随箫史;一则春塘鸳睡,未许山阴。真连璧之倾城,洵多珠之聚掌。影金闺,或惟母认;名镂紫琬,不许人知。岂期赋楼虽有碧儿,侍案复须玉史。妹初奔月,姊亦凌波。嗟乎伤哉,天邪人也!观遗挂之在壁,疑魂影之犹来。痛猿泪之下三,哀雁字之失二。左思赋娇,不堪更读;中郎绝调,今复谁传?于是检厥遗文,花花卸泪;吟其手泽,燕燕窥窗。或崔徽真在卷中,即夫人俨临殿外。授之梨氏,用告邦人。观其瑶情蕙质,洵天遗以暂来;知夫雾骨烟姿,定人留而不住。东家有女,请莫效颦;南史若来,幸为编传。遂于忏除绮语之馀,有此不揣揄扬之赘。弁诸册首,留作新谭。天台无叶泐子智朗槃谈撰。[18]

此文撰于崇祯八年六月九日下午。“双叶”即指叶纨纨(1610—1632)和叶小鸾(1616—1632)。其父叶绍袁(1589—1648),字仲韶,吴江人,天启进士、曾任工部主事,其母是出身同邑望族的名媛沈宜修(1590—1635)。小鸾十七岁时于婚前五日遽然离世,大姊纨纨伤悼而亡。绍袁辑《彤奁续些》,专收亲友哀祭悼念纨纨和小鸾的诗文,有明崇祯九年(1636)序刻《午梦堂集》本。“天台无叶泐子智朗槃谈”所撰《彤奁双叶题辞》,见该书卷首。关于“泐子”即金圣叹,学术界久为人知;且早在清初钱谦益《列朝诗集》中,就曾概述过“吴门有神降于乩,自言天台泐子”度引小鸾亡灵之事[19]。然将《午梦堂集》所载泐庵降乩叶家诸事与金圣叹研究联系起来,当自拙文《<午梦堂集>中“泐大师”其人》[20]始。故学者指出:“泐大师其人,前辈学者如孟森《金圣叹考》、陈登原《金圣叹传》已曾提及;陆林教授有关金圣叹史实研究之文,则首次通过翔实考证将之与吴江叶家联系在一起。”[21]这一考证结果,既为研究“有关降乩言行与叶小鸾形象关系提供了史实前提”,就金圣叹研究本身而言,它至少有这样三点作用:在叶绍袁编辑的《午梦堂集》中,对泐庵大师降乩其家的包含丰富细节的描写和记录,为认识金圣叹降神活动的具体过程呈现出近乎现场录像般的典型个案;金圣叹在扶乩过程中表现出的艺术才华、文学想象和心理分析能力,为研究其文学批评特点的形成和成就的取得,提供了有利的佐证[22];在整个活动中,圣叹以泐大师的身份创作了一些诗文,可视为其佚作,应该加以收集研究[23]

关于《彤奁双叶题辞》的写作,叶绍袁在专记泐庵降乩其家事迹的笔记杂著《续窈闻》中,有详细记载:“吴门泐庵大师……能以佛法行冥事,钱宗伯《灵异记》详矣。昨旃蒙渊献之岁,月会鹑星,日盈龙首,余家恭设香花幡幢,敦延銮驭。午间,先有女史傅遥遥至,云:‘师待下舂时,方可至此。’余同诸人屏气伫候,良久,师至,下坛即云:‘顷散花女史,称有《彤奁》两集,可借观乎?’余拜谢曰:‘但恐上渎圣灵,敢烦云借?’举集呈阅。阅迄,师云:‘意将欲不朽之邪?’余跽而进曰:‘昔者两女沦徂……倘邀莲座之雕英,俾振芜香之弱蕊,紫铣一言,青筠千古,曷胜死生之感。’余泣而请之。师云:‘不嫌荒陋,当僭弁词。’精言丽彩,挥洒错落,笔不停手,应接靡暇。鸿文景烁,灵篇晖耀,真上超沈、谢,下掩庾、徐也。时日已虞渊,爰返翠华之驾,归真道山。”[24]旃蒙渊献,是以太岁纪年指代干支乙亥,乃崇祯八年(1635);月会鹑星,代指六月,古以“鹑炎”称六月[25];日盈龙首,指九日,古人解释《易》卦,认为:“乾盈九不用,则所盈之九隐乎坤……九为龙首,故不见其首。”[26]此篇序文,全为骈俪之辞,文采斐然,除去落款共二百九十二字,乃当场一气呵成之作。故令本身具有很高文学修养的叶绍袁十分佩服,竟夸张地说水平超过了南朝骈文高手沈约、谢朓、庾信、徐陵。值得注意的是,序文极可能是圣叹事先打好腹稿的。从时间上看,“午间”派人至叶家,通知“下舂”即日落之时始到,虽实际上提前抵达(因返回时才“日已虞渊”即日影西斜近黄昏时)[27],但也经过了“良久”;从起因分析,是泐庵主动提出要为之作序:“不嫌荒陋,当僭弁词”,说明他是有备而来的。只是叶绍袁身在局中,受其迷惑而已(抑或互相利用亦未可知)。

