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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圣叹史实研究
1.6.1 一 原姓张与庠姓张
一 原姓张与庠姓张

梳理有关金圣叹姓氏,首先遇到的就是一个原本不是问题的问题:即此人究竟姓什么?这个“问题”,大约产生在清末民初。邱炜萲(1874—1941)云:

金圣叹,名喟,又名人瑞,旧姓张,名采,字若采。为文俶傥有奇气。少补博士弟子员,后应岁试,学使视其文不能句读,以为诡众,褫之。来年冒金氏子名科试……遂再入吴县邑庠,而金人瑞之名遂仍而不易矣。[3]

徐珂(1869—1928)亦云:

金圣叹,名人瑞,原为张采,字若采,文倜傥不群。少补长洲博士弟子员,后以岁试文怪诞黜革,及科试,顶金人瑞名就试,即拔第一,补吴庠生。[4]

看上去出入不大,两人所据的文献却有很大差别。一为光绪时流行的《辛丑纪闻》,一为宣统时刊行的《哭庙记略》,两文的文字如下(断句依旧,标点新加):

金圣叹,名喟,又名人瑞,庠姓张,原名采,字若采。为文倜傥不群,少补博士弟子员。后以岁试之文,怪诞不经,黜革。来年科试,顶金人瑞名,就童子试,而文宗即拔第一,补庠生。[5]

金圣叹,名人瑞,庠生姓张原名采,字若来。文倜傥不群,少补长洲博士弟子员。后以岁试文怪诞黜革。及科试,顶金人瑞名就试,即拔第一,补吴庠生。[6]

之所以说邱炜萲据《辛丑》,是因为他也说“名喟,又名人瑞”;而徐珂沿袭《哭庙》的文字,更是十分明显。作为光绪举人,两人自然懂得庠姓、本姓的含义,都看出了“庠(生)姓张”与“顶金人瑞名”势不两立的矛盾:庠姓张就不可能顶金氏姓,顶金氏姓就不可能本姓金;换言之,在这种矛盾记载中,他们必须在“原姓张、顶金人瑞名”和“原姓金、顶张人瑞名”之间,做出抉择。他们殊途同归,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前者。一旦如此,自然就是原来姓张名采了。有意思的是,末代探花商衍鎏(1875—1963)一九五六年撰《清代科举考试述录》中亦云:

金圣叹名人瑞,原姓张名采字若来,初为长洲生员,以岁试文怪诞黜革,及科试顶金人瑞名就试第一,补吴县庠生。[7]

也就是说,在这三位清代举人、进士的眼中,“庠姓张”和“庠生姓张”都是一回事,只是他们不予采纳罢了。这就是金圣叹研究史上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的“原姓张”或“本姓张”的由来。

其实,有关问题不过是因受到原始文献的局限或误读而产生的伪题目。后世不明就里,遂有一些学者提出异议,观点纷呈,亦各有缺憾[8]。如陈洪先生曾着重“辨析‘张姓’说之源起”,他在列举了太仓张采(1596—1648)诸多事迹后总结云:

要之,张采与金采同名,且同时同郡,兼有数端相类之处,而金采又有改名之举,时代稍远,后人遂由更名臆及改姓,恰又有张采某些行迹尚存,拍之恰合,于是便有了《哭庙记略》中“本姓张”之说。[9]

可是按常理来说,正因为同时、邻地有另一著名之张采,才更加不会误以圣叹为张采的。根据陈洪文章提供的书目线索,综合各种有关哭庙事件的文献记载,笔者发现在嘉庆年间先后问世的《丹午笔记》本《哭庙异闻》和白鹿山房本《哭庙记略》,文字都是“庠姓张……顶张人瑞”!由此可以判断:道光年间手抄《甲申朝事小纪》本《哭庙纪略》“姓张……顶张人瑞”,脱一“庠”字;据白鹿本排印的宣统《痛史》本“庠生姓张”,衍一“生”字;光绪、民国各本《辛丑》和《哭庙》“顶金人瑞”,均误书“张”为“金”。即便做简单的数据统计:云“庠姓张”“顶张人瑞”者各有三家,云“姓张”(语句明显不通)、“庠生姓张”(可作“庠姓张”理解)各有一家,云“顶金人瑞”(明显不通)有两家。在这些纷繁的记载中,今人应该不难做出自己的选择。围绕晚清刊行的《辛丑》、《哭庙》圣叹小传异文而存在了百馀年的有关圣叹本姓、庠姓的文献讨论,至此似可结束了。

