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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鲜中古文学批评史研究
1.16.2 第二节 《补闲集》所反映的民族文学振兴观
第二节 《补闲集》所反映的民族文学振兴观

崔滋是一位极富爱国主义精神的文人。他的这种爱国主义精神与其诗学观念互为表里,体现为一种正直文人为振兴民族文学而散发出的一片热忱。生当武臣政权巩固时期的他,不像当时的“时流辈”阿附权贵,也不像许多一心想拜高官而到处寻求名士举荐的士人,只是顺其自然,勤勉于尚州司录、国学学谕这样的下级官吏之职。后来通过宰相李奎报的提携,进身高官厚禄之位,受国君之宠爱,但他绝无傲视万物之态。这样的一个“谦虚文人”,面对文坛复杂的形势,为整顿文风,发扬民族文学传统,表现出一种罕见的坚决态度,充当文学批评的先锋。他的这种态度和立场深得李奎报等文坛主将们的赏识,被推荐为文翰辅弼之位,以至受到当代权臣“续补《破闲》之托”。崔滋深知这是事关朝鲜民族文学遗产保护和继承问题的重要之托,也是国遇内忧外患时期振兴本民族文学之重大一步,从而投入毕生学问和经历完成它。

高丽高宗(2014—1259)朝是一个多灾多难的时期。除了阶级矛盾日益激化、农民起义连绵不断外,中国东北的契丹遗民不断寇掠边境以至大规模入侵高丽,经常屠城、烧杀掳掠,威胁着首都开城的安危,经过高丽军共同抗敌,最后还是打败和屈服契丹残余势力。不久早已虎视眈眈高丽的蒙古军开始挑衅,终于于1231年和1247年两度大规模入侵高丽,高丽军民虽英勇抗战,但还是抵挡不住蒙古军的进攻,最后缔结耻辱的停战协定。这时期高丽王朝的实际统治者崔忠献、崔瑀、崔沆三代父子,虽然其残酷的剥削和压迫不得人心,但还是逐渐稳定局势。他们对外抵抗和妥协并施,对内也恩威兼顾,为维持自己的统治奠定了政治基础。频繁的外侮不但激起了高丽人民的爱国爱乡热情,也从思想文化上激起了其民族自尊意识,使得其掀起民族文化复兴运动。李仁老的《破闲集》、李奎报的《东明王篇》、崔滋的《三都赋》等大量反映爱国主义题材作品的出现,决非偶然,都是与这种民族受难的时代息息相关。

高丽高宗朝政治的另一种重要举措,就是尽管依然是武臣执政,但根据统治国家的需要,复活武臣政变以前时期的文治主义政策。一开始,武臣政变成功后,郑仲夫、李义方、李高等为镇压毅宗时期的文臣势力,实现之前复仇的愿望,大量杀害、放逐和排挤文臣阶层,使得国家陷入混乱之中。崔忠献打倒前任武臣李义旼势力以后,建立新的武臣政权,总结以前的经验和教训,开始重视对文人的启用问题,四处派人寻找隐居于田野中的有能文人。到了其子崔瑀执政时期,则有计划地拉拢和登用文人,逐步建立武臣统治下的文人参政体系。

在武臣执政者的怀柔政策下,宰辅李奎报等陆续向朝廷推荐崔滋等品学兼优的年轻文人,使一批新进文士担任朝廷文翰之职,为高丽王朝的长久繁荣服务,这些都构成着当时高丽特殊政体下新的发展模式。当初高丽王朝的社会基础来源于新罗末叶的后三国,建国后的高丽统治阶级逐渐构建文治主义的文人政治体系,以科举制度为主要的铨选模式,使高丽社会走向新的发展之路。但过于文人化的政治制度,则不可避免地产生了过于文治主义的王权集团,从而文人以“文”阿附王权,君王以“文”肆酒放纵词臣,最后酿出个常受非人待遇的“愤怒武臣起事变天”。缺乏治国经验的武臣统治阶级,刚一上台,为更大的权与利互相争斗、倾轧和残杀,政权轮流接替,最后到了崔忠献一派手中,便固着下来。崔氏武臣子孙几代人生于动乱时期,又靠一早“黄袍加身”取得政权,深知武人武治的社会危害性。他们看到国家复杂的行政事务、新的思想文化的构建、外交及其专对、社会文艺等,都离不开文人的参与和主导,也就是说“没有脑子”的国家和政体是一个莽撞的国家和政体,为了使崔氏武臣集权一代代传下去,就得让文人与他合作。