4.《与叶仲韶》之一

世法之必轮转,神仙误认游戏,取苦果为乐事,哀哉!实感于斯。盖其来也一笑成因,其去也爱尽即灭;来则翩翩以降,去则纷纷星散。二爱之蔽帏,斯其先征已;今兹之变,故其所也。是故学仙终不如佛,仙是有尽漏身,佛是常住法身。若仙人,不过朝蓬壶、暮弱海,往来瞬息耳。岂惟夫人,明公亦应早自著脚。仙人情重,情重结业,业结伤性,性伤失佛。失佛大事,死又不足言也。明公固宜俯念鄙言,早学佛事。今后再入仙班,别无握柄。人生百年,喻如转烛,不可又忽忽也。观二三年光景何如哉!不尽,可见大概耶。

此封尺牍,录自叶绍袁《叶天寥自撰年谱·八年乙亥》:“内人病亟,遣儿辈往求泐公。泐公不能致力,儿归已瞑目矣。仅得泐公一札……”[28]叶妻沈宜修逝于“九月初五之夕”,故此函当撰于九月初。原无题,以意拟补。本年叶家丧事迭出:二月、三月、四月,十八岁次子世偁、叶母冯太夫人和五岁幼子世儴先后病卒,最后便是其妻呕血而亡。正是在这种“死者在床,哭者在侧”[29]的家庭状况和情感背景下,叶绍袁才会有渴望救助亲人的实际需要和精神抚慰的心理需求。

5.《与叶仲韶》之二

世法无常,电光石火,最后一着,惟有自性称陀。夫人来自蓬瀛,非以下女子,一念好事,遂堕五浊,今日是火聚中一服清凉散也。惟使君秋心之士,得无以爱根缠杀佛根耶?大海茫茫,坏舟失舵,深为可虑。勉旃学佛,暂别永聚,可图也。不然,一别永别,如之何得重晤哉?

此封尺牍,录自叶绍袁《叶天寥自撰年谱·八年乙亥》“十月又一札云”[30],撰于崇祯八年十月。原无题,以意拟补。

6.《与叶仲韶》之三

即日接来信,知诸君在汾干甚快事,此约已久,拟赴之,直至今夕。天下事无大无细,洵皆因缘哉!午后不肖当过,幸少俟我。本堂今日修普贤观未成,诸公当约明日振锡还家耳。午后,某独到也。某稽首。

此封尺牍,录自叶绍袁《续窈闻》崇祯九年“释迦佛诞之月”二十六日,“先是清晨,慈月宫人曹文容,致师翰函云”[31]。佛教以四月八日为释迦牟尼生日,故撰于四月二十六日。原无题,以意拟补。文末所谓“某稽首”的“某”,当是避讳省略了“泐子智朗”之类的圣叹自称。“诸公”是指死后“皈依”泐大师的沈宜修和纨纨、小鸾母女,是由降乩招至的虚幻亡灵。圣叹每次较为重大的降乩活动,都要提前一天派人打前站,然后亲至事主家中踩点,了解当下主家的实际状况和心理状态,以便为次日的正式降神准备对策。此次也不例外,下午来时特地嘱咐明日“万勿及家事”,其内在原因当是,一旦问及人家闺阁具体私事,降乩者恐有穿帮之虞。信中“天下事无大无细,洵皆因缘”,实乃圣叹思想中的重要观念,崇祯十四年评点《水浒传》时,便将“因缘生法”作为其文学批评的一个基本原则(序三)。

7.《叶琼章题辞》

是邪非邪?立而俟之,风何肃穆其开帏。是邪非邪?就而听之,声瑟瑟其如有闻。步而来者谁邪?就而问之,泪栏干其不分明。瞥然而见者去邪?怪而寻之,仅梅影之在窗云。丙子夏日,写绝子小影不得,拟李夫人体叹之。

