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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圣叹史实研究
1.5.4 四 二〇〇〇年以来的讨论
四 二〇〇〇年以来的讨论

笔者自一九九○年代初开始涉足金圣叹的史实研究,十多年来一直侧重其生平事迹尤其是交游资料的收集整理,直到“辛巳大雪前五日”即二○○一年十二月二日写成的《<沉吟楼诗选>“读后记”史实探源与辨误》[32],才首次因评述俞鸿筹“稗史有云本姓张氏,或云名喟,皆臆造不足据”云云,发表了对于圣叹“庠姓张”的看法,归纳起来为如下三点:

第一,为圣叹“本姓张氏,或云名喟”之说溯源,认为首见于陈登原所引同为无名氏所撰之《哭庙记略》和《辛丑纪闻》。经过核对,发现其引《申报馆丛书》本的原文并非“姓张”,而恰恰是“庠姓张”三字[33]。猜测圣叹“姓张”是经陈登原片面征引所导致。其实不妨将《哭庙记略》“庠生姓张”视为一句,这样与“庠姓张”并无二义(考虑到“生”与“姓”在形、声上的相近,从校勘角度看,更倾向于“生”为衍文)。第二,指出由于种种原因而以庠姓、榜姓代替本姓应试的现象,在明末清初之大变动时期极为普遍,并列举了多条记载“庠姓”的文献实例和圣叹友人刘隐如、戴之儦、熊林及丁兰(十八诸生之一)弟丁王肃等皆是庠姓与本姓不一致者等史实。针对“庠姓”不词说,认为“作为一种古代应试的非常规现象及有关语词,对其事实的存在及其在古籍中的著录应该是毋庸置疑的”。第三,关于《哭庙记略》和《辛丑纪闻》的祖本,认为当属苏州顾公燮(1722—?)撰成于乾隆五十年(1785)之《丹午笔记》中所收的《哭庙异闻》为最早,其中有关金氏“庠姓张……顶张人瑞就童子试”[34]的记载“颇具参考价值”:顶张人瑞就试,较之后出之“顶金人瑞名”的记载或后人的“顶张采名”应试的理解,应该顺理成章得多。

在学术史上,这段文字首次较为广泛地征引了明末清初有关“庠姓”的史料文献,对其作为明清史实与古籍成词,进行了必要的考订;对“庠生姓张”的生成和含义,给予了较为合理的解释。今天看来,仍存在以下缺陷:

1.对陈洪、黄霖刊发于《江海学刊》上的专题文章没有参考,尤其是徐立、陈瑜《文坛怪杰金圣叹》早已引用《哭庙异闻》来解释“庠姓张”的成果未加征引,是不符合科研要求和学术规范的。陈、黄二文的确是失于知见、没有注意;徐、陈专著,一九九○年代初就看过,可那时尚无考证“庠姓”的念头,待多年后考证此问题时,却早已将此书抛置脑后。

2.对《哭庙异闻》早于白鹿山房本《哭庙记略》问世约三十五年的提法并不正确,《丹午笔记》的“撰成”时间,绝非在乾隆五十年。因所记之事,有明确晚至“乾隆五十五年蒙圣明洞鉴”者[35],且体味其“乾隆年间”的叙述语气[36],成书或在嘉庆初年,故仅早于白鹿山房本问世约二十年。

3.将较早问世的本子视为“祖本”,虽然可以说是受到陈洪著作提法的影响并相信其对《哭庙记略》和《辛丑纪闻》各本的比勘,但主要是自己沿袭古籍传播一般规律的思路,没有从事亲身校勘的结果。据所知各本比较,应不能说《哭庙异闻》是《哭庙记略》和《辛丑纪闻》的“祖本”,更可能的是它们各自有其“祖本”。

4.认为圣叹“本姓张氏,或云名喟”,其出处“首见于陈登原所引”同为无名氏所撰之“稗史”《哭庙记略》“名人瑞,庠生。姓张……”和《辛丑纪闻》“名喟,又名人瑞。姓张……”不够准确:在同治年间的笔记和善书中,便有“名喟”的说法;在陈登原将《辛丑纪闻》“庠姓张”改为“姓张”之前,自清末民初以来,已有很多圣叹原姓张的观点。

