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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圣叹史实研究
1.6.2 二 一名、改名及字号
二 一名、改名及字号

明确了圣叹姓金名采,曾以“张人瑞”之名考诸生,后遂名人瑞,存在的问题是“金人瑞”是其“一名”还是“改名”,以及使用这一名字的大致起始时间。就笔者理解,“一名”(亦名)说的含义,是指金采与金人瑞两名同时并存;“改名”说是指:将“采”改为“人瑞”,“采”为原名、旧名,遂废而不用。在学术史上,主“一名人瑞”说的学者较少,主要是民国版的《辞源》、《辞海》和孙楷第(1898—1986)民国二十四年(1935)为《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所撰金批《水浒传》提要,多数提法都是“改名”尤其是“明亡后改名人瑞,字圣叹”[38],连最早利用《哭庙异闻》证明金圣叹庠姓张的学者也认为“因为顶‘张人瑞’名应试,所以入清后就废除了金采的原名,而改名人瑞了”[39](这个“因为……所以”没什么逻辑关系),甚至有工具书干脆略去“原名采”之说,直接云“名人瑞,字若采,号圣叹”[40]。在这样的氛围中,产生黄霖“亦名人瑞(或云人瑞是明亡后更名)”的兼收并蓄,也就不难理解了。

固然金采因考试需要而改庠姓张名人瑞,此后遂有金人瑞之名。现在要讨论的是:一,由金采到金人瑞,大约在何时?二,用“人瑞”名后,是否还自称或被称为金采?

先看第一个问题。“明亡后改名”说之所以居于主流地位,是因为首倡者为时代较早的清初廖燕(1644—1705)。所撰《金圣叹先生传》云“鼎革后,绝意仕进,更名人瑞,字圣叹”[41],后人多信之不疑。徐朔方(1923—2007)先生是首先予以否定者。他以“圣叹”在崇祯十四年金批《水浒》中“已用作自称”为例,指出“可见改名之说是后人附会的”[42]。陈洪亦不同意廖燕观点,以崇祯十四年《第五才子书》序言和十七年初春撰《赠顾君猷》诗均自称“圣叹”,认为“自号‘圣叹’为明代之事”;并进而以书中第二十二回批语“圣叹于三千年中,独以才子许此一人”,推论“这条批语系‘六才子书’之说尚未形成时所作。那么,金氏自号‘圣叹’当在二三十岁间”[43]。他们都不赞同明亡后改名说,可是在金批《水浒》中又没有名人瑞的例证,所以徐朔方是将“更名人瑞,字圣叹”改作“改名圣叹”来笼统论说,陈洪亦只能含糊地指出“‘圣叹’为鼎革后与‘人瑞’一起所更改的字与名,亦不确”,无法直接证明廖燕“鼎革后更名人瑞”之说的错误。迄今所见能解答这一问题的唯一史料,见叶恭绰(1881—1968)《遐庵清秘录》。这是一部记其所知书画、金石文物的著作,在著录“金圣叹跋尾”的《明邵弥山水卷》时,除了全文过录圣叹长篇跋语,还记载了“崇祯甲申夏尽日涅槃学人圣叹书”落款后的两枚印章的形制和文字:椭圆形的是“圣叹”,方形的是“人瑞”[44]。甲申指崇祯十七年(1644),夏尽日为六月末[45](叶恭绰云为“甲申四月”[46]恐误)。此时清兵刚占领北京,黄河以南多在明朝治下,胜负本在两可之间。南明七月初五派左懋第等北上议和,尚有“必能渡河而战,始能扼河而守;必能扼河而守,始能画江而安”之论[47]。可见廖燕“鼎革后绝意仕进,更名人瑞”之说乃“臆测之词,事实是金圣叹在‘鼎革’前即名人瑞、字圣叹了”[48]。至于圣叹“顶张人瑞就试”的时间,据圣叹乡人郑敷教(1596—1675)说,金氏以泐大师降乩于吴中一带,当时是“倾动通国者年馀”,后因“(金)生诎于试事,再经黜落,其说渐寝”[49]。说明圣叹降乩的高潮期前后仅持续“年馀”,约在崇祯八九年间,遂因科、岁试不利,“再经黜落”,因而渐渐退出此道,那么“顶张人瑞就试”,大约就在崇祯十年(1637)左右圣叹三十岁时[50],具体时间待考。崇祯九年钱谦益尚称之为“金生采”[51],至少此时尚未以“人瑞”行。