作为科举史实,“庠生”,是为明清对府(州)、县学生员(诸生、秀才)的别称;“庠姓”,是指其在补诸生时,因种种原因不能用本姓参加考试,所冒的他姓。说白了,庠姓便是以他姓代替本姓去考生员,考中后贬之者称其为“冒姓”,说得好听些就是“庠姓”。故,庠姓一定不是本姓。如果此人补庠生后,继续以庠姓参考举人、进士,一旦中举,则为“榜姓”。与此相关,还有庠名、榜名、庠籍、榜籍。此类现象,虽明令禁止,如:

顺治二年定生童有籍贯假冒、姓系伪谬者,不论已未入学,尽行斥革,仍将廪保惩黜。若有中试者,核实题参,革去举人,发回原籍。如祖父入籍在二十年以上,坟墓田宅俱有的据,取同乡官保结,方许应试。[10]

对此明文规定,却上下熟视无睹,朝野心照不宣,甚至不以为非,视为常情。如法式善曾以歆羡之笔,记载“本朝一邑科第之盛者无锡:壬辰状元邹忠倚,乙未探花秦(长洲籍),秦又会元也,己亥榜眼华亦祥(榜姓鲍),甲辰探花周宏(榜姓秦)”[11]。《历科进士题名录》著录顺治十六年己亥科一甲第二名华亦祥“一名鲍亦祥”、康熙三年甲辰科一甲第三名为秦弘[12],均不够准确;《清朝进士题名录》对秦原籍和秦弘原姓均未注明[13],可见问题的复杂。秦、华亦祥、周弘(后世因避弘历讳,写作“宏”)三位有冒籍、冒姓前科者,后来分别曾任顺治十八年、十五年会试同考官和康熙八年山西乡试主考官[14],当然对此类事情不会在意的。

对于庠(榜)姓、籍,在有关方志、郡邑总集和诸生谱、青衿录中都是直书不讳的。以同治纂修《苏州府志》为例:“陆琇,有传,本姓钮,拔贡;吴树臣,有传,庠姓王,拔贡,俱(康熙)十一年。”[15]两人均为吴江县人士,陆琇即钮琇,笔记小说《觚》作者;树臣为兆宽子、兆骞侄。此处的表述,恰恰代表了庠(榜)姓著录的一般方式,即或写作“本姓”某,或直接写作“庠(榜)姓”某。在诸生谱、青衿录中以前者为常,在方志中则以后者为常。如苏州府昆山县志记载了“万历年贡”李大经“庠姓魏,沂水知县”,“康熙年贡”李兆“庠姓龚,丙辰恩”[16];名入方志《文苑传》的翰林编修、江西学政徐昂发,一直是以“管昂发”参加各级考试的,故县志便先后注明“庠姓管”“榜姓管”[17],均直书其事,毫无隐讳[18]。如愿意,以后还可申请复姓、复籍。如圣叹友人长洲许虬(1625—?),榜姓顾,榜籍昆山,进士履历载其考中进士后,“礼部观政,奉旨复姓”[19]。再如康熙末年松江府张涵:“庠姓顾,字思祖,居杨行(引者按:镇名)。年未冠入太仓学,雍正初复原姓,归本学,十三年中式副榜。操履峻洁……”[20]有关冒姓、冒籍行为,并未影响到对其道德操守的评价。再如吴县金友理乾隆十五年撰《太湖备考》,在卷首“师资姓氏”所列六人中,于“华雨峰名鹏”之后,注明“庠姓朱”[21],相关诸人均是给予此书编撰以直接帮助且在世者(华鹏负责绘图),注出其庠姓,可见毫无贬义。

由于种种原因而以庠姓、榜姓代替本姓应试的现象,在明末清初之大变动时期极为普遍,人称“明季入学者多冒他姓”[22]。如晚明吴县吴安伏(崇祯十年进士吴嘉祯之弟)便是“庠姓严,名龙”[23]。有人还把此类事情堂而皇之地载入年谱,如清水宝璐辑其祖水佳胤(1582—1651)(胤,清代避胤禛讳写作“允”)应试经历:佳胤原名相胤,万历二十八年十九岁时被取入鄞县“县庠”,该年入泮者超额录取六名,水相胤在其中;万历三十六年,“提学陈以公前系溢额所取,摈不与考”;万历三十九年三十岁条下记载道:

复应童子试,郡守戴业取公第一。县令江欲荐其门下士首选,禀于守曰:“水系黜生,难以服众……”郡守不得已,改作第二。翌日,郡守召公语之曰:“汝以不更旧名应试,致有此厄。吾欲为汝更名,送提学试,何如?”公固辞曰:“父命也,君子已孤不更名。”郡守必欲更之,乃仍父所命者留下“胤”字,将上“相”字更为“佳”字。

经过一番意意思思地推辞并改名,次年便被“提学王[24]取入郡庠第一名”[25]。郡守戴指宁波知府戴新,县令江指鄞县知县江秉谦[26]。此例虽是改名非改姓,借以说明改姓之某种原因和可能,还是有其说服力的。明末如此,清初亦然。即以圣叹友人论,刘隐如庠姓潘,戴之儦庠姓吴,同为顺治二年诸生;许来先“榜姓朱”[27],为顺治十一年拔贡;熊林庠姓张,顺治十三年诸生;陆志舆榜姓吴,康熙十六年北榜举人。可能是存在着“冒认他人三代,恬不为耻”[28]的社会舆论,家谱中一般只会记载庠名、庠籍,对“庠姓”是不予记载的。如圣叹友人王学伊的女婿吴县申庄(1641—1719)“由吴江县庠生考授州同”[29];圣叹的外孙吴江沈培祥(1679—1741)“庠名佳,字元兆……杭州府庠生”[30];哭庙十八诸生中的苏州丁观生(1610—1661)“浙江嘉善庠生,改苏州府庠”,其堂弟丁观澜(1625—1661)“庠名兰,字紫迴,长庠生”;观澜弟丁王肃(1645—?)“吴庠增广生”[31],而在诸生谱中无“丁王肃”,只有“王肃”并小字注为“丁柱波”,为顺治十八年诸生[32]。由此可知其本名柱波,庠姓王,庠名肃,亦知道此人为何要改姓应试了:该年七月,其亲兄和堂兄均死于哭庙案!丁柱波同年参加庠生试,如不冒名,恐怕很难被录取。

长期以来,学术界对庠姓、榜姓的研究十分不够,包括专门的进士题名录的整理文献。如果说在《明清进士题名碑录索引》中查不到嘉靖四十一年(1562)状元“申时行”的名字,恐怕不会有人相信,可事实就是如此。甚至网上有篇《中华姓氏源远流长》之文,将“榜姓”列为第三十二姓,仅列一人为“榜姓徐:直隶长洲(今江苏苏州)人,字汝默,号瑶泉,晚年号休休居士。明嘉靖四十一年(1562)状元”。博主注释曰:“榜姓的来源、郡望、人口分布等诸多情况,无从考究。仅查出一名历史人物明朝状元,且其他情况不详。”居然将以榜姓“徐”参加科举考试的申时行(1535—1614)[33],视为姓“榜”、名“姓徐”者。

这虽然是一个极端例子,却说明了对于庠姓、榜姓史实文化含义的隔膜,这亦直接影响到对金圣叹的姓名和科举经历的研究。如黄霖先生将“庠姓张……顶金人瑞名就试”置于一体;张国光先生认为“在宗法观念很重的时代,少有改姓应试之理”[34];金性尧先生认为“庠姓张”一语很费解,“好象他入庠(乡学)时是姓张的,入庠前又另有姓氏”[35];陈洪先生通过比勘各种版本的《哭庙纪略》和《辛丑纪闻》,认为“庠姓”为“不词”,并出注说明:“黄霖兄曾撰文,称询及某前辈,得知‘庠姓’之可能。惜尚缺文献依据。”[36]应该承认在现有的语词类工具书中尚未载有“庠姓”“榜姓”等词,但是作为一种古代应试的非常规现象及有关语词,对其事实的存在及其在古籍中的著录应该是毋庸置疑的。在朱东润对庠姓的解释中,至少“顶用当地某望族的姓氏”之说或有疑问:如果所冒姓氏皆特指,各府县学每次入学生员均有定额(顺治一朝十八年,长洲、吴县共录取十次诸生,每次名额分别约四十名[37]),且被取者多为出身文化世家的望族子弟,哪里还会愿意让外人来占其份额呢?从有关记载看,改后的姓氏可能只是一个与原姓名不同的符号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