基于这样的认识,崔氏武臣集团自崔忠献开始,则采取了吸纳文人的政策,特别是到了其子崔瑀执政时代,笼络和怀柔大批有才德之文人,为自己的统治服务。他们采取的主要政策有:1.恢复和扩大科举取士的范围和职能;2.提高文官的政治、生活待遇;3.在某些方面提高文臣的职权范围,以文臣压武臣,以达到限制武臣的特权等等。这样政治措施,不仅加强了王权,也加固了武臣的统治地位。这样的政治措施也为文人重新登上历史舞台提供了政治基础,为他们实现自己的理想提供了实际的现实基盘。与此同时,这样的政治措施为高丽文人的文学创作提供了良好的现实环境,为文学二度繁荣提供了新的机会,给文学批评预备了重新活跃的现实基础。连当时高丽实际的统治者崔瑀也都亲自过问文学之事,过问诗话发展情况,并要求崔滋补“破”而立“补”。对高丽的文学批评来说,出现这种积极的社会环境,无疑是一个极好的发展机遇。

高丽诗话的发展,得益于当时民族意识的空前高涨。如前所述,十二、十三世纪的高丽王朝深受中国东北契丹残余势力、金末女真人、蒙古势力等不断的入侵,民族不堪蹂躏,虽一次次打退侵略者,但还是国无宁日,国力难支。朝鲜一直与中国宋朝保持兄弟般的友好关系,按照传统华夷观念始终把赵宋看成中国正统,将自己看成继承文化衣钵的“小中华”,把契丹、女真、蒙古人看作无知的“野人”或“禽兽”,但如今受其不断的侵略和蹂躏,这深深刺痛其民族自尊心。再则高丽人认为,自己长期吸收中华文明,在某些方面已经达到与中国本身可比肩的程度,特别是汉文学发展往往“不让中朝”,甚至也有超越之处。由于北方民族不断的侵寇和威逼,南宋小朝廷日益衰靡,蒙古势力逐渐强盛并侵逼高丽的安危,其两度大规模的入侵和寇掠严重破坏了高丽的政治、经济和社会文化,特别是蒙古兵所到之处烧杀掳掠,肆意破坏文化财产,很多贵重的文物和书籍遭到烧毁和掠夺。在这种历史环境下,高丽人民的爱国情绪和文人士大夫的民族文化自尊意识空前高涨,一股抢救和保护珍贵文物和书籍、收集和整理民族文化遗产、编纂和出版民族文学作品的热潮逐步掀起。可知崔瑀命崔滋编写“续补”《破闲集》之诗话著作,绝非偶然,是有其客观原因的。接受这一任务的崔滋,深知使命之重大,投入毕生精力着手这一工作。一旦开始这一“续补”工作,在收集和整理原始资料的过程中,面对汗牛充栋的民族文学乃至诗学遗产,他的心中不时充满骄傲之情。特别是高丽建国以后至高宗时期三百多年间所取得的汉文学成就,在《补闲集序》中,崔滋认为高丽王朝大兴文治主义,可谓“人文化成”,“赞扬风化”而“贤俊间出”。光宗九年开始的科举制度,是高丽学术文化和文学发展的分水岭,为其汉文学发展奠定了制度和人才培养上的基础。景宗、显宗时代,高丽的文教日臻成熟,出现了大批文学人才,以大儒学者崔冲文宪公徒为首的十二公徒,为高丽后进的栽培事业立下了重大贡献。文宗时期,“声明文物粲然大备”,以金富轼、郑知常为首的大批文人活跃于文坛,产出了大量有分量的文学作品。到了高丽明宗、神宗以后,汉文学达到新的高峰时期,出现了像李仁老、李奎报、金克己、陈澕、孙得之等大批著名于世的文学家。这些人“金石间作,星月交辉”,把高丽的汉文学推向了新的繁荣期。在大批文人学者的共同努力下,这时期优秀作家和名作备出,“汉文唐诗于斯为盛”,汉文学达到了“不让于中国”的繁荣景象。崔滋在序文中以骄傲的口吻历数著名文人以后,叹息对其“编成文集者,唯止数十家,自余名章秀句皆湮没无闻”,从而决心自己一马当先,为民族古典遗产的收集和整理全力以赴,并认真总结本国诗学发展中的经验和教训,写出一部有关本民族诗话的著述,以报效国君和文学事业。