此文录自叶绍袁《续窈闻》“余言:‘亡鸾未及留照。乞师为写影神。’师云:‘此事甚难。’因题一词云”[32]。撰于崇祯九年(1636)四月二十七日,即上封尺牍之次日。原无题,以意拟补。叶小鸾(1616—1632),字琼章,叶绍袁、沈宜修季女。《第六才子书》“酬简”〔混江龙〕“彩云何在”批语:“每叹《李夫人歌》真是绝世妙笔,只看其第一句之四字曰:‘是耶,非耶?’便写得刘彻通身出神。”可见在文学渊源上,此题辞对《汉书》所载汉武帝追思李夫人之诗“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姗姗其來迟”[33]有所借鉴。《与叶仲韶》尺牍之三约定次日去叶家降神招魂,二十七日“翼明”即至其家,泐庵与沈宜修母女三人亡灵联句吟诗,绍袁并与三人多有对话。其中,幽明永隔之恩爱夫妻,仅凭沙盘降乩进行对话,就生者叶绍袁而言,可谓句句锥心;就扶乩者圣叹而言,最见其煽情能力:“余问:‘君有何言?有所需用,当焚寄之。’云:‘一无所欲,只是放君不下。宦海风波,早止为佳。偕隐是不能矣,一语千泪,伤哉悲哉!孤隐须自计。’余言:‘思君甚苦,奈何?’云:‘生时同苦,伤哉悲哉!苦在一地;死后同苦,苦在相望。’”[34]引文中“余”即作者叶绍袁,答者为已逝七月的其妻,小字批语乃绍袁所记自己当时的心理感受,可见圣叹所设计的亡灵乩语,处处击中生者的情感软肋,体现出很高的“专业”水平。降神活动结束时,叶氏因女小鸾遽然离世而没有画像,遂“乞师为写影神”。此一要求,当非圣叹所能预料;即便预计,也无能为力:这倒不是能力的问题,圣叹本身就是画家,绘画也是其在降乩时用来炫耀神力的重要手段,问题是世家大族深闺小姐,岂是他所能见面者?而生前没有见面,死后又无画像留存,让他如何画出一幅能够得到死者父亲首肯的影像来呢?“此事甚难”真是其心里话!好在他善于随机应变,避实就虚,以题词代替了绘画;题词写风吹闺帷,写履声瑟瑟,写泪痕模糊,写梅影在窗,依然是避实就虚,无一字涉及长相如何、才华高低,却烘托出一位亦幻亦真、身形袅娜、情感忧伤、品位高洁的大家闺秀形象,令人对小鸾的不幸遭遇、美丽容貌和绝世才情产生不尽的遐想。叶绍袁《天寥年谱别记》记崇祯十四年,有一“浙中冯生”能招魂传神,遂请之绘沈宜修母女像:“共一幅画之,参差立于云中,俱仙装”,叶氏的观感是“影殊不似”[35]。金生与冯生,智愚高低真有天壤之别。

《续窈闻》就此结束,从此也不再见有金圣叹降乩文字的记载。

8.《春郊演剧集四书文》

与众乐乐,好事者为之也。夫人幼而学之,必有可观者焉。乡人皆好之,亦为之而已矣。达巷党人曰:“于戏!是人之所欲也。”暮春者在野,经始灵台,抑为采色,选于众,若是班乎,使之一本。当是时,其徒数十人,填然鼓之,管钥之音翕如也。于此有人焉,请问其目,衣锦尚,听其言也,如之何,如之何,有始有卒,此其大略也;彼哉,彼哉,抑末也。其次,正其衣冠,南面而立,姓所同也,名所独也,坐以待旦,曰:“吾生也。”杖者出,望之俨然,如五六十,冕衣裳,加朝服拖绅,外也。景丑氏,素以为绚,达于面目。凡同类者,其三人,胁肩谄笑,手之舞之,无所不至,非人之所能为也。若此者,君臣也,父子也,夫妇也,群居终日。行乎患难,行乎富贵,可立而待也。朝觐者,讼狱者,讴歌者,声音笑貌,象忧亦忧,象喜亦喜,似不可及也。此一时也,近者悦,远者来,达乎四境;闻其声,观其色,众皆悦之。冠者五六人,则之野,又从而招之,筑室于场,得其所哉;童子六七人,食无求饱,往于田,疾行先长者,道听而途说,鲜能知味也。将为君子焉,斯文也,春服既成,赫兮喧兮。其子弟从之,揖所与立,訚訚如也。将为野人焉,农夫也,衣敝缊袍,其颡有泚,襁负其子而至,立之斯立,皇皇如也。或为大人,长一身有半,立则见其参于前也。众恶之曰:“彼丈夫从而掩之,吾何以观之哉?”或为小人,则具体而微,引领而望之,出语人曰:“吾未尝得见也,易地则皆然,如之何则可也?”有妇人焉,衣服不备,不能出门户,讪其良人,乞诸其邻而与之,蒙不洁巨屦,其为士者笑之。有贱丈夫焉,则慕少艾,以左右望,睨而视之,眸子瞭焉。恶声至:“无耻!”又顾而之他。有丧者,无目者,虽闲户可也。亦北面而朝之,难矣哉。彼将曰:“尔为尔,我为我,来者不拒,恶得而禁之?”和也者,道也者,出家而成教,反经而已也,自修也。此亦曰:“某在斯,某在斯,均是人也,吾何为独不然?”为间,天油然作云,沛然下雨,茫茫然归。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散而之四方。蹶者,趋者,皆曰:“今日病矣,归与,归与!而今,而后,如有复我者,吾不欲观之矣。”或曰:“迨天之未阴雨,择其善者,再斯可矣。”

