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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圣叹史实研究
1.7.2 二 扶乩与文学批评
二 扶乩与文学批评

乾隆初年,常熟王应奎(1684—1757)曾说金圣叹“性故颖敏绝世,而用心虚明,魔来附之。某宗伯《天台泐法师灵异记》所谓慈月宫陈夫人,‘以天启丁卯五月,降于金氏之乩’者,即指圣叹也。圣叹自为乩所冯,下笔益机辨澜翻,常有神助。然多不轨于正,好评解稗官词曲,手眼独出”[89]。王应奎与金圣叹同为苏州府人,又素以谙于明末清初逸闻旧事著称,是他将金氏的扶乩降神与文学批评首次联系在一起,指出了两者之间存在着一定的因果关系。略加分析,当主要有以下三点表现。

(一)创作实践的尝试

金圣叹一生著述甚丰,但今存者大多为其文学批评类作品,属于其个人创作者只有收诗三百馀首的《沉吟楼诗选》,但叙事类作品尤其是小说、戏剧之作则未见记载。虽然《第五才子书水浒传》第六十五回卷首回评所记《京中口技》,可视为笔记小说,足见其文笔的细腻传神,但毕竟是出自友人王瀚之口述,至少在构思上应属合作的产物。而在其青年时期从事扶乩降神的有关言论,则差可以小说、戏剧的雏形视之,从中可以看出金圣叹在小说、戏剧方面的初步实践和一定才能。例如,叶绍袁曾问及亡子世偁(1618—1635)的前世因缘,泐大师的回答是:

偁之前身,生于云间,已聘一女,将婚而死。因悟世法无常,遂出离家俗,为高行律师。女于梦中,时往视之,觉而邪心萌动,动即堕戒,遂至于此。然此事甚奇,因缘在三世以前。本皆女也:偁为奚氏,顾为杨氏,俱武水人,中表姊妹,以才色相慕悦,誓同居不嫁。六七年所,父母终不能成其志,为各选婿。二女不相期约,俱于一日剪发成尼。父母亦无可奈何,遂创立梵舍,听其同处,精参内典,勤求佛法,可云美矣。后一女先卒,终时谓其一云:“我生生世世必不舍汝,然我计之,为兄弟则各有室,为姊妹则各有家,不若迭为夫妇可耳。”然而数载薰修,人天证明,不容破戒,于今三世矣。三世俱定盟为夫妇,愿力也;三世究竟不成夫妇,戒力也。今夕当重与授记,开解此结。[90]

此段叙述,融言情与志怪于一体,哀婉曲折,悲切缠绵,犹如一则优美动人的神话传说,若置之于汉魏六朝古小说中,亦不逊色,显示出金圣叹小说创作的潜质。据绍袁说:“师有《瑶期外纪》,云‘轩辕时,王屋山小有清灵之洞,真人侍女名成璈,即琼章最初前身也’。纪甚详,未完。”瑶期为小鸾别字,此书当即其外传。既然情节“甚详”,近于传记小说无疑。惜未传世,无从详考细究了。

其次,圣叹的戏剧创作才能通过降乩亦有所表现。如崇祯八年六月在叶绍袁家,为之招来亡女小鸾之魂后,泐师与所谓叶女有如下一段对白(括号中文字是引者添加):

师云:既愿皈依,必须受戒。凡授戒者,必先审戒。我当一一审汝,汝仙子曾犯杀否?

女对云:曾犯。

师问:如何?

女云:曾呼小玉除花虱,也遣轻纨坏蝶衣。

(师问):曾犯盗否?

女云:曾犯。不知新绿谁家树,怪底清箫何处声。

(师问):曾犯淫否?

女云:曾犯。晚镜偷窥眉曲曲,春裙亲绣鸟双双。

师又审四口恶业,问:曾妄言否?

女云:曾犯。自谓前生欢喜地,诡云今坐辩才天。

(师问):曾绮语否?

女云:曾犯。团香制就夫人字,镂雪装成幼妇辞。

(师问):曾两舌否?

女云:曾犯。对月意添愁喜句,拈花评出短长谣。

(师问):曾恶口否?

女云:曾犯。生怕帘开讥燕子,为怜花谢骂东风。

师又审意三恶业:曾犯贪否?

女云:曾犯。经营缃帙成千轴,辛苦莺花满一庭。

(师问):曾犯嗔否?

女云:曾犯。怪他道蕴敲枯砚,薄彼崔徽扑玉钗。

(师问):曾犯痴否?