崔滋的《补闲集》,与李仁老《破闲集》最大的区别在于在编撰主导思想上以本国、本民族文学为主要的涉容对象,力图写出本国、本民族诗话纯品,以实现与中国诗话全然不同的本国诗话品格。他在《补闲集》卷下中,明确表示“《补闲》只载本朝诗”,只是不得已时稍带一点中国的李、杜、韩之类诗人,因为“言诗不及杜,如言儒不及夫子,故编末略及之”。迄今为止的学术界,根据《补闲集序》,一般都认为它只是“续补《破闲》”而已,意思就是在内容和形式体例上它和《破闲集》并无多大差异。但应该知道,这种认识大错特错,严重脱离了《补闲集》的实际内容。正如崔滋自己所说的那样,《补闲集》只载高丽本朝诗文及其品评意见,以达到撰写出本国、本民族诗话的目的。的确,《补闲集》中活跃着无数高丽本朝诗人,装载着无数高丽本朝诗歌和诗论、诗评文字,其音容笑貌历然在目,其深邃的诗歌品评观点生动地启迪着后人的睿智。

在这种思想的主导下,他的《补闲集》还融进了大量富有爱国主义精神的文学家的诗评和逸话。作者在记述这方面内容时,往往以满腔的自负意识,力争做到生动、感人。《补闲集》中的这些内容,多涉及外交活动中的人和事,都是用文学为自己的祖国争光的人及其事迹,此时的诗评或文评往往充满明快的笔调。如崔滋在记述著名文人朴寅亮使宋过程中所表现的诗歌才华时,写道:

朴参政寅亮奉使入中朝,所至皆留诗。《金山寺》云:“巉岩怪石叠成山,上有莲房水四环。塔影倒江蟠浪底,磐声摇月落云间。门前客棹洪波急,竹下僧棋白日闲。一奉皇华堪惜别,更留诗句约重还。”行次越州,闻乐调中奏新声,旁人曰:“此公诗也。”至浙江风涛大起,见子胥庙在江边,作诗吊之曰:“挂眼东门愤未消,碧江千古起波涛。今人不识前贤志,但问潮头几尺高。”须臾风霁,船利涉。其感动幽显如此。宋人集其诗成编,今传于世。

朴寅亮是活跃于高丽文宗朝的文人,历官礼部侍郎、右仆射等职。1080年,他任参知政事时与金觐等出使宋朝,此话记述的就是其时的诗谈。他在为完成外交使命奔走于中国各地时,写出的《金山寺》、《过子胥庙》等诗歌,深受当时宋代诗坛的赞赏,逐步形成一段佳话传播于大江南北。这段诗话,后来全靠崔滋的这部《补闲集》的记录,成为千古文学佳话。记录中的《金山寺》、《过子胥庙》二诗,感情真挚,形象生动,意境悠远,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特别是《过子胥庙》一诗,感通神明,止息风涛,使一行人顺利过江,留下一段美丽的诗话。他在中国,“所至皆留诗”,有的被当地人采纳,被于新声,唱遍大江南北。“宋人集其诗成编,今传于世”,也有记录称宋人赞赏之余将他的诗与金觐的诗合而为《小华集》,出版传播。在这段诗话中,崔滋满怀激动,道“其感动幽显如此”,还说“宋人集其诗成编,今传于世”,话语中充溢着骄傲之情。

姜邯赞将军是高丽睿宗、仁宗时期著名的爱国将领,有关他的各种传奇故事历史上广泛传播于朝鲜各地。有关“文曲星下降人间”的故事,就是其中的一个。尽管这个故事有点过于离奇,充满神秘主义色彩,但他还是以历史史实和猎奇故事相结合的方式记述了它。他在《补闲集》卷上中讲曰:

姜仁宪公邯赞,大平七年壬午擢甲科第一人,显宗统和二十七年己酉为翰林学士。是年十一月,契丹圣宗亲将兵而至,上幸锦城。以河拱辰请降,丹帝还师。凡策皆出姜邯赞。上以诗慰奖曰:“庚戌年中有虏尘,干戈深入汉江滨。当时不用姜君策,举国皆为左衽人。”今俗传云:有一使臣夜入始兴郡,见大星陨于人家。遣吏往审之,其家妇适生男子。使心异之,因求其子而养,是为姜公。及为相,宋使有鉴识者来见公曰:“文曲星不现久矣,不知何在。今公即是。”乃下阶皆礼之。此说甚荒唐。然今古搢绅相传又任相国,宅有记,故载之。