再看第二个问题:“人瑞”是“一名”还是“改名”,在有了“人瑞”名后,“采”是曾用名、旧用名,还是仍用名。这个问题,从金氏自己著述中找证据比较棘手,他似不喜欢以俗名而喜以法名“圣叹”自称,唯在明文从简潇湘八景图册的手书跋语下,钤有白文“金采之印”、朱文“圣叹”二印,写作时间是“崇祯甲申十一月几望”[52],即崇祯十七年(顺治元年)十一月十四日,半年前曾自称“人瑞”;此外,就是在其《葭秋堂诗序》的开篇和结尾,分别自称“同学弟金人瑞顿首”、“弟人瑞”[53]。可见“采”与“人瑞”是并用的。范良(1630—1664)顺治十六年评选《诗苑天声》,在卷首“海内订正诸先生姓氏”中列四百九十六人,第五十八人是“金采圣叹”[54];徐增(1612—?)《九诰堂集》所载“诸名公旧序”和“赠言”,均有金圣叹之作,在“圣叹”之下,分别著录“金采,字若采,又名人瑞”、“金采,字若采,一名人瑞”[55];吴江沈永启(1621—1699)“游同郡金采之门……采异之,故又更其名曰圣说,号曰旋轮,则皆金采所命也。”[56]寓居金陵的周亮工(1612—1672)在康熙初年刊刻的尺牍选集中,或称“金人瑞,字圣叹,一名彩”[57],或干脆以“金彩”列目[58]。长洲徐增是圣叹“非常亲密”的友人[59],吴江沈永启是圣叹“相与潜究性命奥窔”的弟子[60],久居江宁的周亮工于圣叹生前身后刊刻其著述多种[61],根据他们对圣叹名字直接和间接的表述,结合上引文献,可知“金采”是伴随其一生的用名,人瑞是中年后始用名。至于在什么场合下用采,什么场合下用人瑞,何为主,何为从(是否存在着主从,或仅是一个习惯问题?),则不得而知。似乎友人著述多称金采,身后文献多称金人瑞。并非绝对的这一现象究竟说明什么问题,是否“金人瑞”更接近于改回本姓后官方注册之学名,有待研究。

关于金采字号,亦存在两种异说。一,字若采还是若来;二,圣叹是字还是号。有关第一点,《辛丑纪闻》云“原名采,字若采”,《痛史》本《哭庙记略》作“字若来”(嘉庆白鹿山房本同)。“若来”说认同者寡(只有商衍鎏《清代科举考试述录》除外),一九三○年代陈登原引《痛史》本时就直接写作“若采”。直到《丹午笔记》于一九八五年出版,其中《哭庙异闻》亦云圣叹“字若来”,遂有学者以此为佐证,指出“字也不是‘若采’,而是‘若来’,《哭庙纪略》是对的,《辛丑纪闻》搞错了”[62],后来也有人附和这一提法[63]。从哭庙文献看,《哭庙记略》系统和嘉庆抄本《丹午笔记·哭庙异闻》作“字若来”,《辛丑纪闻》系统和道光抄本《甲申朝事小纪·哭庙纪略》作“字若采”,均有形近生讹的可能,无法据“采”否定“来”或相反,只能从时人的称谓中找证据。除了上引徐增的记载外,另如嘉善李炜(1621—1679[64])顺治初年曾寄诗其师沈起(1612—1682)问候圣叹,有“海内传经金若采,千秋狂士沈苓山”之句[65];顺治十六年临济宗高僧道忞(1596—1674)奉召进京,顺治帝问他是否知道“苏州有个金若寀”[66](此两例亦可间接证明“名采”是伴随圣叹始终的),都说明了是“若采”而非“若来”。

