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唱经堂与贯华堂
与金圣叹关系至密的室名斋号有两个:唱经堂与贯华堂。在现当代的金圣叹小传中,记载其号唱经、室号唱经堂的学者不是太多,最早是隋树森说“唱经是他的堂号”[88],当代有查洪德、李军指出圣叹“喜学佛,书斋名唱经堂,人称唱经先生”[89]。在圣叹生前身后,世人或称之为“唱经子”[90](“子”系尊称),或称为“唱经先生”[91]、“唱经主人”[92];或简称为“唱经”,如族兄金昌仅在《唱经堂杜诗解》正文评语中就提及“唱经”六七次。此外,刘献廷因为曾读明乌程潘基庆“会解”本《南华经集注》,“后游吴门,见金圣叹先生所定本,亦依此序而删去《让王》、《渔父》、《盗跖》、《说剑》四篇,而置《天下篇》于后”,遂问圣叹之子金雍是否见过“潘本”,金雍答曰:“唱经堂藏此本,今籍没入官矣。”[93]今存清抄本《沉吟楼诗选》,附一圣叹著述书目,共载所著“外书”十三种(包括“第一”至“第六”才子书)、“内书”二十一种(包括易学、佛道之书),数目之丰、记录之细,非知其创作内情者不能办。而就是这份书目,却被总题为《唱经堂遗书目录》[94];换句话说,在此目编纂者眼里,无论第几才子书都应冠之以唱经堂。其资料来源,或系辑者沈重熙(圣叹女婿)据金昌刻《杜诗解》卷首《才子书小引》末附《唱经堂内书外书总目》增补,或系选者刘献廷得自圣叹子金雍,或系沈氏子得自圣叹女法筵[95],可信度极高。从这些记载看,“唱经”及其相关名称,是圣叹的别号和斋名,是毫无疑问的事。
至于贯华堂,作为首篇金圣叹传记的作者,清初廖燕云圣叹“于所居贯华堂设高座,召徒讲经……鼎革后,绝意仕进……除朋从谈笑外,惟兀坐贯华堂中,读书著述为务”[96],对后世影响甚大。如徐朔方先生便据此认为“圣叹所居名贯华堂,廖燕记之于身后,圣叹季女《悼二侄女》诗亦云‘贯华堂畔长青苔’,无可怀疑。圣叹有诗《贯华(韩住)先生病寓寒斋,予亦苦痁不已》,不得据此否定贯华堂为其斋名也。”[97]对此,笔者认为其有关“贯华堂乃金圣叹斋名的辨析,于理欠顺,于事有疑”,曾撰文商榷[98],并于发表前寄徐先生请教,得其热情鼓励。十馀年来,笔者对此问题继续有所思考,现综合新知、扬弃旧文,重加考论,阐释如下。惜先生已归道山,无以赐教了。
徐著所论,就理而言,本来圣叹自述应该更可信,却说不得以此为据;廖燕自云“予于丙子岁来吴”[99],即康熙三十五年(1696)始至吴门,“访先生故居而莫知其处”,所知之圣叹,多自“读先生所评诸书”得来(如上引对“圣叹”何义的解释,当得自赵时揖辑《贯华堂评选杜诗》),却言无可怀疑,故难免给人以于理欠顺之感。邓之诚先生早就指出:“燕尝至吴门,访人瑞故居,莫知其处。盖去人瑞之没已久,不能详其事,故误谓人瑞于所居贯华堂设高座,召徒讲经。”[100]就事而言,有两种事实,一种是今存《第五才子书水浒传》、《第六才子书西厢记》、《选批唐才子诗》最早刊本,版心皆镌“贯华堂”,甚至书名亦冠此三字;稍晚的著述亦有著录其撰《贯华堂集》[101]或“字贯华”[102]者;尤其是圣叹死后,钱塘赵时揖从其“故友”金昌等人处“搜求遗稿”[103]编成的“评选杜诗”和金昌辑刊的“才子书汇稿”,均冠以“贯华堂”。另一种事实,则是金氏自己还曾多次提及友人“贯华先生”,如《第六才子书·惊梦》批语“知圣叹此解者……居士贯华先生韩住、道树先生王伊,既为同学,法得备书也”,其诗另有《病中承贯华先生遗旨酒、糟鱼各一器寄谢》,或称其为“韩贯华”[104]。故陈登原一九三○年代就指出:“韩贯华名住,字嗣昌,贯华其法号也。初刻本七十回《水浒传》,版心有贯华堂字样,世以为贯华堂主人,即金圣叹,实误。乾隆《苏州府志》卷七十六《艺文》类,有云:‘金彩《贯华堂集》,无卷数,吴县人。’实即相沿所误。”[105]此后,分别有邓之诚云“贯华乃韩氏堂名”和黄霖先生云“贯华,系金人瑞的好友韩住字贯华的堂号”[106]。
