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一九八〇年代的讨论
由于黄霖在《沉吟楼诗选》“出版说明”中对其基本正确的观点没有具体论证,其《读金圣叹的<沉吟楼诗选>》的考释又存在疏漏,并且不是针对“庠姓张”而发,故有关本姓、庠姓的问题并没有解决。甚至在同一单位学者的有关著述中,仍有“本姓张,名采,后改姓金”的提法[14]。随着《沉吟楼诗选》的流播和金圣叹研究的热行,其他学者也开始关注此事。如针对当时新版《鲁迅全集》注释说金圣叹“原姓张,名采”[15],张国光(1923—2008)先生认为“纯系误传”:“在宗法观念很重的时代,少有改姓应试之理,如果真是冒姓中试,那中试后也应恢复原姓,岂能老死仍冒他人之姓?……这个问题三十年代陈登原著的《金圣叹传》已考证清楚,何以《全集》注释者在八十年代犹仍旧误?”[16]对“原姓张”反诘得有力,然依然是否定庠姓张的存在。金性尧(1916—2007)先生一九八三年就圣叹“原姓”“庠姓”问题,发表过这样的看法:
圣叹的姓氏,后世曾有原姓张的传说,实系附会,《诗选》末俞鸿筹的《读后记》也已辨正,但出版说明中还说“庠姓张……及科试,又顶金人瑞名就试。”这里的“庠姓张”一语也很费解。照字面看,好象他入庠(乡学)时是姓张的,入庠前又另有姓氏。无名氏的《哭庙纪略》中曾说“金圣叹,名人瑞。庠生,姓张”,不知是否沿引时脱一“生”字,总之也是不足信的。
并在句末注曰:“金圣叹的姓氏,陈登原的《金圣叹传》中辨之尤力。”[17]一直供职于上海古籍出版社的金性尧,撰文批评本社出版物,可见其耿介。然而将原姓与庠姓混为一谈,将入庠误解为入乡学;对经陈登原加工过的《哭庙记略》文字深信不疑,以致视之为范本,凡写作“庠姓张”者就疑脱“生”字。难免在史实与文献两个方面都存在欠缺。
同年发表的陈洪先生《金圣叹“张姓”说辨疑》,是研究圣叹姓氏的首篇专题文章。其撰述起因,就是因为不满于多年来“认为圣叹本姓张,因故易为金”的这种“甚有影响的说法”[18]。文章在引述《哭庙记略》、《辛丑纪闻》、《菽园赘谈》文字后,主要以新近出版的《中国历代文论选》和《沉吟楼诗选》出版说明为例,来佐证“现代人仍沿用前说”的错误。陈洪的基本观点是“金圣叹本无易姓之事,更与张采无涉”。所论“易姓”,最后必然要涉及是否曾以“庠姓”试诸生,文章从考证基本文献的版本先后入手:
《哭庙记略》最早见于嘉庆己卯自[白]鹿山房所刊的《丛刻三种》。观其所记,除圣叹易姓外,尚有其他不确之处,可知成稿时距顺治已较远。而《辛丑纪闻》最早已见于琉璃厂排字本的《记载汇编》,虽无确切年代可证,然属晚清刻本则无疑。至于《菽园赘谈》乃中日甲午之战后所著,似又晚于《辛丑纪闻》。以《哭》、《辛》二文对照,内容虽大致相同,然《哭》文质直,《辛》文则润饰、剪裁之迹颇显。……如是文野之异不一而足,椎轮大辂之别显而易见。由此可知,《辛丑纪闻》实乃袭《哭庙记略》加工而成。
虽然没有提及黄霖《读金圣叹的<沉吟楼诗选>》,但对哭庙记闻版本的基本看法,是与之针锋相对的。通过这样的论证,陈洪认为“便找到了”庠姓张的来由:“原来,《哭庙记略》行文为‘庠生,姓张。’而《辛丑纪闻》则或漏钞,或漏刻,失落了‘生’字,成为‘庠姓张’。后人不察其不词,以讹传讹,遂于‘本姓张’之外,又生‘庠姓张’一说。”
此文自有其学术史地位:在方法上首次不是平行地比较晚清民国本的哭庙记闻文字的异同,而是努力向上查找时代更早的有关版本;在史料上首次在哭庙记闻常见本之外,提供了嘉庆二十四年(1819)刻《哭庙记略》这一重要版本,从而为“庠姓张”问题的最终解决,埋下了有力的线索(下面再谈)。这在“文革”结束不久、传统的治学风气不彰的一九八○年代初期,显得十分可贵。然而文字比勘较为粗略,不仅没有比较白鹿山房本与《痛史》本之异同,就其具体引述看,仍然是经陈登原标点断句过的《痛史》本文字,从而与关键线索失之交臂,不能不令人惋惜。至于以“庠姓张”为以讹传讹的“不词”,亦是因不明确“庠姓”的史实文化含义而产生的武断。
针对金性尧、陈洪等学者的质疑,黄霖意识到有关“庠姓张”讨论的意义:“不仅仅是一个单纯的姓氏问题,而且牵涉到全面了解金圣叹的身世、品格和正确鉴别金圣叹史料的问题。”[19]于是又撰文阐述己见。他认为“关键是要辨明《辛丑纪闻》与《哭庙纪略》的关系”,对陈洪从文献流播的角度认为“庠姓张”是漏抄、漏刻的产物,明确表示“这实在难以苟同”,并提出了一个在评价哭庙记闻各种版本时较为重要的看法:
其实,从目前所见的版本来看,两书刊刻的时间都在嘉庆以后,都是以抄本的形式在民间长期流传。因此,刊刻的先后难以证明两书实际成书时间的孰早孰晚。至于这两部书的文字,也很难作为区别先后的标志。这是因为后来者既可以把“野”加工成“文”,也可能把“文”剪裁成“质”。因此,我觉得重要的是要察辨两书内容的歧异。
并且通过五个方面的比较,最终“认定《辛丑纪闻》是一部早于《哭庙纪略》的、为当事人所记的、比较真实可靠的书”。前三点是拎出正文的异同,第四点是“纪闻”与“纪略”书名的差异,第五点是由《又满楼丛书》本的夹注推断《辛丑纪闻》早于康熙府志,可见是其《读金圣叹的<沉吟楼诗选>》基本观点与论证方法的展开和补充。并对“庠生,姓张”提出质疑,明确指出陈洪以为《辛丑纪闻》漏抄、漏刻“生”字是“想当然”:
只能反过来认为:《哭庙纪略》在《辛丑纪闻》的“庠姓张”中臆添了一个“生”字。事实上,细细琢磨这段文字,《哭庙纪略》因妄添一字而显得不通,金圣叹既然姓金名人瑞,怎么接着又说“姓张”呢?
