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喟与麟振(徵)疑伪
就圣叹“名喟”的说法而言,给予现当代学者影响较大的晚清以来的文献,当为邱炜萲《菽园赘谈》和一九一八年石印本《才子尺牍》(署名尤侗撰序)卷首之《金圣叹先生小传》。《才子尺牍》全名《金圣叹陈眉公尺牍》,书中内容为实用书信文体分类样本,绝非金圣叹著作。民国新修地方志,已云“十八人祠在阳山,祀清初哭庙案金喟等”[131],可见影响之大。最早对圣叹名喟予以否定的,是陈登原。他分别从文献和意思两个方面进行分析:“《辛丑纪闻》页十一云:‘金圣叹名喟,又名人瑞。’但他书无言圣叹名喟者。想以‘圣叹’,而联想于其名‘喟’也。”并进而猜测“非关其原名为喟,因生圣叹之号;殆先有圣叹之号,而后有喟名者欤”[132]。建国后,他将《金圣叹传》压缩成三页纸的短文时,可能是认为“他书无言”不确,又补充了“尤侗《金圣叹传》:‘先生生于绝续之际,原名喟,字若采。相传先生之父供孔子像,忽闻像上起喟叹,而先生适生。因命名曰圣叹云。’”并注出处为“《才子尺牍》卷首”。然在按语中,只是针对“圣叹姓张”予以批评,笼统地说“《纪闻》之说,自无足据”[133],并未对“名喟”说明确否定,较之原著,观点反而模糊了。但是当代多数学者并不采纳他的意见,如何满子先生依然认为“以圣人自拟,就是他自名喟,字圣叹的原因”[134],赵景深(1902—1985)先生并因此而发挥:“自名喟,字圣叹,是自比圣人,俨然以当代孔子自居”[135],黄霖先生自《沉吟楼诗选》“出版说明”之后的各种著述也坚持“名喟”说。
对此,陈洪先生是唯一提出异议者,也是对自己“又因圣叹之号,转生出别名为‘喟’(取《论语》中孔圣‘喟然而叹’语意)”[136]旧有观点的修正。他归纳前人的意见为两点:有无“金喟”之名;如果有,是“初名”还是最后一次的改定名。继而辨析了《辛丑纪闻》、《才子尺牍》与《清代七百名人传》“均为清末民初之作”,故认为“金喟”说的问世不早于晚清,“至于清中叶以前,特别是金氏亲朋友好的著述中,从无‘金喟’之说。因而,金圣叹并无‘喟’之一名,自然也就不存在‘喟’为本名还是最后定名的问题了”[137]。陈洪以金喟不见于亲朋友好之相称,来判断其伪,甚为合理;认定《才子尺牍》是“托名无疑”的伪书,亦极正确。然云该书有“所谓尤侗的《金圣叹传》”则不确,是沿袭陈登原《金圣叹》的提法。卷首的《金圣叹先生小传》是没有署名的,当为该书民国出版者所撰。陈登原所引篇名、作者皆有误,文字亦非小传原文,原不足据。故引《艮斋杂说》对圣叹的诋抑以证所谓“尤传”实不足据云云,不是太有必要。二○○九年新版《辞海》增加了“又名喟”三字,说明这个问题尚需再论。
在陈洪所征引、辨析的三例中,后两例均为民国读物,无足重轻,唯有光绪《辛丑纪闻》一家来源较早,且是哭庙文献中唯一云“金圣叹,名喟,又名人瑞”者。晚清率先附和此说的邱炜萲,所据就是《辛丑》。固然“名喟”这两个字的确不是哭庙文献原本就有的,但也并非光绪时刊行者所添加,自有根据。在上海毛祥麟(1812—1883)《墨馀录》中,已云“金喟,字圣叹”了[138]。这篇题名就是《金喟》的六百字短文,其所记内容不出光绪时始刊行的《辛丑纪闻》和《哭庙记略》,堪称此类文献的压缩改写版。然细究其具体文字,似乎出自《辛丑》,例证有三。
其一,云圣叹“初补博士弟子员,以岁试文怪诞被黜,明年科试,易名人瑞,就童子试”,可见所据为“庠姓张……少补博士弟子员,后以岁试之文怪诞不经,黜革。来年科试,顶金人瑞名,就童子试。”只是因为毛祥麟看出“庠姓张……顶金人瑞名”的矛盾,索性回避了张姓、金姓的提法。
其二,“旋有教授程邑,参任令六款,而金人瑞‘十弗见’之讪,又阴指抚臣”,“金人瑞‘十弗见’之讪”一句,事见《辛丑》,文字作“金人瑞因有‘十弗见’之笑焉”,“记录了金圣叹对任维初这个贪官酷吏的轻蔑和嘲笑,竟为《哭庙纪略》所无”[139]。