故仅就上举两方面的事实,实难判定贯华堂为何人斋名。然而就逻辑而言,我们不能简单地只是根据圣叹“自有唱经堂”[107]包括“遗书目录”是如何冠名[108],来判断其非“贯华堂”主人。因为圣叹是可以既有“唱经堂”又有“贯华堂”的,犹如不能据“唱经堂”而否认“沉吟楼”一样[109],古人即便只有数间陋室,亦可一室一号,此无关乎贫富。同样,亦不能根据韩住号“贯华”,来认定其斋名就一定是“贯华堂”,钱谦益号牧斋,也没有个“牧斋堂”啊。徐朔方说“不得据此否定贯华堂为其斋名”,不无道理。要说明这个问题,需找到更加有力的例证。
例一,本人的视角。《第五才子书水浒传》序三自言“吾既喜读《水浒》,十二岁便得贯华堂所藏古本,吾日夜手抄,谬自评释,历四五六七八月,而其事方竣,即今此本是已”。十二岁用时五月评《水浒》,真实性此处无意置喙,只是想说某某堂“所藏”,似非自家所有之口吻;“日夜手抄”,似非自家所有之行为。对此早有贤者高论在前,陈登原即以此为据,认为:“知贯华堂必非圣叹之书斋。不然,何至于云‘便得’?又何至于‘日夜手抄’?‘日夜手抄’云云,意者,假韩住家书,故竭全力以赴之乎。”[110]
例二,友人的视角。顺治十七年(1660)二月,聂先欲请徐增介绍去拜见圣叹。徐遂回忆起遇见圣叹的两次经历:“至甲申春,同圣默见圣叹于慧庆寺西房,听其说法,快如利刃,转如风轮,泻如悬河,尚惴惴焉心神恍惚,若魔之中人也。又五年戊子,再同圣默见圣叹于贯华堂,而始信圣叹之非魔也,不禁齿颊津津向诸君子辨其非魔。”聂先遂问究竟可以“在何处见(圣叹)?”徐增答道:“不在唱经堂见,(就)在三千大千世界中见。……圣叹既无一处不现身,则无一处不可见。”[111]结合其曾对王学伊说“弟不到唱经堂十年矣,茫茫大海,未知适从,敢请道树明以教我两日,买得《第六才子书》,寝食与俱”[112],可见唱经堂乃圣叹家居之所,而慧庆寺与贯华堂,则是其出门讲经、讲学时常去之处,属于“三千大千世界”。慧庆寺,在苏州城西阊门外五里地,是去虎丘必经之地;而贯华堂,则应与在同一篇《送三耳生见唱经子序》中所说的“贯华、道树去见,圣叹即现身为贯华、道树”之韩贯华有关。
例三,家人的视角。圣叹有一子三女,子为金雍,季女名法筵。故法筵所撰《悼二侄女》诗,所悼者必为金雍次女(侄女指兄弟之女)。其诗曰:“贯华堂畔长青苔,寂守孀闺扃不开。梁燕旧时曾作伴,不胜哀怨一飞来。”[113]金雍生于崇祯五年(1632),顺治十八年(1661)七月圣叹遇害,“妻子家产籍没入官”[114]。发配流边时,独子金雍始二十九岁,已有两女,自在情理之中。问题是,如果年稍长而又未至及笄之龄,则须与其父一起被押送至流放地,荒凉之宁古塔无所谓“贯华堂畔”;但假如次女其时尚幼(完全可能),按照规定“凡子女之抱持者不解”[115],则可幸免押解,故其长成后,仍可嫁在苏州。其“寂守”之“孀闺”,按常理应是夫家居所,故邓之诚云此人“为人瑞孙女之适韩者”[116];但韩氏是其外家(《鱼庭闻贯》第二十六条为《答内父韩孙鹤俊》[117],即韩俊乃金雍岳父,与韩住当为兄弟行——取名皆以“亻”为傍),固然母系近亲结婚在古时很常见,然金二小姐亦有非嫁韩家的可能。据当时情境猜想,或许是在家难发生后,苏州城内的金家房产已荡然无存,年幼的二小姐被托付给韩俊。其成人后,外祖父为其择嫁,不幸丈夫早逝,因种种原因夫家难居,只得退居韩家。至于“贯华堂”,可能是韩氏兄弟共有之堂号(如未分爨,此为常见现象),悼诗中“长青苔”“扃不开”始有可能。就已知文献来看,不知此种解释于情于理,是否可以差强人意。只是可以肯定,金雍之女无论是否嫁给韩家,守寡后孀居之贯华堂,绝非房屋家产早已充公的金氏之屋。