姜邯赞将军是一位文武双全的高丽名将。他曾获文科状元,官至翰林学士,是高丽朝廷中难得的通晓兵书、胆识过人的文人。他出仕的年代,内忧外患,边事频仍,国家多难。其时正处于契丹圣宗年间,多次发动对高丽的侵略战争,想用武力屈服高丽,以解自己的后顾之忧,还想达到经济掠夺的目的。他共发动三次大规模的侵略战争,但次次遭到高丽军民的英勇抗战,都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他第三次以一百万军队大规模入侵高丽之时,高丽以西北面行营都统姜邯赞为上元帅,率领二十多万将兵御敌于宁州一线,利用有利地形,运用能动的战略战术,最终以“龟州大捷”打败了契丹侵略者。这大大鼓舞了高丽上层和广大军民的斗志,促使契丹人不敢再次轻举妄动,使高丽迎来了较长一段时间的安宁。经过艰苦的反侵略战争的高丽人民,从内心爱戴姜邯赞将军,遂用歌舞、文学作品歌颂其功德,有关他的英雄故事也传遍全国各地。高丽第八代显宗王,也为心腹爱将姜邯赞写诗,以慰劳其心,诗中认为“当时不用姜君策,举国皆为左衽人”,指出如果没有姜邯赞正确的指挥,高丽无疑将变成夷狄之域,从而高度评价姜邯赞为捍卫国家主权和人民安宁所做出的奇功。最后,崔滋在记录有关姜邯赞诞生时天上大星陨落于姜家的故事时,虽认为“此说甚荒唐”,但他还是以敬重之心记录它,以纪念民族英雄。

崔滋在《补闲集》中,还记述了大量有关佛教僧侣为国增光的诗话,以丰富了书的内容。有关大觉国师的逸话,就是其中一例。《补闲集》所载有关大觉国师如宋朝和辽,苦练佛道,闻名于当时中国大江南北的故事,也充满了爱国主义精神。《补闲集》卷下记载道:

尝读《文烈公集》,见《大觉国师碑》。师以王子求出家,如宋问道,得贤首、达摩、天台、慈恩、南山等五宗法门。至泗上,礼僧伽塔天竺寺、礼观音像皆放光明。北辽天佑帝闻其名,送《大藏经》诸宗疏钞六千九百余卷。燕京法师云谞、高昌国阇梨尸罗嚩底,亦皆以策书法服为问。辽人来聘者皆请见。吾使入辽,则必问师安否。日本人求师碑志。其为异国所尊如此。师余力外学经史百子,皆寻其根柢。率尔落笔,文辞平淡而有味。今得数诗尝味之,文烈公“平淡”之言,信哉!《到飞来方丈礼普德圣师》,云:“涅槃方等教,传授自吾师。两圣横经日(元晓义相受《涅槃维摩经》于师),高僧独步时。随缘任南北,在道勿迎随。可惜飞房后,东明古国危。”(师本高句丽盘龙寺沙门,飞房至百济孤大山。后神人见于高句丽马岭,告人曰:“汝国败无日。”)《题锦石庵》云:“老苔斑似锦,瑞石列如屏。时有高僧倚,长眠养性灵。”《题龙岩院》云:“踏尽残花上翠微,徘徊瞻景欲忘归。他年若也酬前志,高卧烟霞与世违。”

这里的“大觉国师”,指的就是朝鲜历史上杰出的佛教学者、高僧义天(1055—1101)。他是高丽第十一代国王文宗第四子,十岁削发为僧,十三岁授僧统之职,为朝鲜天台宗始祖。1084年微服搭乘宋商船渡海至山东密州(现诸城),后受宋哲宗欢待,游历启圣寺、相国寺、兴国寺、育王广利寺等名寺,拜学于当时中国著名的有诚法师、圆炤法师、印度僧三藏天吉祥、正圆法师、慈辩大师、怀琏大师等名僧手下。1086年归国以后,任开京兴王寺主持,设教藏都监,教正和刊印从宋朝传入或购入的佛教经典、儒书等四千七百余卷,并完成《续大藏经》的编纂和出刊。他继承朝鲜古代佛教五教、九山传统,开讲天台教,融合教宗和禅宗两大派,主张“教禅一致”,最后通合高丽各派佛教。义天是高丽爱国高僧,在中国受宋哲宗爱惜,辽天佑帝的尊崇,从其授《大藏经》诸宗疏钞六千九百余卷”,

历访名寺高僧,处处授课深教大法,备受敬重,为海东高丽争光争气。义天不仅扬名于国外,也是朝鲜天台教的开山之祖,是实现高丽佛教思想大融和、各教派大通合的大师,从而名垂青史。崔滋在《补闲集》中专设义天一条,就是因为其诗才“出色”,其诗“平淡有味”,可以做诗家之龟鉴。集中所引《到飞来方丈礼普德圣师》、《题锦石庵、《题龙岩院》三诗,诗思妙远,仪态素净,用词简洁素雅,诗象“清淡有味”。无论从诗意之勾勒,还是自写法的精妙,都可谓诗中之精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