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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熹文学思想研究
1.9.4 四、朱熹比较文学批评研究
四、朱熹比较文学批评研究

“朱熹在论文时即主直口说出,不事雕琢,但在论诗时,其境界又同中有异。”[35]朱熹论文确实喜欢说出的文字,并喜欢在比较中赞扬和批评,如他论用字,倡导词浅意深。

欧公文章及三苏文好处,只是平易说道理,初不曾使差异底字换却那寻常底字。[36]

朱熹实际上是将欧公和三苏的文章与当今的人比较。将“差异底字换却那寻常底字”正是当时的时文之弊,以故作姿态、玩弄文字游戏来掩饰自己的思想浅陋。朱熹一针见血,不但在当时有针砭时弊的意义,[37]在我们这个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也同样有警世的意义。从另外一个层面来看,他对欧、三苏文均称扬,对照其批评三苏,可见是站在不同角度而论。

文章到欧曾苏,道理到二程,方是畅。荆公文暗。[38]

这就是从两个不同的方面,充分肯定了欧、曾、苏和二程的优长,一偏于艺术,一偏于思想。这样,他比较的范围也更加广大了,把文学家和理学家作了一个鲜明的对照和比较,指出其各有千秋,也是相当幽默而深刻的。朱熹在文学比较研究方面也是非凡无比的。上述两小节文字总共只有45个字,但却能从前贤与时文的比较到前贤文学家与理学家的比较,简单明了,一语中的,入木三分,值得我们学习、学习再学习。

朱熹在作比较的文学批评时,喜欢用“好”字,如他说:馆职策写的人不会少,朱熹认为陈无己写的好,言外有比较之意。李清臣文饱满,是总体评论,而后又着重指出他的杂说有非常好的见解和议论。如果不认真阅读大量原文,进行纵横两方面的比较,是不可能下这样的结论的。同时他强调思想内容的正确、深刻,又是一证。其语言简炼、畅达,言外之意很多。

《馆职策》,陈无己底好。

李清臣文饱满,杂说甚有好议论。[39]

朱熹的比较文学研究有时候是一种直觉领悟,含义深刻。钱穆说:“朱子亦多就文论文语,所论率多著眼于文章之神理气味。”比如说六一记菱溪石,东坡记六菩萨,都有寓意,防人取去,但又说气象不类如此。[40]说明这种感受式的批评并不完全肯定,仅供参考。朱熹批评文学研究文学,尤其是与学生讨论文学时的话大体带有这种直觉领悟的特征。但含义极其丰富,《语类·论文》有一段朱熹与人讨论的文字总计不过300多字,所包含的内容却十分丰富复杂。一、看东坡的文章不能用道理来衡量,也不能全篇吸收,只管汲取他最好的方面就行了。二、东坡、南丰文章说得透,但不如欧阳文章含蓄无尽,意又好。三、南丰秘阁诸序文字好,《峻灵王庙碑》则无见识,《伏波庙碑》也无意思。四、闲戏文字容易写得好,雅正文字不容易写得好。五、东坡让侄子学习他们早年应举的文字。六、人老气衰,文亦衰,但也有例外,可是无论如何,人老了脑子不够用,总有照管不到之处,等等。试看今日文学研究的文章,套话说了半天,还不知道他究竟想说什么?有的根本无见识,在那里胡说八道,有的根本没有看原著,在那里抄人家的东西。许多有能力的人也迫于时代潮流,似乎文章不拉长不算本事,这样的文章看了叫人头疼,或者根本没有人想看。研究朱熹文学之思想,我们要首先向他学习,打破形式主义,要有真知灼见,否则就不要说那些套话空话废话。另外,朱熹还在比较研究中使我们了解到文章实际情况的复杂性。他对文学的比较和探讨,细致、深入,非常人所能及。首先,作为批评家的境界要高,“会当临绝顶,一览众山小。”其次必须要知识渊博,有相当全面的知识结构,对文中所包含的历史文物典章制度、自然地理天文军事等等有足够的了解。第三,还必须有丰富深广的生活阅历,以使自己对文学中的生活情境较为理解和认同。最后,才能谈到对所批评的文学对象必须十分熟悉,了如指掌。否则,无的放矢,是决不能有成效的。朱熹作为文学批评家评点作家作品,往往一针见血、入木三分,这与他本人之创作经验丰富并且具有典范性有深刻之关系。莫砺锋对朱熹诗歌和散文有深切之研讨,认为朱熹诗歌“无意求工”而诗风清远,诗情与理趣融合无间,散文风格则是:“周详畅达”,气势非凡,“简洁明快,质朴平正”[41]