除了以上三个视角外,其遗书刊刻的蛛丝马迹亦不能放过。《中国古籍善本书目》著录“清初刻本”[118]之《唱经堂才子书》,记载五家收藏。其中人民大学图书馆查无此书[119],江西铅山县文化馆藏书待查,其馀各种包括南京图书馆藏《贯华堂汇稿》,扉页均是:横书“新镌”两个大字,下为三栏,右栏为“吴门同学诸子编次”,中栏即书名为“贯华堂才子书汇稿”,左栏为四行小字:
一刻杜诗解 一刻古诗解 一刻左传释 一刻释小雅
一刻释孟子 一刻欧阳永叔词 一刻通宗易论 一刻圣人千案

卷首为《叙第四才子书》和《才子书小引》,次为《唱经堂总目》,分别为《外书总目》九种、《内书总目》十三种。书目后有征稿启事:“同学有得遗稿者,乞尽录篇目,寄学易堂,以便征刻。”当为金昌所撰。卷首的一叙、一引,均出自圣叹族兄金昌之手。正文收书十种附一种,共十五卷,依次为“圣叹外书”六种附一种:《杜诗解》四卷附《沉吟楼借杜诗》一卷,《古诗解》、《左传释》、《释小雅》、《释孟子四章》、《批欧阳永叔词十二首》各一卷;“圣叹内书”三种:《通宗易论》、《圣人千案》各一卷,《语录纂》二卷;“圣叹杂篇”一种:《随手通》一卷。[120]所有的书名(除了《借杜诗》)在正文大题中,均冠以“唱经堂”三字!故从《中国丛书综录》以来的对该书的著录[121],都是出自今人的理解而非原貌的反映。问题是:为何实质上应是“唱经堂才子书汇稿”的这部丛书,要在扉页上冠以“贯华堂才子书汇稿”的总名呢?金昌为这部书撰写的总序《才子书小引》曾交代刊刻缘起:“间尝窃请唱经,‘何不刻而行之?’哑然应曰:‘吾贫无财。’”而金昌又怕“万一其书亦因以一夜散去,则是不见者终于不得见也……夫人生世上,不见唱经书,即为不见如上诸书矣,能不痛哉?能不痛哉!”遂于“兹暮春之月夕,仆以试事北发,辱同人饯之水涯,夜深偶语及此,皆慷慨欷歔,若不胜情。仆曰:‘岂有意乎?’皆举手曰:‘敬诺!’因遂呼笔识之如左。仆既竟去,殊未知诸子将何以为之所也。”从“识之如左”分析,原文是有一份“同人”“诸子”名单的,当是在付印时被删去。看来,此部丛书乃圣叹之“吴门同学诸子编次”并醵金付梓,其中当由金昌负主要的编辑之务,韩贯华一如既往地任主要的刊刻之责。所以,才会各子目均冠以“唱经堂”三字而扉页题作“贯华堂才子书汇稿”。
说到这里,不能回避一条材料:《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甲集七言律》卷二为《鱼庭闻贯》,乃金雍所辑其父致友人讨论唐诗的信札。在开篇题记中金雍说明,在“寒家壁间柱上,有浮贴纸条,或竟实署柱壁,其有说律体者,又得数十馀条”。细检其书,得自“唱经堂”东、西柱或东壁者,有第五、十九、四十三、五十九、七十八条等五段,而得自“贯华堂东柱”者,仅第三十五条“人本无心作诗,诗来逼人作耳”两句。固然以数量多寡来判断“何为‘寒家’斋号,似已呼之欲出了”[122]略嫌草率,即便仅一条亦可得自自家堂柱啊。可是,我们不能无视以上种种迹象,仅据此一则,便认为贯华堂是金家之堂。因为,毕竟金雍“寒家壁间柱上”云云,只是在总体上交代《鱼庭闻贯》所辑一百馀条其父论唐诗的来源之一,而非讨论“贯华堂”的归属。考虑到此百馀条中还包括圣叹与亲家韩俊的书信,而称呼皆以金雍口气拟之,金雍即便视韩氏“贯华堂”为“寒家”,不为大过;而且《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甲集七言律》与韩贯华又有着密切关系,收入与之长函两封,且极可能得其资助始能出版,阑入一条得自“贯华堂东柱”者,亦属自然。