其三,此案判决是“拟不分首从斩决,妻子财产入官,于是同时死者一十八人,为倪用宾、沈玥、顾伟业、张韩、来献琪、丁观生、朱时若、朱章培、周江、姚刚、徐玠、叶琪、薛尔张、丁子伟、金人瑞、王仲儒、唐尧治、冯郅也”,十八人姓名顺序与《辛丑》相同,而《哭庙》“姚刚”在“薛尔张”之后。
由此三点可以判断,此文云圣叹名喟,当是毛祥麟照抄所见之《辛丑纪闻》的结果,而非其擅自添改。从《墨馀录》“同治庚午仲春上海对山毛祥麟”自序的内容分析,同治九年(1870)已成书,可见那时已流传有记载着“名喟,又名人瑞,庠姓张……顶金人瑞名,就童子试”的《辛丑》了。
在《墨馀录》之前,仍有圣叹“名喟”的记载。王利器(1911—1998)先生辑录《元明清三代禁毁小说戏曲史料》,便录有出处为周思仁《欲海回狂》的有关文字:
金圣叹(姑苏盛传)
江南金圣叹者,名喟。博学好奇,才思颖敏。自谓世人无出其右。多著淫书以发其英华。所评《西厢》、《水浒》等,极秽亵处,往往摭拾佛经。人服其才,遍传天下。又著《法华百问》,以己见妄测深经,误天下耳目。顺治辛丑,忽因他事系狱,竟论弃市。[140]
周思仁(1656—1739),一名梦颜,字安士,苏州昆山人。生平以利济为怀,所著劝善书有《安士全书》四种传世,《欲海回狂》为其中第二种。卷首有“康熙壬戌十有一月既望姑苏顾萼青林氏题”,可知是书写于本年秋。乾隆彭绍升(1740—1796)撰《周安士传》,阐释其“博通经藏,深信因果”的言行,便主要依据其《欲海回狂》和《万善先资》行文[141]。但是,“金圣叹者,名喟”六字是否出自其手,尚属疑问。该书原刻本未见,王利器所据本不详,笔者所知最早者为同治四年(1865)问世的“江都映垣熊兆奎重刻”本(扉页背面署“同治三年夏月邗江熊氏重刻”,康熙原序后有“同治四年菩萨戒妙空子郑澄德拜序”[142])。此本在上引一段后,另行有“原本作‘荆某’,讳之也。今则久远矣,特为订正”的说明。从“今则久远”固然可以推测改去荆某、直书名讳是同治年间事,可是在原文中,“金圣叹者,名喟”究竟是“荆某名喟”,还是仅为“荆某”二字呢?在道光年间问世的善书《桂宫梯》中,有如下一段:
江南荆某,博古嗜奇,才思英敏,自谓世无出其右者。多著淫书,以快其议论,所评《西厢》等书,极秽亵处,往往摭引佛经。顺治辛丑,以邪说系狱,受刑极隆,子孙为丐。[143]
《桂宫梯》为江西人徐谦撰,序文作于道光四年(1824),刻于道光十八年。此则,由编者辑自《祥云集》,较之上引同治版,在某些字句上却可能更接近《欲海回狂》的原貌。周思仁该书卷一首为《法戒录》,专讲“色欲”之害,共“因果二则,一法一戒”,可取法者为“冒嵩少”(如皋冒起宗,冒襄父)先进事迹,标注“出《冒宪副纪事》”;可戒者原本当作“荆某”,标注来源为“姑苏盛传”。而《水浒》并无“极秽亵处往往摭拾佛经”的现象,故不涉及者反近原本。且《欲海回狂》写于哭庙案后二十一年,圣叹后人尚在,如果的确“名喟”,反而未必直书。所以,笔者同意陈洪的“金喟”问世不早于晚清的观点,只是具体化为同治初年。圣叹已逝世二百年,始冒出“名喟”之说,当然不可信。
相比较“名喟”说是由“圣叹”臆断出“喟然而叹”的名、字联想的生成之迹,有关金氏之名的又一说法“麟振”的出现,就十分蹊跷了。学术史上首次将这两个字与金圣叹联系在一起的,是周采泉先生对《唱经堂杜诗解》的解题:“人瑞,一名喟,一名振麟,字圣叹,别署贯华主人。曾冒名张彩应童子试……”[144]从其相信名喟、别号贯华和冒张彩名等,此小传的学术水准一般,加之没有交代“名振麟”的出处,研究金圣叹者无人注意。可是,此说并非空穴来风,早在一九六○年代万曼(1903—1971)先生就指出“《八千卷楼书目》著录的还有金麟振《唱经堂杜诗解》四卷”[145]。只是研究金圣叹者没有关注杜诗学的研究成果,而周采泉著作中将“金振麟”与金圣叹联系起来又没有引起杜诗学者的注意,因此梳理清代杜诗学时,仍有“金麟振《唱经堂杜诗解》四卷”之说[146],而有关金圣叹的专题研究中,从未有提及“名振麟”或“麟振”者。据万曼提供的线索,在民国排印本《八千卷楼书目》中,可发现多处有关著录:
《释小雅》一卷,国朝金麟徵撰,《汇解》本;
《左传释》一卷,国朝金麟振撰,《汇解》本——卷二经部;
《释孟子》一卷,国朝金麟徵撰,《汇解》本——卷三经部;
《唱经堂杜诗解》四卷附《古诗解》一卷,国朝金麟振撰,原刊本——卷十五集部;
《沉吟楼借杜诗》一卷,国朝金麟振撰,《汇解》本——卷十七集部。[147]
明眼人一看,便知这几种书均出自金圣叹之手,见《贯华堂才子书汇稿》(一名《唱经堂才子书汇稿》)。《八千卷楼书目》二十卷,是晚清钱塘著名藏书家丁申、丁丙兄弟所藏普本图书目录,由丁丙及子立中编纂,藏书则于光绪三十三年(1907)整体售予江南国学图书馆。所谓“汇解”,该馆书目有著录:“《贯华堂汇稿八种十二卷》清长洲金人瑞。原刊本。善乙。五册”[148],列于“丛部·独撰类·清迄见(现)代之属”,故没有单出各子目。
该书现藏南京图书馆,善本书号为132627。每册封面墨笔手书题作“贯华堂汇解一册”、“贯华堂汇解二册”……;在各册书根部位,分别有楷书“一贯华堂汇稿、唱经堂杜诗解”、“二唱经堂杜诗解”、“三唱经堂杜诗解”、“四唱经堂杜诗解、古诗解、左传释”、“五止唱经堂释小雅、释孟子、欧阳永叔词、沉吟楼借杜诗、通宗易论、圣人千案”等。第一册正文前依次是“贯华堂才子书汇稿”扉页、金昌两篇序引、唱经堂外、内书目录,与常见的清初刻本《贯华堂才子书汇稿》无异,只是全书缺少《语录纂》、《随手通》两种。笔者在较长的时间内,都认为此本乃才子书汇稿的最早刻本,理由是:在形式上其书根颇似原刻所有,“五止”说明原刻只收此八种。但是在二○○八年十月的一次阅读中,意外地注意到其扉页被抠掉了左栏第三行(以前仅仅认为是正常的残破),对照他本,其文字是“一刻语录纂 一刻随手通”十字,而这两种恰恰是原刻本之最后作品并为此本所缺者。忽然悟出:此书乃书贾作伪而成!某人得到一部清初原刻《贯华堂才子书汇稿》,仅缺最后两种,为卖善价,遂做如下处理:1.抠去扉页有关书名;2.将原为《杜诗解》附录的《沉吟楼借杜诗》移至《唱经堂批欧阳永叔词》之后;3.重新装订,在各册封面上杜撰书名“贯华堂汇解”,在书根处楷书题写各子目。最后一招最具迷惑性(至少对于笔者来说),第一招(笔者在叙述时列为第一,书贾在作伪时却可能是最后的举动)却恰恰暴露了主观造假的马脚。《八千卷楼书目》的作者根据封面将此部丛书略称为“汇解”可以理解,但是将各卷大题下均标有“圣叹外书”并无一处提及“麟振(徵)”的金氏评点著述,著录为“金麟振(徵)撰”,同时又将《西域风俗记》和《唐才子诗甲集》,均正常地著录为“国朝金人瑞撰”[149],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莫非八千卷楼主人当初在收入“汇解”时,作伪的书商就是如此相告的?“汇解”既为伪名,依附而生的金麟振(徵)便值得怀疑;且一作“振”,一作“徵”,又非形近而讹,音也存在韵母的不同,显示出书写时的随意;加之时代晚出,毫无史料参证,金圣叹“一名麟振”的说法难以成立。定稿并出版于一九三○年代的《清续文献通考》,作者刘锦藻(1862—1934)将《释孟子》亦著录为“金麟徵撰”,然在《西域风俗记》“金人瑞
撰”后,记其“字圣叹,江苏吴县人,诸生”等[150]。按照该书体例,人名后皆有小传,光秃秃的“金麟徵撰”四字,当是据先行问世的《八千卷楼书目》而来(包括“西域”是“西城”之误),是以讹传讹的产物,不足为佐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