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前期订补(一岁至三十二岁)

明万历三十六年(1608)戊申　一岁

圣叹生日，严云受云“阴历三月三日生”，徐立、陈瑜云“3月3日”，徐朔方云“三月初三日(公历四月十七日)出生”，出处均为“杨保同《金圣叹轶事》:‘俗传三月三日为文昌生日，而圣叹亦于是日生，故人称圣叹为文曲星。’”

【商订】一，杨书《文曲星》条第二句作“而圣叹亦于是生”^[10]，陈登原引文作“而圣叹亦于是日生”^[11]，即当代诸家皆为转引；二，杨书成于民国六、七年(1917—1918)，多为传说轶事；三，文曲星即文昌帝君，生日在二月初三:如是文曲星转世，则生日是二月初三，如是三月初三生，则与文曲星无关。

圣叹里居，徐朔方回避，严云受一据“《哭庙记略》:‘金圣叹，长洲人。’”认为该书“成书时间距金氏较近，记载较可靠。如别无更有力的证据，难以否定《记略》中金氏为长洲人之记载”；二据吴翌凤《东斋脞语》“金圣叹居憩桥巷”，认为“此地在苏州西城，乃是金氏中年以后之住址”，即金氏“原居长洲乡村，后迁居苏州西城，该区属吴县”。徐立、陈瑜云“生于苏州甜桥巷，故居在今苏州市海红坊海红小学内”；据“乾隆《苏州府志》有甜桥巷，兼隶长洲，故圣叹应为长洲人”。

【商订】无论圣叹籍贯何地，一，《哭庙记略》没有“金圣叹，长洲人”的文字；二，憩桥巷横跨吴县、长洲，分属两地，不能简单地说属吴县还是长洲；三，“甜桥巷”乃“憩桥巷”之误植，是照抄陈登原书的结果^[12]；四，憩桥巷、海红坊，均在苏州城区，但两地相距较远，“金圣叹故居，若在憩桥巷，海红坊则非，若在海红坊，憩桥巷则非”^[13]。

明万历四十三年(1615)乙卯　八岁

严云受和徐立、陈瑜均引《念舍弟》，后者指出“有人认为他们是双胞胎兄弟”。

【商订】该诗首联为“记得同君八岁时，一双童子好威仪”，徐立、陈瑜所云之“有人”，或是指何满子先生。他以疑似的口吻说兄弟“年龄很接近，看来可能还是双胞胎”，又云“同君八岁”云云，“分明是说兄弟同年的了”^[14]。稍后陈洪先生进而认为“似只能作双胞胎解”^[15]。与孪生之稀见相比，或一正出一庶出，或两皆庶出的可能性较大。如圣叹友人吴晋锡第四子兆宜，“生崇正丁丑年六月十三日”；第五子兆宸，“生崇正丁丑年九月二十二日”^[16]，均生于崇祯十年(1637)，即分别为继妻杜氏和侧室李氏生。周亮工顺治十二年(1655)“是年生第四子在建、第五子在都”^[17]，有关家谱记载其为“锦八十公在建”和“锦八十二公在都”^[18]，其间还应有一位排行“锦八十一”的堂兄弟，可见在建、在都似非同母所生。当然亦不排除另外一种可能，即虽同年同母生而非双胞胎者，这种现象较之孪生更为稀见。如徐增《沈留侯君山母太夫人八十》“怀中绣虎曾双抱”注云:“留侯、君山俱壬子生，留侯正月生，君山十二月生。叩仙，乩云‘二子一秀’。”^[19]沈自南，字留侯，“万历壬子正月二十六日生”，沈自东，字君山，“万历壬子十二月十一日生”，其母钱氏，为沈珫侧室^[20]。

【补遗】此际读杜甫《送远》“带甲满天地，胡为君远行。亲朋尽一哭，鞍马去孤城。草木岁月晚，关河霜雪清。别离已昨日，因见古人情”，心中闷闷不乐。顺治十四年评点顾贽小题文《四饭缺适秦》曰:“幼读杜子美‘亲朋尽一哭，鞍马去孤城’，不知何故，便胸前十日作恶，是时某才七八龄耳。”见其情商颇高。