有关第二点,多数学者受康熙时廖燕“更名人瑞,字圣叹”的影响,将之视为字;部分学者认为是号,亦可从乾隆时王应奎《柳南随笔》“圣叹其法号也”找到根据。早在康熙初年,赵时揖《第四才子书·评选杜诗总识》即云:“余问邵悟非(讳然),先生之称‘圣叹’何义?曰:‘先生云,《论语》有两喟然叹曰,在颜渊则为叹圣,在与点则为圣叹。此先生自以为狂也。’”陈洪在引述这段文字之后,对此有很好的辨析:“圣叹以此为号,纯属明志之举,既非与‘人瑞’相配之字,亦非与‘喟’相配之字。后人因疑‘圣叹’与‘人瑞’之不相关,转造出‘名喟’一说,与事实相去更远。金昌为圣叹兄弟兼学友,其字为长文,而号为‘圣瑗’,亦可证‘圣叹’非字。”[67]首次将“圣叹”非字分析得如此明晰!近年来有关研究又有新见,吴正岚女史敏锐地发现:“从金圣叹兼容儒释道三教的学术特征来看,圣叹之号很有可能受到了儒学之外的典籍的启发。”如金圣叹将佛教先哲也尊为“圣人”,比如《圣人千案》称禅宗法师为“圣人”,又如《语录纂》卷一称儒释两家典籍为“一切圣人文字”。故“圣叹”之“圣”,还有可能是佛门之“圣”。并且从《法华经·譬喻品》中,找到一段文字“汝等当知,此三乘法,皆是圣所称叹。……是诸众生脱三界者,悉与诸佛禅定解脱等娱乐之具,皆是一相一种圣所称叹”,认为这可能是“圣叹”之号的另一个来源。因为,“圣所称叹”可直接简略为“圣叹”,比起从《论语》“夫子喟然叹曰”推演出“圣叹”来,“还少一转折”:“金圣叹自幼就研读《法华经》,又好尚天台学,这当是他抽取《法华经》上述文字以自号‘圣叹’的原因”[68]

关于这个问题,笔者有三点补充意见:

其一、要重视金氏本人的说明,他曾在著作中正式署名“金人瑞法名圣叹”[69];其友徐增在《九诰堂集》卷首“诸名公旧序”和“赠言”中两次著录金氏时,亦都是以“圣叹”而非以金圣叹、金采或金人瑞立名(在“赠言”中先后录入“圣叹”“圣文”的诗作,分别在两名下注“金采,字若采,一名人瑞”、“庄严,旧字友鸥,震泽塔寺”)。“法名”指皈依佛教者所特取的名字,又作法号(法记当即法号)、法讳、戒名,即出家僧尼于剃度仪式举行过后或在家居士于皈佛受戒时,由法师授予的名号[70]。圣叹“自幼受得菩萨大戒”[71],说明受戒得名之时甚早。既为师父所授法名,故取义应与佛学教义有关,只是不当为“自号‘圣叹’”或“圣叹以此为号”。圣叹熟谙此道,崇祯九年(1636)四月在吴江叶绍袁家扶乩时,为皈依门下的其亡女叶纨纨、小鸾和亡妇沈宜修授戒,分别赐予“法名智转,法字珠轮”,“名曰‘智断’……字曰‘绝际’”,“法名智顶,法字醯眼”[72]。此种佛教信徒取法名的宗教习俗,在江南一代,不仅盛行于当时,至晚清依然如此。浙江绍兴的鲁迅回忆其早年:

父亲怕我有出息,因此养不大,不到一岁,便领到长庆寺里去,拜了一个和尚为师了……我却由此得到一个法名叫作“长庚”,后来我也偶尔用作笔名。[73]

这段轶事,对于理解和了解“圣叹”之为法名及其得名时间,不无参考价值。有学者认为金氏“成年后改名喟,法名圣叹,为儿子命名雍,字释弓,全都采用《论语》的成句”,以此证明“像他这样的人有意识地反对孔孟之道,那是难以想象的”[74]。在当代学者的论述中,这是笔者仅见的指出“圣叹”是“法名”的记载。可既是法名,必非取义《论语》;且金雍有的字号亦是具有佛教含义的,徐增在撰于顺治九年(1652)的《怀感诗》中,称其为“金十力释弓”[75],赞其是“师子国中金作界,象王家内玉为人”,十力、狮子国、象王均是佛典中词汇。即便是“释弓”,亦可能是“帝释弓”的简称,即虹的佛学名称。圣叹女名法筵,意指佛门法事之坐席,可见圣叹一家与佛教的渊源甚深。