女云:曾犯。勉弃珠环收汉玉,戏捐粉盒葬花魂。

师大赞云:此六朝以下,温、李诸公,血竭髯枯、矜诧累日者。子于受戒一刻随口而答,那得不哭杀阿翁也![91]

这段著名对白,不仅当时引得小鸾父亲绍袁怜惜和感伤不已,亦打动了自钱谦益而下无数的古今文人。钱氏赞小鸾“矢口而答,皆六朝骈俪之语”[92],指的就是这段文字;时人周亮工亦曾详记其事始末,云:“此事甚荒唐,予不敢信;特爱其句之缛丽,附存于此。”[93]殊不知,事既荒唐,缛丽之句的著作权便不属于已逝三载的叶小鸾,也不属于与之对话的“泐大师”,而是《灵异记》所谓“乩所冯(凭)者”金圣叹预先构思好的降乩之作。笔者感兴趣的,是这段乩语中所蕴涵的浓郁的戏剧张力。你看,每一回合的问答均是正话反说,出人意表,各组骈语均包含着很强的动作性、表演性,似乎就是专为舞台演出而撰写。“女云”诸语,既通俗浅近,颇有元曲豁达尖新的风味;又俊雅清丽,于玉茗诸剧中似曾相识。前人评之为“骈俪”之语或“缛丽”之句,似仍是隔靴搔痒的浮泛之论。其实,金圣叹在戏剧方面的才能还远不止此,他不仅能写出精彩的戏剧片段,而且凡是有“相与信受奉行者,戴生、顾生、魏生”(《灵异记》)参与的较大规模的降乩活动,都应该类似于一次由其编剧、导演的完整的戏剧演出。金圣叹同时兼任固定不变的主要角色——“泐庵大师”,戴、顾、魏三生则视降乩人家的情事不同而分别扮演各种人物(亦可能诸种角色均由其一人扮演)。比如崇祯九年四月,圣叹“引三人同至”叶家,从绍袁《续窈闻》的记载看,当分别装扮其亡妻宜修(字宛君)和亡女纨纨(字昭齐)、小鸾(字琼章)。入门后,四人首先联句吟诗五言四十四句(颇有《木兰辞》的韵味),以烘托情景、渲染气氛。诗毕,便由扮宛君者率先向主人(即丈夫)叶绍袁主动问讯。其中既有预设的情景构思,又有当场的随机应对,问答了无破绽,演技个个称职,与后世先锋派演剧的当场与台下观众交流,很有几分相似之处。

金圣叹后来虽没有继续其小说、戏剧的创作,或者说从现存史料看,他从来就没有进行过严格意义上的此类创作,但这种类似于小说戏剧的构思、布局和编剧、导演的艺术实践,固然是起因于并服务于特定的扶乩降神之举,但是对于一位文学家的成长和锻炼,至少会起着触类旁通的启发作用。

(二)文学批评的演练

关于金圣叹文学批评的特点,古人周亮工与徐增同时提出圣叹评书“一支笔”说[94]和“从无二法”说[95]。所谓一支笔或从无二法,其实这在圣叹乃自觉行为。如他在介绍自己研究“六才子书”的心得时,便不无得意地指出:

其实六部书,圣叹只是用一副手眼读得。如读《西厢记》,实是用读《庄子》、《史记》手眼读得;便读《庄子》、《史记》,亦只用读《西厢记》手眼读得。——《读第六才子书西厢记法》

问题是何为其一副手眼或一支笔?今人对此一般是从“文章论”的角度进行解释。但是,无论其理论自述,还是其批评实绩,他还有一个贯穿在各种文体的文学批评中的重要“手眼”或笔法,即设身处地的心理分析方法,如谭帆先生认为金批《西厢》“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一部心理分析之作”[96]

这种心理分析方法,按照金圣叹《读第五才子书法》开篇第一句的概括,便是:“大凡读书,先要晓得作书之人是何心胸。”也就是金批《水浒》序三强调的“因缘生法”和“忠、恕”原则:

格物之法,以忠恕为门。何为忠?天下因缘生法,故忠不必学而至于忠,天下自然,无法不忠:火亦忠,眼亦忠,故吾之见忠;钟忠,耳忠,故闻无不忠。吾既忠,则人亦忠,盗贼亦忠,犬鼠亦忠。盗贼、犬鼠无不忠者,所谓恕也。夫然后物格,夫然后能尽人之性,而可以赞化育、参天地。