朱熹在比较文学研究中提倡学习经典文章,在比较中确认各人有各人之优长,要学好的。说“东坡文字明快”是相当高的评价,扼要地抓住了东坡文章风格的一个重要方面。评老苏文则用“雄浑”一词,是把握了老苏文章内涵丰富曲折而又气概非凡过人的底蕴的。在谈到欧阳修、曾巩、韩愈的文章时,朱熹用了一句“岂可不看”的反问词,表达了他的崇高评价。对柳宗元的文章则说虽不全好,也应该选择了看。比这几大家差的文字就不一定看了,恐怕降低格调,影响效果。又说班、马、孟子,则是大底文字,其评价似乎又高一筹。我们不能不承认朱熹的眼光是独到的,他评价的数人早已被历史的实践证明是不朽的文章大家,其比较各家的微妙差异也都被证明是正确的。钱穆称“朱子以理学大师,而于仲舒、匡、刘、杜、谷儒者之文皆致不满。有论仲舒文尚在司马相如、扬雄之上。此等处,皆见朱子论文学之独具只眼处。”[42]此论深刻有力。

朱熹在比较文学研究中认为各家之长可以互相补充、互相学习。

或言:“陈蕃叟不喜坡文,戴肖望不喜南丰文。”先生曰:“二家之文虽不同,使二公相见,曾公须道坡公底好,坡公须道曾公底是。”[43]

朱熹还比较东坡、南丰、欧公文,认为东坡文和南丰文“说得透”,而欧公则“不尽说”,有“含蓄无尽”的特点。从欣赏的角度来看,由于个性的差异,教育环境的不同,对文学的认知和审美是必然有偏好的。朱熹从更高的层次认为东坡、南丰两位大家各有所长,倘若相见,必会互相欣赏、互相学习。他的这种比较甚至超出了文学的范畴,对破除“文人相轻”的传统旧习有针砭意义。张健指出朱熹比严羽“格局宽敞得多——即使黄诗也不无可学之处;他决不是教人唯李杜是从的”[44]。亦可印证上述朱熹主张各家互相学习之理。朱熹在比较具体的文章时,显示其用词上有绝对化倾向。比如他赞成刘子澄言:本朝只有四篇文字好:《太极图》、《西铭》、《易传序》、《春秋传序》。[45]实际上,他仅仅是为了强调某一方面的意思,并不意味实际情况是如此。如刘子澄说本朝只有四篇文字好,只是为了突出《太极图》、《西铭》、《春秋传序》、《易传序》这四篇文字实在是好,并不能说除此之外其它都不好。因为紧接着就谈到张才叔《书议》好,《自靖人自献于先王议》、《舜不穷其民论》、《易义》都是好文章。语言的局限性无处不在,尤其是说出的口语更容易引人误解。对杜诗的评价也是一样。如果单从字面看,好象他对杜诗评价很低。实质并不是这么一回事。如同对待苏轼的态度一样,当他从道的观念出发,结合当时社会的实际情境,就会用一种理想主义的文学观来衡量作家作品。他在这里推崇的文字都比较符合这个方面的要求。杜诗的爱国忧民精神渗透在他的“大部小部无万数”的全部诗集中,但全部诗集中的作品并非都集中体现了杜甫爱国忧民的思想精神,甚至更多的是日常生活的应酬之作。所以此论在朱熹当时的实际处境中实在也是正常的事。但他曾想作《杜诗考异》而未果,这说明他对杜诗的整体态度和评价并不低。我们研究朱熹的文学思想,必须从具体材料、具体情境来客观地加以分析,才能得出比较正确的结论。对朱熹说的任何讨论文学的话都不必回避,才能全面系统辩证地看到他文学思想的丰富性、复杂性、辩证性、矛盾性及其内在的统一性。

朱熹评论李杜没有明确比较,由于客观上批评杜甫较多,引发后世学者评论:“朱子认为李白诗都是好的。”[46]言外之意,朱熹在李杜之间有所轩轾。其实问题并不如此简单。朱熹对其他各大家之作品比较批评亦不可只看表象。