此乃游戏文字,录自顾公燮《丹午笔记》[36]。圣叹自幼不喜圣贤之书,却又四书五经烂熟于心,即所谓“此等文,只为幼时怕先生朴,不免读得烂熟”[37]。年轻时“以诸生为游戏具,补而旋弃,弃而旋补”,不以功名为重;治学为文“多不轨于正”[38],好评稗官戏曲仅其一,善辑儒家经典以作游戏之文又其一。这在封建社会属于大不敬行为,正统文人自然要认为他“太亵越”、“无忌惮”了[39]。无锡钱泳(1759—1844)便将此文视同“侮圣人之言”,云“吴门有某秀才者,狂放不羁,每以经文断章取义,或涉秽亵语,作四书文,如‘弥子之妻与子路之妻’、‘则慕少艾’、‘男女居室’为题,令人不能卒读,较《西厢制义》、《春郊演剧》尤有甚焉。……大凡喜于侮圣人之言者,其人必遭大劫。”[40]此“某秀才”所指不详,但可见圣叹《春郊演剧集四书文》影响之广。

顾公燮(1722—?)[41],字丹午,号澹湖,苏州人,乾隆年间在世,谙熟于明末清初吴中掌故。所著《丹午笔记》之《哭庙异闻》,是现存最早站在客观角度详细记述哭庙案的史料,《辛丑纪闻》、《哭庙记略》皆出其后,亦是少数记载金圣叹“顶张人瑞就童子试”的珍贵文献之一。

9.《邵僧弥山水长卷跋》

昔嵇叔夜临终顾视日影,索琴自弹,既而叹曰:“《广陵散》于兹绝矣!”又有哭王子敬者,曰:“子敬,子敬,人琴俱亡。”嗟乎,读斯两言,能不痛哉!群天下之人,无虑亿万万。至于其卓荦俊伟者,每每间百十年乃一生,生于世曾不五六十春,又必先此无虑亿万万者以先去。然则造物者真于世间有惜不惜之分别者也。其不惜者,如所谓无虑亿万万者是也,富贵寿考莫不具备。执途人视之,皆是公也,然而我特无取焉。若其所惜者,则如嵇叔夜、王子敬,既不肯屡生于世,生又每每不能与富与贵遇。于是资生艰难,憔悴枯槁,身非金石所成,不逸一旦遂没。嗟夫,人生世上,往往鹿豕聚耳,亦又何乐而不顾,恋恋不能去乎?此帧为瓜畴先生遗笔,吾友般若法师藏之,而得之于圣默法师者也。余与先生,生既同里,年又不甚相去,使先生稍得至今日犹未死,余与先生试作支许,竟日相对,实未知鹿死谁手。而天之不吊先生,竟已先赋楼去。余未死者,则既为造物之所不惜,至今日犹得与群公者睹先生之遗迹,而慨然追慕其人。尝试通前通后计之,余之追慕先生,亦复为时几何,安能更有馀力为先生多叹息哉!余不识先生者,而余甚识圣法师;则见先生不得,见法师如见先生:此余所以肠痛于先生也。后之人不识先生,并不复识圣法师也,则恃有此笔在,见此笔如见先生,遂亦如见法师,则又安知余亦幸不附此笔而为后人所肠痛也?书之不胜三叹!崇祯甲申夏尽日,涅槃学人圣叹书。

此篇跋文,录自叶恭绰《遐庵清秘录》卷二[42]。吴红《借传孤愤墨犹新——金圣叹的一篇佚文》首次披露,见重庆出版社、华夏出版社一九八六年版《中国古典小说艺术的思考》。原无题,以意拟补。邵弥,字僧弥,号瓜畴,后以字行。晚明画家,卒于崇祯十五年(1642)。圣叹所跋邵画,为绢本山水长卷,乃邵氏自崇祯十四年冬动笔,次年“涉夏”始竣稿,故为绝笔之作。圣叹跋于崇祯十七年(1644)“夏尽日”(当即六月末),落款处有阳文印章两枚:一为“圣叹”,椭圆形;一为“人瑞”,方形。