明天启二年(1622)壬戌　十五岁

【补遗】从文学名家王思任问学。顺治十四年评选《小题才子书》，于万应隆撰《修其祖庙》解题曰:“昔者王遂东先生谓吾言:‘看花宜白袷，踏雪宜艳妆。’吾尔时甫十五岁，便识此语是古人笔墨秘诀。因持以遍相《左》、《策》、《史》、《汉》等书，无不大验也。逮于蔚宗《后汉书》以降，则已不能多得，因又入咨先生。先生笑曰:‘小子休矣!尽能是，即不必与子说。’”王思任(1574—1646)，字季重，号遂东，浙江山阴人。万历二十三年进士，南明鲁王监国时，官礼部侍郎。清兵破绍兴，绝食死。从圣叹评语中可以看出，在其少年时期，曾多次向遂东先生请教为文之道。王思任次年撰《批点玉茗堂牡丹亭词叙》，盛赞“天下高才”，历数古人有“左丘明、宋玉、蒙庄、司马子长、陶渊明、老杜、大苏、罗贯中、王实甫”等，直接启示了圣叹“六才子书”之说。详参本书第十八章《<小题才子书>所涉交游考》“王思任”。

明崇祯八年(1635)乙亥　二十八岁

徐朔方云“钱谦益为作《天台泐法师灵异记》”和“姚希孟《风唫集》序署‘崇祯乙亥夏四月十有七日天台泐庵智朗降乩题于鸩止堂’，实为金圣叹所作也”。严云受和徐立、陈瑜未及此。

【补遗】五月十三日，降乩钱谦益家，为钱母做法事。钱氏为撰《灵异记》，并撰《仙坛倡和诗》十首。组诗陈寅恪最先征引^[21]，陈洪^[22]、徐朔方亦先后言及。此日，常熟苏先似乎在场，撰写次韵诗以赠“泐大师”，诗序曰:“大师降乩……订五月十三日降宗伯家，为先太淑人主法事，资冥福。宗伯为和其诗，广至十章。余继和如数，以赠师，并呈宗伯云。”其诗十首为:“踏云归处海曈昽，珠琯群真接待公。悟彻生死皆幻境，识超门律透真宗。还乡已化辽东鹤，救疾先逢震泽龙。香箧粉奁都谢却，绿章□笺自能工”；“前世今生慧日昽，剜身乞脑了还公。瑶坛降笔言如鉴，青简成书学有宗。峰顶分形调化鹤，岩前截耳戏乘龙。含豪待写拈花相，犹自丹青愧国工”；“法海珠升景渐昽，舍身求道事何公。柏梁素鄙神君祀，莲界能参智者宗。接待不离金粟象，按行还御赤鳞龙。往来说法兼游戏，仍作歌辞付瞽工”；“师云圣政正曈昽，端为东山有谢公。星藻右旋当泰步，江河东注本朝宗。相逢注定三生石，应会须乘八步龙。若问苍生□底事，补天浴日仗神工”；“仙语冷冷日正昽，剧嫌人世未全公。风波不但横江海，磐石终还仗祖宗。让路岂能防国狗，投章聊以托天龙。中原便欲还麐凤，谁向沙中数财工”；“觚稜天半日昽昽，仿佛宣历□上公。窃怪几年拘藻党，会应一梦寤殷宗。仙枝分许巢灵凤，智刃还须制毒龙。底是苍生要霖雨，也缘天数也神工”；“积翠中天瑞日昽，上真仪从半王公。纵横仙笔真才笔，郑重儒宗比法宗。得失人间嗤塞马，酌量天上补山龙。还因结习相赓和，副墨名山本自工”；“灵旗飒飒曙光昽，飞敕虞山报社公。凭藉宰官成大事，发挥文字表台宗。山城冉冉迎青牯，里鼓填填雩白龙。若向人间作方便，愿分多惠与农工。(余乡以五月十三日为顶山白龙生日，每岁以是日一来省母。母本村姥，姓蒋，居顶山，得异梦而生白龙，时梁天监元年。今有龙母墓。)”^[23]据郑志良先生《关于苏先及其与钱谦益的关系》考证，苏先，字子后，号墨庄，常熟人，生于万历十三年(1585)，是“一个不得志的儒生，早年做一些官僚的幕宾”，自天启元年起“与钱谦益唱和赠答的诗极多”^[24]，似为钱谦益的门客。《苏子后集》稿本藏北京国家图书馆，有关文字由郑志良先生抄录，并慷慨允诺在此披露，特予说明，志谢铭感!苏先善画仕女图，嘉、道时常熟单学傅曾记其事迹:“苏画师先，字子后，号墨庄，写仕女尤为时所重。诗才豪逸，生于明代，少时以新柳诗见赏巨公，殁于康熙四十五年。庭中手植梅着花甚繁，作短歌云:‘去年梅开花尚少，今年花开多益好。花开岁岁春长在，种花之人花下老。君不见拂水山庄三十树，照野拂衣如白雾。又不见卧雪亭前雪一丛，千花万朵摇春风。花正开时主人出，地北天南看不及。幽禽空对语关关，夜雨徒沾香裛裛。见花忽忆倚花立，索笑不休相对泣。百岁看花能几回，人生何苦长汲汲。’《病起》云‘一家明月清风我，三事孤琴独酒诗’；《避兵》云‘水村莫作桃源看，农户家家尽买刀’，自有清致。子，字骏声，亦能诗，弗逮也。”^[25]从苏先的出生年代看，卒于康熙四十五年(1706)，绝无可能；然据《避兵》诗句，至少在顺治乙酉清军下江南时，苏先仍在世。