例如,朱熹从自己独特的角度,对韩愈、欧阳修、苏轼等文学大家的创作进行了具体的比较和批评。“说得透”并非贬词,是说文章说理透彻,使人一目了然。但朱熹更欣赏欧阳修“含蓄无尽”的风格,不但意思好,而且言外之意令人回味。朱熹对具体的文章往往用一句话作总体的评价,如说《峻灵王庙碑》无见识,《伏波庙碑》亦无意思。《潜真阁铭》这般闲戏文字便好,雅正底文字便不好。如韩文公庙碑之类,初看很好读,但仔细点检,疏漏很多。朱熹在此时用词容易引人误解。如说“闲戏文字”与“雅正文字”,并非那文字是闲戏的或者是雅正的,而是说那自由表达思想的文字与循规蹈矩的文字。《潜真阁铭》表达的是一种时代的价值观,是个人情感思想的流露,所以真实动人,好;而庙碑之类是正经文字,必须规规矩矩,按某种模式来写,所以不容易好。[47]不真实的东西当然经不起仔细推敲。再比如,朱熹比较欧、苏、黄、范等人作品,意思很复杂,并非说老苏文章胜过东坡,东坡文又全胜过子由。但朱熹认为在总体上来说,苏辙的文章远不及其父兄。后面朱熹高度评价了苏黄门的《古史》,说此书尽有好处。并举例说《庄子》中三四篇讥议夫子处,黄门认为决非庄子之书,乃是后人截断庄子本文掺入的。[48]朱熹认为在这方面苏辙考据甚精密。从实际情况来看,《庄子》中这几篇也相当鄙俚。朱熹的比较研究是随口说出的,难免有语言上的局限,但我们仍然能够从中得到有益的启示。

在比较中可以看出结构的异同,而在结构的研究中可以发现文章的真伪,这些讨论,对人的文学鉴赏力的提高是很有促进作用的。同样的风格也可以比较出细微的差别来。如平谈,其中自美丽是一种平淡,偏向于枯淡无味也是一种平淡,这对我们研究文学之思想艺术的严密和精确是有相当重要的意义的。如朱熹批评东坡《欧阳公文集叙》,对它自身的优缺点作了比较。论他的“文章尽好”,但说道理便首尾不相应了,是论文章的结构缺少内在的平衡,跟逻辑性有关。可以看出,他的比较深入文章内涵,很严密,很细致。后面批评《温公神道碑》也是如此。由于内在的逻辑性受到了挑战,自然会觉得他一段中欠了句,一句中欠了字。他对苏轼的创作心态也作了扼要的描述,可以加深我们对朱子批评的认识。他比较二苏,很有意味:“黄门之文衰,远不及,也只有《黄楼赋》一篇尔。”[49]显示了他有点绝对化的语气,虽然在本质上这个说法是正确的,而且是迈越时流的深刻见解。后面一段对《古史》的正面肯定,又给人另一种相反的印象,其实,他都是就不同的方面和侧面加以比较评价的,并不矛盾,是一分为二的辩证思考。

朱熹的比较研究和鉴赏本身就是复杂辩证的,我们必须联系上下文、上下篇,甚至他全部的文学言论,综合地加以探索和分析,才能得出较为客观、准确的结论,有些是现在还无法下一个定论的,我们只能把实际情况客观地介绍给公众,让大家自己去思考和鉴别。

钱穆说朱熹文学评论“推而通之既欲极其广,分而别之,又必极其严”[50]。下列一则比较研究资料可为具体之证。这是他对一些不知名的诗人作比较的例证。记录下来的并不多,在实际生活中可能这些讨论会多一些。但往往可能是对著名文学家的讨论记录得更全面、详尽。

觉范诗如何及得参寥![51]

“朱熹谈诗的言论大多是随意性的点评,兴之所至,言即随之”[52]。朱熹比较张文潜与崔德符诗歌说:

张文潜诗有好底多,但颇率尔,多重用字。如《梁甫吟》一篇,笔力极健。如云“永安受命堪垂涕,手挈庸儿是天意”等处,说得好,但结末差弱耳。又曰:“张文潜大诗好,崔德符小诗好。”又曰:“苏子由诗有数篇,误收在文潜集中。”[53]

