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彩碗
一九五〇年八月八日,沈从文在家中
因一只豆彩碗而感触生发。
向日葵枝干已高过屋檐,低下头在看脚前的
天冬草,茑萝,薄荷叶,无花果
天冬草开了一串小白花
茑萝小小红花带点羞羞怯怯神情,从叶片间举起
薄荷叶必需用手揉碎,香味才能解放出来
无花果还没有果子
雨已止息。天空如汝窑淡青
一个一个房间走去,大小家具重现
消失于过去时间里的笑语
一些天真稚气的梦
肯定一个人的存在
可是这时节这一些东东西西
对于我竟如同毫不相干
书架上那个豆彩碗
十五年前从后门得来
美秀,温雅,成熟,完整,稚弱中见健康
制碗人被压抑受转化的无比柔情
如此不可解的离奇
十五年,炮火和饥饿,恐怖,疲劳
那么一个小碗
由北而南,在昆明过了八年
由南而东,过苏州住了三年
又由苏州转北京,搁到这个鸡翅木书架上
相对无言
小小的茑萝的花和栽花的生命
由幼稚而达到成熟
或迟或早又趋于衰老,耗竭
活泼生命已陆续消失于虚无中
豆彩碗却依然如故
不求人知的独立存在
也可能还会因种种偶然
转来转去,到一些意想不及的人手中
然而它的阅历
谁也不能想象
再没有谁能明白这个碗的历史
包含了什么意义
一切生命存在都如此隔离
又如此息息相关
如此息息相关还是十分隔离
这是怎么回事
千百年前那些制瓷绘画的工人
把受压抑的痛苦,和柔情,和热爱
转移到一个小碗上
如此矛盾又如此调和
大多数人在完全无知中
把碗用来用去
终于在小不经意中
忽然摔碎
后记
此诗是“剪辑”沈从文日记而成。
沈从文说自己的文学,多次强调是将现实中的压抑和痛苦转化为文字而成,是诗的抒情和心灵受伤后的痛楚交织而成。对于“你们能欣赏我故事的清新,照例那作品背后蕴藏的热情却忽略了,你们能欣赏我文字的朴实,照例那作品背后隐伏的悲痛也忽略了”,他是遗憾的。而对于中国的工艺传统,他的感情基础即是,物的背后有人,是手工艺者将被压抑的无比柔情和爱转化为美的物质形式的结果。这与他对自己的创作的解释相通。时代转折点上的沈从文在经历了精神崩溃而又逐渐恢复以后,一九五〇年被安排在华北人民革命大学学习和思想改造,休息日回到家中端详豆彩碗而感慨万端,亦通于对自己的文学命运的感慨。豆彩碗能够历千百年、历战争动荡而其美仍存,这是不朽;但另一面,它又是极其脆弱的,小不经意即可毁于一瞬。
沈从文随手记下自己纷纭的思绪,无意写诗,而诗自在其中。
二〇一一年六月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