存在着如此之多的缺陷,如果别人不愿接受对“庠姓张”自以为“毋庸置疑”的考述,笔者也无话可说。此后能够看到的有关论述,有陈洪收入自选集的《金圣叹姓氏辨疑及其字号的思想文化内涵》,文末未标具体出处,只注“1986.4”,似为写作而非发表时间(有关期刊数据库亦未查得此文)。看其具体论述,系以其《金圣叹传论》有关内容为主,兼采《金圣叹“张姓”说辨疑》的部分文字,又适当增加、改写一些串联语而成。如“这样一位文坛的重量级人物,姓名问题如此混乱而学术界竟熟视无睹,实在令人吃惊。何况,金氏的姓名字号还与其思想倾向大有关联,更应引起我们研究的兴趣”[37],便是作者前此著述所没有,当为编入选集时所加,代表了对这一论题学术意义的新认识。

在金圣叹研究的学术史上,最为晚出的重要成果是吴正岚女史的《金圣叹评传》。在哭庙文献版本异同上,她提出自己的看法,认为顾公燮《哭庙异闻》“当为目前可知的最早资料”、《辛丑纪闻》与其“内容接近而文字有不同”,同时指出《辛丑纪闻》“在同类史料中记载最为翔实……其底本的成书年代亦当较早”,痛史本《哭庙记略》“录自刊于嘉庆己卯(1819)的白鹿山房《丛刻三种》”,《甲申朝事小纪》本“《哭庙纪略》文字与《辛丑纪闻》最接近而稍略”,分别与黄霖和陈洪的意见相近。但是,这种梳理与其相关研究是疏离的,而非促进的。如关于金圣叹的姓名字号,面对不同说法,可能是作者认为有些问题无法解决,故仅“确认”了姓金、名采、人瑞为“后改之名”,在分析圣叹“屡屡游戏科场”时,征引的四种哭庙记略文献,均是从“为文倜傥不群”开始,[38]完全回避了“庠姓”记载的存在。甚至在说明其他说法“无据”时,引述“《哭庙纪略》、《辛丑纪闻》中‘姓张……后以岁试怪诞不经黜革,下科试,顶金人瑞名’之说”为反证。尽管括注“参见陈洪《金圣叹传论》第22—25页”且彼此观点相似,其实被参者是当不起漏掉“庠”字这个责任的。

对陈洪《金圣叹传论》中的有关论说,黄霖一直没有回应,故至今不详其《金圣叹“庠姓张”辨》“附记”所云“透露了金氏之所以‘庠姓张’的一点消息”的具体所指。在后来合作出版的《中国文学批评史新编》第六编中,袁震宇撰第五章《清代前中期戏曲批评》,介绍金人瑞“又名喟,号圣叹,本姓张”,黄霖撰第六章《清代前中期小说批评》,云金人瑞“生平已见第五章”[39]。这种建议读者参读的“已见”,是对有关观点的默认,还是对陈洪申说的妥协,不得而知。二○○八年在黄霖主编的一部新著中,又云圣叹“庠姓张,曾顶金人瑞名应科试,故亦名人瑞(或云人瑞是明亡后更名)”[40],既没有受到《哭庙异闻》“顶张人瑞”说的影响,而“或云”说是否也流露出一丝对坚持“庠姓张”的犹豫?陈洪于新近出版的《金圣叹传论》的增订版中,在有关提法基本不变的前提下,亦有些微改动:将最初文章中的“后人不察其不词,以讹传讹,遂于‘本姓张’之外,又生‘庠姓张’一说”等文字[41],继《传论》初版时删去“以讹传讹”并加注释“黄霖兄曾撰文,称询及某前辈,得知‘庠姓’之可能。惜尚缺文献依据”之后[42],又删去“不察其不词”,并将注释改换成“陆林撰文称有更早于此本三十馀年的《哭庙异文》[43],已作‘庠姓张’,且称庠姓‘极为普遍’。此说虽不失为一种可能性,但考虑到金圣叹生前及身后百馀年间并无‘张姓’之说,信从这种百馀年后的野史笔记,似还是要慎重一些为好”[44]。虽然其书先后五六次正面引用更为晚出的同类文字《哭庙记略》来描述圣叹生平事迹,不因其为野史笔记而不予信从,但是自此认同“庠姓”为词,不再要求论者出示有关文献依据,还是说明了没有提及篇名的那篇拙文自有其学术作用。只是细味其“虽不失为一种可能性”的评价,似乎是说拙文未能征引圣叹时人或身后百馀年内有关其“庠姓张”的记载,故再多的旁证亦无济于事。对此,笔者不予置辩,将此问题留待他人的裁定与探讨吧。

凡此,皆说明有关迷雾尚待廓清,讨论远没有达成共识,亦仍有继续进行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