此篇跋文有助于解决圣叹史实研究中的两个问题。一是籍贯。对此,清人说法不一。廖燕《金圣叹先生传》[43]、沈祖禹《吴江沈氏诗录》[44]、袁景辂《国朝松陵诗征》[45],均称之为“吴县诸生”,周亮工《赖古堂尺牍新钞》作者小传称其为“吴县人”[46]。在这篇画跋中,圣叹自称与邵弥“生既同里”,邵乃长洲人,吴伟业《邵山人僧弥墓志铭》“吾故友长洲邵山人僧弥”一语可证[47]。二是名号。廖燕《金圣叹先生传》、俞鸿筹《沉吟楼诗选读后记》[48],皆云圣叹“鼎革后更名人瑞”,金氏落款和钤印则说明此属臆测之辞。事实是金圣叹在“鼎革”前即已名人瑞、号圣叹了,因为此际江南仍在明朝治下。所号“涅槃学人”,更是此跋提供的新信息,可补历来有关圣叹字号记载之缺。

邵弥这幅有金氏长篇跋文的山水长卷,咸丰时归两淮盐运使李恩庆,民国时由叶恭绰收藏。如今,真迹存于北京故宫博物院[49],金氏文字则分别为叶恭绰的书画著作《遐庵清秘录》和《遐庵谈艺录》所过录[50]。前者为影印叶氏手稿,后者为铅字排印,两文略有出入,此据手稿本。

10.《文彦可潇湘八景图册跋》

皇舆纵横万里,其中名山大川,指不可胜屈。而相传乃有潇湘八景图,独盛行于世。创之者,吾不知其为何人,大约负旷绝之才,而不见知于世,如古者屈灵均之徒,于无端歌啸之后,托毫素抒其不平者也。顾后世手轻面厚之夫,既非旷绝之才,又无不平之叹,于是□(此字残,只存右旁页字)笔□(此字残,只有下半心字)纸,处处涂抹,容易落腕,唐突妙题。天下滔滔,胡可胜悼?此册出于彦翁先生手,仆从圣点法师许观之,又何其袅袅秋风、渺渺愁余也。上有屈夫子,下有文先生,必如是,庶几不负中间作潇湘八景题者。江淹有云“仆本恨人”,对此佳构,不免百端交集。又未知圣师将转何法轮,超拔一切有情,不落帝子夫人队里耶?书罢为之怅然。崇祯甲申冬十一月几望,学人圣叹题。

此则佚文,见启功(1912—2005)先生《金圣叹文》,拙编《金圣叹全集》失收,由友人刘立志博士二○一一年秋提供。原无题,以意拟补。此画跋下押白文“金采之印”、朱文“圣叹”二印,是仅见圣叹自署“金采”的文献资料。文中“彦翁”指文从简(1574—1648),明代画家,字彦可,号枕烟老人。长洲人,文徵明的曾孙;“圣点”之点,繁体作“點”,当为“默”字误认,圣默法师乃圣叹友人;“崇祯甲申冬十一月几望”,指崇祯十七年十一月十四日(1644.12.12)。启功云:“金圣叹文名奇著,在后世,实以批小说、戏曲之通行,在当时,则以所批制艺,最为风靡也。而余近三十年搜罗八股文,略盈箱箧,竟不得金批一字。其他诗文,更无论已。偶于北京中国美术馆观所藏名画,见明文从简画潇湘八景图册,后有圣叹跋语。其文思剔透,与所批才子书呼吸相通;而笔调开阖,则俨然大家时文,亦足慰积时悬想矣。”在过录全文后,启功评价其写作手法云:“此虽画跋,犹每见忍俊不禁处,与才子书批语正是同一机括。‘上有屈夫子’四句,综古今画史,以结此题,最见制艺之法,非名手不能。而两间作者,正前文所谓‘手轻面厚之夫’,声东击西,可称妙谛。读至‘帝子夫人队里’之说,尤属顶门针砭。此时余方将为友人题二姚图,不觉嗒然笔落,急毁其稿。”[51]