朱熹首先认为张耒诗好的多,但用字比较随便,多重用字。在气概上,朱熹称赞他“笔力极健”,如说“永安受命堪垂涕,手挈庸儿是天意”相当有力,但到结束时便比较弱了,显得结构上不甚平衡。在比较张文潜和崔德符的诗时,朱熹从较宏观的角度认为张文潜大诗好,崔德符小诗好。朱熹在潜心研究后还发现苏辙有几首诗误收在文潜集中。朱熹之喜欢作比较随处可见,而且根据不同文学体裁来比较。对同一诗人所具有之优缺点作的比较对创作者很有启发意义。

朱熹比较李白与陈子昂诗歌创作说:

李太白诗非无法度,乃从容于法度之中,盖圣于诗者也。《古风》两卷多效陈子昂,亦有全用其句处。太白去子昂不远,其尊慕之如此。然多为人所乱,有一篇分为三篇者,有二篇合为一篇者。[54]

此有深意可寻,首先说明李白学习陈子昂诗的事实,甚至有全用其句的,其次说明李白对子昂的尊慕,再次鉴别出诗为人所乱的情况。在另外的场合,朱熹对李白学习陈子昂的事实也加以强调:

张以道问:“太白五十篇《古风》不似他诗,如何?”曰:“太白五十篇《古风》是学陈子昂《感遇诗》,其间多有全用他句处。”[55]

学习前人的优秀作品对创造出新时代不朽文学是何等的重要,没有学习,就没有创新。太白五十篇《古风》学陈子昂《感遇》诗,其间多有全用他句处,但由于自己的创新,思想内容有自己独特的体验,故绝不影响其诗歌的价值。同时也证明了李白作为诗人风格的多样性。张健批评朱熹论李白古风之模仿陈子昂,竟说“多有全用他句处”,其实并非袭其原句,而是套他的句意句法。[56]这个问题较为复杂,朱熹两次说到“全用他句处”,语气很肯定。究竟是朱熹语言表达不准确,还是研究者没有找到实例,或者是学生记录差误,需要进一步研究。

朱熹发现“人老气衰”文章也跟着衰,这是对一个作家之作品随年龄变化而变化的比较。朱熹在认真思考比较后发现“人老气衰”文章也跟着衰了。如欧阳公作古文,力变旧习,在文学史上的功劳是众所周知的,但到了老年照管不到,为人家作诗序,用四六对偶文体还是五代文习。东坡晚年文章虽健,不衰,但同样有疏鲁的地方,《南安军学记》是海外归来后作的,其中有“弟子扬觯序点者三”之语!“序点”是人姓名,其疏如此。[57]这些讨论证明了从总体上来说,是人老气衰的,但也有少数人老气不衰、文亦不衰的,但由于毕竟年纪大了,不如青壮年时期照管周到,文章疏鲁是难免的。上述朱熹谈写作与年龄的关系,张健不太赞同:“但古今多少弥老弥醇的文家,岂因朱子的一番经验谈而改观?”[58]张说有理,例外的情况总是有的,但朱熹的议论很复杂,大体符合写作学的生理状况,毋庸置疑。

朱熹论杜诗前后不同,这在学术界有争论。但证明一个诗

人在不同的年龄段,诗风等等可能有不同。他说:这是对一个作家创作本身前后变化的比较。看来,朱熹对杜诗初年和晚年的诗是有明确不同的意见的。初年是“甚精细”,晚年是“横逆不可当”。初年诗“分明如画”,晚年诗“只意到处便押一个韵”。这与杜甫本人的境遇、身体心理健康状况肯定有关系。因为朱熹对杜甫夔洲以后诗歌之批评,“朱熹对李白的推崇,似尚超出杜甫”[59],实质并非如此,朱熹只是就杜甫创作前后进行批评,无与李白比较之意。

杜诗初年甚精细,晚年横逆不可当,只意到处便押一个韵。如自秦州入蜀诸诗,分明如画,乃其少作也。[60]

有时候,朱熹把宏观的文学发展的历史作一种探索性的比较和分析。比如他说:

如苏颋着力要变,变不得。直至韩文公出来,尽扫去了,方做成古文。[61]

这就是中国文学史上经常出现的以复古为创新的策略,实际上也是一种继承、发展和创造。但是,创造是不容易的。韩愈“亦止做得未属对合偶以前体格,然当时亦无人信他。故其文亦变不尽,才有一二大儒略相效,以下并只依旧”。文学创造之艰难,于此可见,而个人之奋斗若不是与广大的人民群众的愿望和要求结合起来,是必然孤立而终致失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