六月十日，圣叹率弟子至叶绍袁家降神，有泐庵大师与叶小鸾亡灵著名的审戒十问答(即“曾犯盗否?”女云“曾犯。不知新绿谁家树，怪底清箫何处声”云云)，见叶绍袁《续窈闻》^[26]。泐庵即圣叹扶乩时名称，尊称泐公。叶绍袁字仲韶，吴江人。天启五年进士，官至工部虞衡司主事；娶同邑沈宜修(字宛君)，共生八男五女。绍袁致仕后，三女小鸾、长女纨纨、次子世偁、母冯氏、八子世儴先后逝世，因悲哀郁积，其家与善于降神招魂的“泐大师”便有了多次来往，并专以笔记《续窈闻》详述来往本末。在没有影像资料保存的古代，有关笔记可谓最详细地记录了金圣叹以泐庵大师的身份扶乩降神的真实过程。圣叹曾预测时局:“流贼必不渡江，苏州兵火，十年之后，必不能免。”叶绍袁《天寥年谱别记》:“余病中，因思乙亥年泐公曾有言……今乙酉，正十一年也。”^[27]

明崇祯九年(一六三六)丙子　二十九岁

【补遗】四月二十六至二十七日，复至吴江叶绍袁家扶乩，为其“招致”妻、女亡灵，并与之联句赋诗。见叶绍袁《续窈闻》:“内人以哀深婴疾，杪秋五日，又复奄然。余怀痛伤，非可言尽。自冬及春，每致问大师，仅以牍札往返，烦雁鱼耳。幸于今兹释迦佛诞之月，二十六日，大师羽葆葩轩，顿辔蒿室，披沥苦悰，获垂昭示。”^[28]叶妻崇祯八年九月去世，此“今兹释迦佛诞之月”只能是次年的四月(佛教以四月初八为释迦佛生日)。

约从此际始，在周庄戴汝义家为塾师。严云受将此事系于崇祯十年(1637)丁丑三十岁时，云“家境日渐贫困，时以授馆为生计”，并引“周亮工《现果随录序》:‘昔金圣叹馆戴宜甫香勋斋，无叶泐大师附圣叹降乩。余时往叩之。’金氏授馆课徒，约在三十岁后。”徐立、陈瑜和徐朔方未及此。