11.《怀感诗序》

徐子能先生《怀感诗》四百二十绝句成,手抄示余。是时三月上旬,花事正繁,风燠日长,鸟鸣不歇。乃余读之,如在凉秋暮雨,窗昏虫叫之候;如病中彻夜不得睡,听远邻哭声,呜呜不歇;如五更从客店晓发,长途渺然,不知前期;如对白发老寡妇,讯其女儿时、新妇时一切密事;如看腊月卅日傍晚,阛阓南北,行人渐少渐歇:一何凄清切骨、坏人欢乐也!因致问先生:“始作是诗,是何缘起?为是无端忽触,为是有意构成?夫诗之为物,通于鬼神,关乎躯命,吾见甚有悲凉之调,恐是疾病中身之相,亿实屡中,不如弃去。”先生笑曰:“是诗胡能祟余?余则有故为诗耳。十年以来,贫、病两剧,饘粥尚难,何况汤药?幸而死则亦遂已耳,今既不得遂死,则此贫与病二者,实将以何法遣之?冬既苦其夜长,夏又苦其昼长,贫与病于我何有,我实无奈此长何也。因念平生最贪成癖,无逾友生一途。仰卧簟床,目注帐顶,默念流光,疾于瀑水,心期数百,如云渐散。虽有存者数子,亦俱景逼中晚,时移事变,既极知尽无有愉乐。又况余既以软脚病不出门户,则虽诸子悉在,余已先住异国。当此茫茫,悲从中起,人生到此,无言可说。明知千载之上,千载之下,其人如我,其心必然,彼皆不言,我亦可已。然则贫则无事,病更多闲,寄身白发之下,送怀食牛之岁。翻苦为乐,从闲觅忙,既代按摩,亦当参术,人各一诗,诗各一境,既是四百馀诗,便是四百馀境。我分身住四百馀境中,不愈于独住贫病一境中耶?我日夕与四百馀人周旋,不愈于独与一贫病人周旋耶?本不必示人,亦不必不示人;何必不示四百馀人已外之人,亦何必定示四百馀人中人。我言我尔后更不作诗,只此我亦不自云是诗;我言我尔后更不见馀人,只今我已先不得见如是等人。呜呼哀哉!一一人皆我心头血、眼中泪,而一从病废,便若永诀。天幸今日犹在世间,虽不得睹其面,犹得哦其名。设更不讳而舍此遂去,彼诸君子岂遂无人于黄昏灯下、清早被中,诵此音徽、感其遗事耶?而我即长已矣,不复能相思矣。我是以不能自已,而为此诗;又不欲弃去,而留作自娱也。”盖先生之言、之志如此。余闻而悄然以悲,又爽然以失。先生学道固甚力,诚不意其妙果及此。此皆一切圣人行处,所谓如幻三昧,月爱三昧,一切佛集三昧,宿王游戏三昧也者。先生自不作佛氏语耳,盖四百馀绝句,审尔则皆佛氏之至言要道也。遂不觉欢喜踊跃,而僭书其端。

同学人圣叹拜手。

此篇序言,录自清抄本徐增《九诰堂集》。凡两见:一见卷首,无落款“同学人圣叹拜手”;一见正文卷六《怀感诗》末所附,无篇名“怀感诗序”,仅题作“附圣叹序”;文字亦有小出入(如“悄然以悲,又爽然以失”,卷首序作“悄焉……爽然……”),此据正文过录。徐增(1612—?),字子能,号而庵,江南长洲人[52]。钱谦益弟子[53],明末即有诗名。《初学集》卷二十和卷三十二,分别有《徐子能黄牡丹诗序》、《徐子能诗序》。钱氏在后文中云:“乙亥之秋,子能访余于虎丘,肤神清令,翩翩美少年。出其《芳草诗》,名章绣句,络绎奔会。余与西蜀尹子求[54]共叹赏之。更数年,而子能之著作益富,名益成。南昌徐巨源为之序,颇引余言以为子能重。”另有评选类著作《而庵说唐诗》、《九诰堂诗选元气集》、《珠林风雅》等今存。详参本书第十二章《徐子能:杰出的辩护士》。

《怀感诗》是徐增“壬辰仲春”即顺治九年(1652)二月所作,“因念曩时相与,生离死别,二者各半。聊各赋二十八字,以写其大概,而余事迹亦略记于此。”[55]即以七绝咏怀故人,兼及自己半生形迹。圣叹所撰序文,乃在孟春三月上旬,可见徐增是在写后第一时间内即向之请序的。这篇金圣叹重要的佚文,由复旦大学邬国平先生首次披露,从而为研究徐增以及徐、金两人关系,提供了“难得的资料”[56];尤其感人的是,先生知道我多年来一直关注金圣叹的史实问题,遂主动将抽印件赐下,使我很快得以使用有关成果,并开始了彼此的学术交往。

12.《与西林》

流光迅速,人寿无几;世事无常,顷刻变幻。一帘之外,与我公看尽世人蝇营狗苟。

此短札,录自周亮工辑《藏弆集》[57]。内容表现了作者冷眼观世人、淡泊于名利的隐者心态;慨叹人生、词锋铦锐,亦是圣叹作文的常态。

西林,其人待考,圣叹又称之为“般公”。金诗题涉西林或般公者,今存五首:《住般公别院旬日有虚,粟仲见访》、《过慧庆西林,圣月兄出宣远瓶中杂画图吟此》、《春日坐西林别院,有以画鹤索题,书此自笑》、《迎春日还西林般公》(“还”或为“怀”,参见下首诗题)、《立春日又怀般公》。从有关诗题看,西林似为僧人。“过慧庆”之慧庆,是佛寺名,在苏州阊门外之白莲泾西,旧属吴县[58],是圣叹经常讲学处[59],西林或出家于此。