美籍华裔学者王靖宇教授在引述了这段文字后,对“恕”的原则解释道:“它似乎只是指让自己做到设身处地,从而充分认识万事万物在世间的存在方式。一旦达到‘恕’的原则,我们就能成功地‘格物’。”[97]这大概就是圣叹所说“忠恕,量万物之斗斛也;因缘生法,裁世界之刀尺也”的意思。他化用《中庸》“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的观点,而运用于文学批评实践中,取得了极富个性的成就。

读书“先要”了解作者,在理论上并不稀罕,其实就是《孟子·万章下》“尚友”论的翻版。笔者看重的是,在实践上为何古代独有金圣叹的文学批评对“尽人之性”具有如此强烈的主观追求和深刻理解?应该说,这与他长达约十年之久的扶乩“工作经历”是密不可分的。换言之,金圣叹“因缘生法”的文学批评观,实萌芽于“天下事无大无细,洵皆因缘哉”的扶乩观(《续窈闻》引泐庵尺牍)。诚如学者所云,透过这种“仙坛倡和”的演练,“可以约略接触到他的某些重要观点的苗头。如《水浒》评语有‘因缘生法’之说,解释作家对作品人物的心理模仿,主张一个人可以模仿体验几个完全不同的人物。又如《西厢》评语提出作家应‘设身处地’,体验人物的微妙情态。据《列朝诗集小传》,金圣叹在降神时曾同时成为‘陈夫人’、‘醯眼’、‘珠轮’与叶小鸾的代言人,并一一切合于各自的身份、修养。这种亲身体验,在形成其上述的理论观点时,无疑是会起到触媒以至启悟作用的。”[98]自二十岁(1627)“天启丁卯五月降于金氏之乩”,到二十九岁(1636)达到扶乩“事业”的顶峰,按其批《水浒》序三的话,圣叹也算是“十年格物而一朝物格”了。在最忙碌之时,他长期率领戴、顾、魏等人从事扶乩“事业”,整日穿行于世家望族的厅堂大院,为满足形形色色人家的各种各样需求,而承担着类似于今日之心理咨询和疏导的“业务”。事先的周密策划、细致揣摩,当场的机敏应对、圆满应答,这一切均取决于“因缘生法”、“忠恕”之道,套用《水浒》读法,便是“大凡扶乩降神,先要晓得主家是何心胸识见”。故一旦出手,必然奏效。例如崇祯九年率三人同至叶家的那次,叶绍袁与所扮叶妻宛君亡灵者的有关对话,所答言语屡屡直攻其情感的软肋:

余问:“君有何言?有所需用,当焚寄之。”云:“一无所欲,只是放君不下。宦海风波,早止为佳。偕隐是不能矣(一语千泪,伤哉悲哉!),孤隐须自计。”余言:“思君甚苦,奈何?”云:“生时同苦(伤哉悲哉!),苦在一地;死后同苦,苦在相望。”余问:“诸子在前,见否?”云:“皆见。”余问:“有言嘱否?”云:“读书守分,素有志节,我又何言?但不见其成立(痛哉!),我自感伤耳。”

令叶氏事后记之于《续窈闻》中时,仍然情不自禁地难掩“伤哉悲哉”的凄凉情怀,不时写下自己痛彻肺腑的种种感受。一旦改行转向,便将他认为可以裁量世界万物的斗斛、刀尺,运用于文学批评实践中,形成自己独有的“一副手眼”。不仅对叙事性作品如此,即便是议论文和诗歌,他也主张“从来作文,于‘见景生情’四字,安可不亟讲耶?”[99]认为诗歌“并无一句写景,故曰‘诗言志’”[100],因此分解时特别重视作者的“极厚心地”,注意分析诗歌对作者那种“将到家人闪闪忽忽心头”[101]的细腻表现。正是这种长于心理分析的批评特色,使得古代文学批评从片言只语的点评,发展为容量适当的阐释,由方法的更新导致了形式的突破。

(三)批评心路的形成

扶乩降神对圣叹一生的影响是巨大的:不仅为其人生评价带来了洗之不去的沉重的负面影响,而且给其随后从事的文学批评活动烙下了鲜明的个人印记,对其文学批评的影响,其深刻性是无可置疑的。至少因此长期被人以妖魔对待,“二十年人尽骂圣叹为魔”[102],“早被官绅们认为坏货”[103],甚至牵连为其写《天台泐法师灵异记》的钱谦益也“颇受儒者谣诼”[104]。如此境遇,自然要在其心理上打下难以磨灭的烙印:“我为法门,故作狗子。狗子则为人所贱恶。”[105]此种令其无法抬头的精神压抑,势必要孕育或强化其证明自己的人生追求,以致于认为即便是“荒村老翁,曲巷童妾,单词居要,一字利人,口口相授,称道不歇”亦不失为“立言”[106],因此而选择文学批评为“盖代无双”[107]之业;也势必要孕育或强化其反抗传统的思想意识,一旦从事文学批评后在选题和心态上,自然会表现出鲜明的个性。