【订补】所谓“周亮工《现果随录序》”云云，首见民国周作人引用:“释戒显著《现果随录》一卷，有康熙十年周栎园序，其十九则纪戴宜甫子星归事，附记云:‘昔金圣叹馆戴宜甫香勋斋，无叶泐大师附圣叹降乩，余时往叩之，与宜甫友善。’”^[29]所省略之“戴宜甫子星归事”为苏州戴吴悦“生而俊慧，父质其功名于无叶泐大师，乩判曰:‘此子以工部终身。’及长，某年登贤书，负性痴狂，行多荡检，大不利于乡党，吴中呼为‘戴痴’。既而受害者众，罗其恶款，控于工部。工部鞫勘得实，加严刑，卒于狱。……所言‘工部终身’者，乃毙于工部、以终其身也。”^[30]宜甫，为戴汝义(1596—1652)之号，长洲周庄镇(今属昆山)人，庠生。室号香熏斋，周作人、严云受均误作“香勋斋”。作者释戒显(1610—1672)，俗姓王名瀚，太仓人。与吴伟业同年诸生，晚明入复社，入清隐于浮屠。王瀚在此则笔记下按曰^[31]:“昔金圣叹馆戴宜甫香熏斋，无叶泐大师附圣叹降乩，余时往扣之，与宜甫友善。见其子方成童，美秀而文，瞳如秋水。宜甫指谓余曰:‘此子他日必官工部。’而孰知泐师竟藏隐语耶?”可见按语云云，是戒显未出家时亲见之事，与《现果随录》题记所谓“凡现在因果系亲见闻者皆入此录”正合。文中讲的戴吴悦(1630—1665)，为宜甫独子，字星归，初名之儦(为戴之仍云叶嫡堂弟)。圣叹为其启蒙师，时在成童(八岁)之前，恰在崇祯八、九年之际。顺治八年中举后为非乡里，康熙四年被江宁巡抚韩世琦处死。详参本书第七章《周庄戴氏交游考》。

徐朔方云“作诗《送吴兹受赴任永州司理》。见沉吟楼佚诗。诗云:‘我欲治经今日始，君行折狱几年平。’据《永州府志》卷十一下，吴朝儒今年任推官。推官，司理也。”严云受和徐立、陈瑜未及此。

【订补】吴兹受，名晋锡，长洲邻邑吴江人。早年入复社^[32]，明崇祯十三年(1640)进士。因后曾参与抗清，康熙《吴江县志》无传，仅于卷二十八《科举表》中注“仕至永州府推官”而略其于南明朝最终仕履。其生卒向无著录，今据吴江《吴氏族谱》第十三世小传，得其生卒为一六○○年至一六六二年。晋锡南明时以郴桂道加大理寺卿，全楚既失，督师奔滇。因见事不可为，于永历元年(清顺治四年，1647)削发为僧，间关回里，隐居而卒。生平详见族谱卷十一收长洲韩菼撰《墓志铭》(韩氏《有怀堂文稿》、《慕庐文稿》不载)。吴晋锡既为崇祯十三年进士，按常例《送吴兹受赴任永州司理》即可系于该年。然据《半生自纪》载，晋锡三月传胪后，“以疾不得赴六月大选”，请假回乡，再上京城，只得永州一缺，九月离京，十月抵家。自此至次年正月中旬，皆在经营先人墓葬，“二月朔，余送余父祀乡贤，冠盖云集，称一时之盛云。二三日赴任永州，诸子送至芜湖”。故金诗可能的写作时间是崇祯十三年十月至次年二月，系在崇祯十四年一月下旬前后，或较接近实情。详参本书第十九章《<沉吟楼诗选>交游考》“吴晋锡”。

明崇祯十年(1637)丁丑　三十岁

【补遗】吴县友人王瀚此际曾赋诗赠之。《第六才子书·闹简》第十一节【石榴花】夹批:“吾友斫山王先生，文恪之文孙也……盖斫山二十年前曾与圣叹诗，早便及之，曰:‘风雷半夜吴王墓，天地清秋武相祠。一例冥冥谁不朽，早来把酒共论之。’”《第六才子书》批于清顺治十三年(1656)。王瀚，字其仲，号斫山，晚明吴庠附例生。擅长绘画，为明代户部尚书王鏊(谥文恪)曾孙禹声之孙，故非王鏊文孙。两人为毕生挚友。其弟王希和学伊，皆为圣叹友。详参本书第六章《莫厘王氏交游考》。

明崇祯十二年(1639)己卯——三十二岁

【补遗】与同邑少年宋德宜相识。顺治十四年选批《小题才子书》，选宋德宜撰小题文《吾十有五》，解题曰:“余初识先生时，年犹未能十五也，不只读书，便已养气，真仲尼之徒无忝也。此文即是此时所作。”宋德宜(1627—1687)，字右之，号蓼思、蓼天，崇明籍，长洲人。入清以进士官至文华殿大学士。圣叹初次与之相识时，既然“年犹未能十五”，故当为其十四岁时事。详参本书第十八章《<小题才子书>所涉交游考》“宋德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