13.《与升公》

为儿子时,蚩蚩然,只谓前亦不往,后亦不来,独有此身,常在世间。〔于是〕【予】读《兰亭序》,亦了不知佳定在何〔所〕【处】。殆于三十四五岁许,始乃无端感触,忽地惊心:前此犹是童稚蓬心,后此便〔是〕【已】衰白相逼,中间壮岁一段,竟全然失去不见。【夫】而后咄嗟弥日,渐入忽忽不乐苦境。【此“斩新花蕊未应飞”一句,正是初入苦境之第一日也。“风吹尽”,“雨打稀”,总是一般零落,而又必宁“醉里”、莫“醒时”者,老死一事,】〔夫〕既〔以〕【是】无法可施,则莫如付之度外,任其腾腾自去,何得〔将〕如〔此〕【是】苦事,【又】刻刻置诸怀〔抱〕,终日愁老以老、怕死而死也。〔公高朗,想不昧此语〕。【读之使晚年人不敢不寻快活,妙绝。为此一绝,生出下二绝来】。

此封尺牍,见《藏弆集》卷三。笔者一九九三年撰《金圣叹佚文佚诗佚联考》时,因认为与《唱经堂杜诗解》卷二《三绝句》之一的金批文字大同小异(以上引文中,用“〔〕”括住的文字是《与升公》独有者,用“【】”括住者为《杜诗解》批语独有者),而未予介绍,拙编《金圣叹全集》失收。此文虽然在内容上不出金批杜诗,但是,一者的确是一封有接受者的书信,二者信中有专致升公语“公高朗,想不昧此语”,三者此信有助于研究《杜诗解》的成书过程和方式,故仍应以佚文视之。升公,其人不详,待考。

14.《与嵇匡侯》

同学弟金人瑞顿首:弟年五十有三矣。自前冬一病百日,通身竟成颓唐。因而自念:人生世间,乃如弱草,春露秋霜,宁有多日?脱遂奄然终殁,将细草犹复稍留根荄,而人顾反无复存遗耶?用是不计荒鄙,意欲尽取狂臆所曾及者,辄将不复拣择,与天下之人一作倾倒。此岂有所觊觎于其间?夫亦不甘便就湮灭,因含泪而姑出于此也。弟自端午之日,收束残破数十馀本,深入金墅太湖之滨三小女草屋中。对影兀兀,力疾先理唐人七律六百馀章,付诸剞劂,行就竣矣。忽童子持尊书至,兼读《葭秋堂五言诗》,惊喜再拜,便欲拿舟入城,一叙离阔。方沥米作炊,而小女忽患疾蹶,其势甚剧,遂尔更见迟留。因遣使迎医,先拜手,上至左右。夫足下论诗,以盛唐为宗,本之以养气息力,归之于性情,旨哉是言!但我辈一开口而疑谤百兴,或云“立异”,或云“欺人”。即如弟“解疏”一书,实推原《三百篇》两句为一联、四句为一截之体,伧父动云“割裂”,真坐不读书耳。足下身体力行,将使盛唐统绪,自今日废坠者,仍自今日兴起。名山之业,敢与足下分任焉?弟人瑞,死罪死罪,顿首顿首。

此文录自嵇永仁《抱犊山房集》雍正刻本,《四库全书》本已删去。雍正刻本卷四为《杂诗》,一名《葭秋堂旧刻》,卷首有文三篇,依次为金圣叹书、“射陵同学弟宋曹拜题”和“芝山同学弟徐增书”;各篇皆无单题,总题及版心作“葭秋堂诗序”,故后人多以此为金圣叹文的真正题目。宋曹和徐增之文皆为序,徐序又见《九诰堂集》,名《葭秋堂五言律诗序》。然从格式来看,圣叹所写乃书信,据《鱼庭闻贯》第一○二条《与嵇匡侯永仁》例,拟名如上。较早郑重指出金文是信不是序的,是邬国平先生《徐增与金圣叹》:“金圣叹之文实是书信,非是诗序,《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刻者因《抱犊山房集》而误以为题。现在人们引用金圣叹这篇文章,依然沿袭旧说,称其为‘序’,不称书信,这有待纠正。”结论完全正确,惟“《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刻者因《抱犊山房集》而误以为题”一句,需有所解释。笔者所见旧本《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甲集七言律》,有清顺治十七年(1660)贯华堂原刻本、康熙初年贤文堂刻本及民国年间有正书局排印本,均无这篇文字;且《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成书于顺治末年,《抱犊山房集》问世当在嵇永仁(1637—1676)身后,不太可能存在前书“刻者”因后书而误题的问题。邬先生的立论来源,大概是今人一九八○年代整理之《金圣叹全集》[60]。该集入选各书皆无版本交待,不知将金氏此文置于《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卷首,根据何在。