批评性或评点性著述,是金圣叹一生心血所系和性命所在。其临终时不放心两件事,一是如何安顿“读书种子”儿子金雍,一是“只惜胸前几本书”[108],即那些早已计划而一直没有竣稿的“才子书”选题。圣叹的评点选题,主干即著名的“六才子书”和唐诗“分解”,辅枝为“才子古文”和“才子时文”等。为何他有“六才子书”之选而将《水浒传》、《西厢记》最早评点问世,按照徐增的说法,是因为“自少至老,自智至愚,无不读之、无不爱之者也”[109],主要是从普及性着眼的。其实,关于自己批书的目的,圣叹说过这样的话:

弟于世间,不惟不贪嗜欲,亦更不贪名誉。胸前一寸之心,眷眷惟是古人几本残书自来辱在泥涂者[110],却不自揣力弱,必欲与之昭雪。只此一事,是弟全件,其馀弟皆不惜。——《鱼庭闻贯》第十六条《与任升之炅》

这段话非常重要,它展示了圣叹选题为古人“昭雪”的自觉意识,即将那些向来受到不公平待遇、不公正评价的文史名著,通过自己的努力,恢复其向被埋没的历史地位。联系到《西厢记》、《水浒传》向来有“诲淫”、“诲盗”的恶谥,批评者在主题倾向上的“昭雪”之意便分外显明了。晚年与友书信说惟有评点事业是己一片寸心,其馀皆不足惜;临终绝命之诗说“只惜”庄、骚、马、杜尚未完稿,令其放心不下:作为一个长期被正人君子“辱在泥涂”者,他把自己生命价值的体现,完全寄托在为“古人几本残书”的翻案上。可以告慰他的是:

先生未批以前,《水浒》贼书,《西厢》淫书。今而知《水浒》之变幻离奇,直进于《易》;《西厢》之缠绵浓郁,直进于《诗》。[111]

在那个时代,无论是对作者还是评者来说,这样的褒奖都足以让人感到无上荣光了。

在具体的文学评点中,金圣叹有着标新立异的强烈追求。他在《小题才子书》自序中,曾将“依倚陈本”、“依倚师口”归纳为做学问必须祛除的“六不祥”之列。这种不依傍前人的治学精神,在其评点著作中具有充分体现。如评《水浒》而反对“忠义”说,主张“独恶宋江”;评《西厢》,反对“淫书”说,又不满于旧本描写的“狂荡无礼”;评唐诗,在分期上反对“初盛中晚”说,在方法上提倡“分解”说;评杜诗,反对诗歌“写景”说,痛斥刘辰翁各种观点。金圣叹这种耻于为“古人之奴”[112]的创新追求,“显示出某种好争善辩的倾向”[113],既是一位天生大才者深溶于血脉之中的人生律动所使然,亦是在特定舆论的长期打压下养成的桀骜不驯的生活态度。以翻案来立新说,对传统观点采取针锋相对的批判理路,不仅形成其抵抗外界的思维习惯,而且亦构造了其批评类著述的基本模式。这一特点,在其反对派的眼中是十分鲜明的,他晚年在与友人嵇永仁的书信中感慨道:“我辈一开口而疑谤百兴,或云‘立异’,或云‘欺人’。”[114]这种牢骚虽然因唐诗“分解”而起,其实是其一生遭遇的愤懑总结。至于赞扬者则是如此肯定其评点:

杜诗尽多粗率处,刘会孟所憎不为过也。乃自先生说之,粗率尽为神奇。夫粗率尚为神奇,而况神奇者乎?得此读书法,不惟不敢轻议古人诗文,能从古人诗文渗漏处奥思幻想,代其补衬,则古人之神奇、粗率,无一不足以启人慧悟。[115]

连牵强附会之解说,都被溢美地总结为其独家的“读书法”,至少说明了标新立异的个性存在。

经过以上三点分析,对王应奎《柳南随笔》所说“圣叹自为乩所凭,下笔益机辨澜翻,常有神助”,以致文学评点“手眼独出”之论,应有更深一层的理解;或者说,这位古人对金氏扶乩行为与其文学批评艺术成就的关系的认识,早已先得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