其二、圣叹友人,亦有法名“圣□”者。如圣叹族兄金昌自署“矍斋法记圣瑗”[76]。再如帮助其刊刻金批小说、戏曲和唐诗的“贯华堂”主人,徐增《怀感诗》著录其字号和名便是“韩贯华圣住”,徐增本人则法名圣行[77]。值得注意的是,在《怀感诗》“韩贯华圣住”之后,依次是唱经先生、云在法师圣力、开云法师圣诵、童真法师圣首、庄严法师圣文、解脱法师圣供[78]。唱经即圣叹,以下诸人除了童真外,皆见于《鱼庭闻贯》并多见于《沉吟楼诗选》,都是圣叹与之交流诗艺的苏州诗僧。包括圣叹、徐增在内的八人,很可能是一位高僧所赐法名。韩氏,在金批著述中,或写作“韩贯华嗣昌”[79],此人不仅助刻其书,还参与批评《西厢记》:“居士贯华先生韩住、道树先生王伊。既为同学,法得备书。”(《惊梦》金批)可能此人名住(圣叹亲家韩俊,当为其兄弟行),一名(或字)嗣昌,法名圣住,法号贯华。然据《鱼庭闻贯》首条《答王道树学伊》以及家谱“学伊,行四,字公似,号道树”[80]判断,王伊却非道树之名。此处当是三人为佛门师兄弟,传承辈份的演派字为“圣”,按古人称呼惯例,可省略法名中之共用一字。如木陈道忞,时人一般称为“木陈忞”。也就是说,很可能王学伊法名圣伊。圣叹弟子史尔祉撰《九诰堂甲集后序》,凡四言“叹先生”、两言“我叹师”,虽写于圣叹身后之康熙五年(1666),似不应理解为忌讳株连或尊师避讳,或许只是对法名一般的习惯简称。也就是说,由“韩贯华圣住”判断,假如不是徐增过于尊崇圣叹,对“唱经先生”的规范著录或许就是“金唱经圣叹”:即法号唱经,法名圣叹;“金采,字若采,又名人瑞”,则是其俗名、字。但是,脱略礼法的圣叹,自己却不甚讲究辈分问题,如为弟子沈永启“更其名曰圣说,号曰旋轮”;在降乩时,以泐大师身份出场的他,自称法名智朗(其师法名智),给叶小鸾母女起的法名都是“智”字派。《第五才子书水浒传》第三回“赵员外重修文殊院,鲁智深大闹五台山”中,鲁达出家,长老赐法名智深,圣叹特为批出:“竟与长老作弟兄行。”当是对其日后证果非凡的一种预许。

其三、最初只是具有佛学含义的法名“圣叹”,后来被使用者本人赋予了儒家人格内涵。清初赵时揖所云邵然转述的“先生之称‘圣叹’何义”,现代学术史上,由周作人首次在《谈金圣叹》[附记]二中所征引,这是有关金氏自释“圣叹”含义的最早文献记载,说明圣叹服膺于《论语》所谓“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沐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曾点之志。周作人经过与廖燕《金圣叹先生传》比较后得出结论:“赵晴园生圣叹同时,所言当较可信,廖柴舟著传中说及《古诗十九首》与圣叹释义,盖即取诸此也。”[81]洵为确论。廖燕为广东曲江人,至康熙三十五年(1696)始至吴门[82],其时圣叹友人多已凋零谢世;廖“传”跋语亦云“予过吴门,访先生故居而莫知其处”,所记诸事,当主要从“读先生所评诸书”及闾里传闻而来。近人征引廖氏《金圣叹先生传》,多是根据民国闵尔昌编《碑传集补》卷四四所收者,编者已将原传跋语略去,因此使用者均未注意到廖氏来吴,已是圣叹死后三十五年之事了。故对其所云圣叹事迹,实有重新逐一衡估史实可靠性的必要,然后才能决定取舍。其撰金圣叹传,文字多袭赵时揖《贯华堂评选杜诗》。如廖云圣叹“虽罹惨祸,而非其罪,君子伤之。而说者谓文章妙秘,即天地妙秘,一旦发泄无馀,不无犯鬼神所忌”[83],所谓“说者”云云,就是对赵氏序言“夫泄文章之秘,岂诚造物所忌耶”[84]的暗引和生发。时揖字声伯,号晴园,杭州人,与李渔有交往,康熙二十一年(1682)任大理寺司务[85]。金批杜诗由其首次选刊,自序云“今岁客游吴门,询其故友,从邵悟非、兰雪昆季暨金长文诸公处,搜求遗稿”[86],可见其消息来源的可靠性。即圣叹可能自青少年得法名圣叹后,随着人生思想的变化,中年后赋予此佛教法名以儒家人格的某些认同。这种对“吾与点也”(《论语·先进》)的肯定,体现出“一种人生道路的选择,一种人生价值的认同”,既有“洒落疏狂”[87]的一面,亦包含着自甘清贫而闲适的享受自然、淡泊名利的人生态度,实乃以洒脱随性的处世方式和忘世自乐的生命态度,代替了对功名事业的兢兢业业和富贵利禄的孜孜矻矻。这种人生志向或境界,一定不是在顶张人瑞名应试时所具备,恐怕是其遭遇坎壈、生活窘迫的晚年所生发出的理解。甚至在鼎革之际以“涅槃学人圣叹”为邵弥画卷题跋落款时,可能还没有对曾点之志的认同,那年圣叹三十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