这段话,是对《哭庙记略》经过陈登原加工、陈洪再次强调的“庠生,姓张”给予了文字质疑。关于“庠姓”的史实存在,黄霖为此两次请教朱东润(1896—1988)先生。朱老对此的解释是:
在旧社会,一些人由于出身寒微、侨居他乡或其他原因而不得不顶用当地某望族的姓氏而入庠,这就有了所谓“庠姓”。[20]
可见,黄霖努力从文献与史实两个方面试图解答金圣叹是否“庠姓张”的问题,不过在这两个方面都存在进一步完善或可供商榷的馀地。故多年后徐朔方(1923—2007)先生发表《金圣叹年谱》,不仅引用《哭庙记略》“庠生。姓张”而不疑,在引述《辛丑纪闻》时竟以“庠姓张”不妥,而径改为“庠(生)。姓张”[21]。可见在经过陈、黄一个回合的争论后,仍有学者不以《哭庙记略》为“妄添”,而以《辛丑纪闻》为“漏刻”。
黄霖文章“附记”云:“本文成后,得苏州新发现顾丹午(公燮)笔记中有关金圣叹之材料数则”,在引述了“庠姓张,字若采,原名采。为人倜傥不群,少补长邑诸生,以岁试之文怪诞黜革。次年科试,顶张人瑞,就童子试,拔第一,补入吴庠”后,指出“顾氏亦吴人,博学多识,著有《销夏闲记》等。此记不但可证‘庠姓张’之不误,而且也透露了金氏之所以‘庠姓张’的一点消息。”可能是在看校样时所添加,限于篇幅,在后记中没有就“顶张人瑞”有所议论,亦没有交代何为“之所以”庠姓张的“消息”。
就在此年六月,一直以抄本形式保存在苏州博物馆的顾公燮(1722—?)《丹午笔记》,首次整理出版。该书载有一篇题为“哭庙异闻”的长文,内容与已知的哭庙文献基本一致,这是近百年来学界发现的哭庙记闻又一新史料。其中有关圣叹的简介,除了“字若来”[22],其他与黄霖“附记”全同。尤其是“庠姓张……顶张人瑞”应试,使得长期以来“庠姓张”或“庠生姓张”又“顶金人瑞名就试”的扞格抵牾,一朝得到了化解。虽然首次披露者为黄霖,但率先明确将这条珍贵史料用于解决圣叹本姓、庠姓这一困惑学界近百年的疑难杂症的,却是两位至今在互联网上仍然查不到任何身份介绍的普通学者。正是徐立、陈瑜先生在其《文坛怪杰金圣叹》这部著作中,首次利用《哭庙异闻》“顶张人瑞”的记载,对“庠姓张”得出了“圣叹顶名应试不是顶‘金人瑞’而是顶‘张人瑞’,这就是说圣叹原本姓金,姓张是应试时改的”[23]这一正确理解。
只可惜这两位作者没有注意《丹午笔记》“出版说明”对顾公燮“生活于清乾隆年间”的介绍,仅仅根据书中所载《哭庙异闻》曾云遇难诸生丁子伟、周江“与予善”的记载,便做出了顾公燮“自述同哭庙遇难的丁子伟、朱时若是好朋友,所以,他的记载应该是可信的”的糟糕判断[24]。至于《哭庙异闻》与《辛丑纪闻》的先后,他们认为当以前书“为最早”,后书撰写者“这个无名氏,可能就是顾公燮,因为所记基本相同……用无名氏发表,完全可以理解。要不然就是别人根据顾的手稿略加裁定写成”[25]。虽然作者引用《哭庙异闻》有关记载来证明金圣叹曾顶张人瑞之名应试,是有关圣叹庠姓考证中最有说服力也是最符合事实的一家,但是认为顾公燮是丁子伟、朱时若(周江)好友的明显误判,却使自己的重要见解受到质疑,引出了曦钟先生对《丹午笔记》写作时间的专门考证以及对于徐立、陈瑜研究成果的严厉批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