这封尺牍,是惟一涉及圣叹准确年龄的史料,对于金圣叹史实研究有着重要作用,可由此揭开其生年之谜。在金圣叹学术史上,最早发现并准确使用这一书信的,是山东栾调甫:“嵇永仁《抱犊山房集》,载有圣叹致永仁书”,并结合《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甲集七言律》序“顺治十七年,春二月八之日,儿子雍强欲予说唐诗七言律体;至夏四月望之日,前后通计所说过诗,可得满六百首”及其第八卷后云“顺治十七年四月十八日,说唐人七言律诗竟”等材料,指出“以是年庚子,圣叹五十三岁,推其生年,当在明万历三十六年戊申……至辛丑罹难,为顺治十八年,时圣叹已五十四岁矣”[61]。邓之诚一九五九年写成的《清诗纪事初编》:“嵇永仁《葭秋堂诗集》,附人瑞手札,作于己亥顺治十六年,自言年五十三。”[62]只可惜推错了一年。刘世德先生稍后发表的《金圣叹的生年》亦云“可知圣叹生于明万历三十六年(1608)”[63],只可惜往前多走了一小步,云其“生日也可考见”,时间为三月三日。所据杨保同《金圣叹轶事》,类似今日“戏说”之作,不足征信。陈登原早年曾引日人辛岛骁之说,指出“此乃民众惊其才情,故文饰之”[64]

15.《董玄宰楷书千字文跋》残句

虽临池小道,而读书养气之力兼睹其胜。

梁章钜《古瓦研斋所藏历代书画杂诗》第八十三首:“蓉冠羽帔迥离尘,耄岁挥毫益有神。养气读书见真实,不须仙骨讶君身。”诗末注云:“董文敏楷书千文册,作于崇祯甲戌岁,时年八十。金耿庵跋谓‘耄年作此,疑有仙骨’,而金圣叹跋谓……则尤为探本之论也。”[65]原无题,以意拟补,拙编《金圣叹全集》失收。董其昌(1555—1636),字玄宰,号思白,又号香光居士,华亭(今上海闵行区马桥镇)人。万历进士,官至礼部尚书,谥文敏。梁章钜(1775—1849),字茝中、闳林,号茝邻,晚号退庵,祖籍长乐,迁居福州。嘉庆进士,官至广西、江苏巡抚兼署两江总督。所著《归田琐记》卷七中,对金圣叹有正面介绍。

16.《临终家书》

杀头,至痛矣;籍没,至惨矣。而圣叹以无意得之,不亦异乎?若朝廷有赦令,或可免耳;不然,死矣!

此系遗书,录自顾公燮《丹午笔记》第二二四则《哭庙异闻》“金圣叹狱中寄家书云”[66],约写于顺治十八年七月一日,又见《辛丑纪闻》、《哭庙记略》。原无题,以意拟补。此为绝笔短札,以似乎漫不经心的笔调,述至痛至惨之事,准确地表达出绝望与希望并存、悲愤与困惑交织的复杂心境。各家野史笔记多记此为“临刑”语,且无“若朝廷有赦令”诸句。如乾隆时王应奎云:“圣叹将死,大叹诧曰:‘断头,至痛也;籍家,至惨矣!而圣叹以不意得之,大奇!’于是一笑受刑。”[67]同时金宗楚《豁意轩录闻》云:“临刑,大呼曰:‘杀头,至痛也;灭族,至惨矣!圣叹无意得此,呜呼哀哉!然而快哉!’”而将狱中家书文字写成:“字付大儿看:盐菜与黄豆同吃,大有胡桃滋味。此法一传,我无遗憾矣!”[68]民国蒋瑞藻《花朝生笔记》、易宗夔《新世说》、蔡冠洛《清代七百名人传》亦有此类记载,皆源出《豁意轩录闻》,自不足信。据《哭庙异闻》所记当时事曰:“十八人在狱,有一守卒白姓,凡饮食起居,左右维持必尽力。七月初一日,当换班,乃入谓十八人曰:‘众相公亦良苦矣,但都爷与你们作对,罪已深重,不可挽回。我今日去,恐不能复相见矣。倘有家书,可速付我,当为带去。’于是众人皆作书,或残柬,或旧纸,或草纸,付与白卒。初五日至苏,止十五封,倪用宾、薛尔张与姚刚独无。”可怜十五人“书内皆有恩赦一言,而不知实守卒之慰问也”[69]。上引圣叹家书中,语意亦有盼望“大赦”的成分,当即由狱卒捎至家者。黄周星(1611—1680)《人天乐》传奇第十五折《不邪》,剧中小生扮成玉甲云:“相传圣叹以冤累遭刑而死,死时遗有数行字,云:‘杀头,大痛也;抄家,惨祸也,圣叹以无意得之,呵呵!’”[70]剧本撰于康熙十五年[71],是距离圣叹逝世最近、由当时人传说的临终家书的文字,可以用来佐证各类记载之真伪。后之所谓“盐菜与黄豆同吃”云云,作为狱中遗书,于情于理不合,无疑属于稗官者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