那么,圣叹批诗之心得为何会贴在韩家堂柱上呢?这牵涉到两个问题,一是圣叹的批书方式。其“性疏宕,好闲暇”,评点诸书并非正襟危坐于自家书桌前苦思冥想之产物,而是随时随地“兴至评书,奋笔如风”[123],故“每于亲友家,素所往还、酒食游戏者,辄置一部,以便批阅”[124],随手将灵感来临时的笔记纸条贴于友人之堂纯属自然之事;应该说,除了自家唱经堂外,挚友韩氏贯华堂可能是其最为常居的批书之所。这就带出来了第二个问题:金家与韩家的距离。金诗《病中见诸女玩月,便呼推窗一望,有怀贯华》后两句云“今夜一庭如积水,关窗塞户两衰翁”,说的是自己与韩住的邻居关系;另外在《孙鹤生日试作长歌赠之》中,叙及与金雍岳父韩俊“鸡飞相及为德邻”的亲密之景:“四海兄弟在何处,一巷来往无人嗔。”可见金、韩两家同居一巷、相距甚近,且为通家之好、姻娅之亲,所以贯华堂应是圣叹“素所往还”之最频繁、金雍收集批语最便利的处所。民国蔡冠洛即云其“常踞贯华堂上讲解经义”[125],“常踞”比之廖燕“所居”,措辞准确得多。
另外一类史料亦不可视而不见:这就是《赖古堂尺牍新钞》初集卷五“金人瑞”小传“字圣叹,一名彩,吴县人,《贯华堂集》”和《赖古堂尺牍新钞二选藏弆集》卷三“金彩”小传“字贯华,吴县人”。两书一刻于圣叹死后的次年(康熙元年),一刻于康熙六年(1667)。此两部书均由清初著名文人周亮工(1612—1672)主持刊刻,此人与圣叹渊源颇深,在圣叹在世时,就刊行过友人王仕云“评论”金批《第五才子书》,在康熙二年又冒着极大的政治风险刊刻圣叹遗书《天下才子必读书》[126],并“不远数百里驰书”[127]向圣叹挚友徐增求序。但是,我们不能因此就认为在《尺牍新钞》中对圣叹的一切介绍都是准确无误的:至少名“彩”就是“采”之误,至少“字”圣叹就不够准确(金氏自称“法名圣叹”[128]),“字贯华”亦从不见他人称述,故其云《贯华堂集》并不可信。那么为何在对圣叹的介绍中出现如此随意的现象呢?《尺牍新钞》均由亮工子侄周在浚、在梁、在延抄录,分别大约收入二百三十和二七九人,难免在小传方面凭印象为之而产生粗疏讹误,如周亮工与之相交十多年的嵇永仁(1637—1676)[129],在康熙元年刻本《尺牍新钞》和康熙六年刻本《藏弆集》的卷二中,先后被写作“吴门人”、“江南吴县人”,而实情是“祖居虞山(常熟),父中书君以官居金陵,(永仁)先生尝游梁溪(无锡),乐其山水,家焉”[130],籍贯与苏州何尝有关系?故我们既不能据《尺牍新钞》判断著录者对被著录者毫无了解,亦不能据彼此交往的实迹认为所著录的一切皆翔实可靠。
至于“西泠赵声伯重订”金批“评选杜诗”二卷冠以“贯华堂”,则未必是出于对堂号归属的认同,极可能依据的是“贯华堂”刻第五、第六才子书和唐才子诗的惯性,毕竟“唱经堂”在出版界和读书界还是一个很生疏的名号,尤其是在苏州以外的地方;版心下署“贯华堂真本”,未必真的得自贯华堂,以“真本”相号召,显示出刊刻者对招徕读者的市场性的关注(金昌辑刊“才子书汇稿”糅合“贯华堂”和“唱经堂”,或许也不无兼顾市场和存真的考虑)。同样是刊刻于圣叹死后的《天下才子必读书》,并有徐增撰于康熙二年(1663)之序,因出自金陵著名书商周亮工及其长子周在浚,故全书无一处可见“贯华堂”三字,更不要说加在书名之上了。仅此一条,似可说明“贯华堂”乃是一个与刊刻者有关的字号,与著述者金圣叹没有直接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