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5 五、选择、位置:偏之又偏,实得其正
五、选择、位置:偏之又偏,实得其正

四十年代是沈从文思想上最为痛苦的时期,和现实的冲突越来越厉害,和时代的剧烈变化越来越不合拍,到一九四九年,神经所能承受的压力达到最高点,以致一度精神失常,以自杀求解脱。恢复后改行做文物研究,成就了后半生的事业。

沈从文改行,是时代压力和自主选择共同作用而产生的结果:如果可以分开来说,放弃文学,多是由于政治上的原因;做文物研究,则是自主选择。有人说,沈从文胆小,离开了意识形态关注的领域,躲进了文物里面;也有人说,沈从文聪明,离开了是是非非的漩涡,明哲保身。这恐怕多是不了解沈从文的人,以己度人,得出这样的印象。

前面提到过沈从文一九四九年精神极端紧张的时候写自传,其中一章是《关于西南漆器及其他》,描述和分析美术、特别是工艺美术与自己的深切关系。从少年时代起,这种关系不断深化,由爱好和兴趣,发展到对世界、生命、自我的认识和体会,并且逐渐内化为自我生命的滋养成分,促成自我生命的兴发变化。也就是说,到后来,文物对于沈从文来说,已经不仅仅是“对象”了。沈从文在这个时候梳理出自己生命的这么一条线索,显然对自己即将做出的选择,已经有了明确的意识。如果你还记得《从文自传》的倒数第二章《学历史的地方》,写他在筸军统领官陈渠珍身边作书记,日常事务中有一件是保管整理大量的古书、字画、碑帖、文物,“使我对于全个历史各时代各方面的光辉,得了一个从容机会去认识,去接近”[12],你一定会惊叹生命的密码早已暗示了未来的信息。不过,沈从文三十岁时候的叙述是兴之所至地触碰了一下这个密码,他自己也并不完全明白其中的含义;一九四九年再来重新发掘这条埋藏的线索,就是非常自觉的了。所以你看,沈从文的文学是从自己生命的来路而产生出来的,沈从文的文物研究也一样,也有这么一条生命的来路和自我的根据。

不仅有自我的根据,而且还要自我在这个领域里安顿、扩展、充实、成就;不是到这里遮风避雨、苟且偷生的,而是要在这里安身立命,创造另一番事业。

但是,在轰轰烈烈的时代潮流中,选择这样一个偏于一隅的角落里的位置,意味着什么?

我讲三个场景,请大家体会。

第一个,是沈从文一九四九年十二月一篇文稿里描述的“家庭剧”:两个初中生的儿子,晚上做爸爸的思想工作——

“爸爸,我看你老不进步,思想搞不通。国家那么好,还不快快乐乐工作?”

“我工作了好些年,并不十分懒惰。也热爱这个国家,明白个人工作和社会能够发生什么关系。也长远在学习,学的已不少。至于进步不进步,表面可看不出。我学的不同,用处不同。”

……

“到博物馆弄古董,有什么意思!”

“那也是历史,是文化!……”

……

于是我们共同演了一幕《父与子》,孩子们凡事由“信”出发,所理解的国家,自然和我由“思”出发明白的国家大不相同。谈下去,两人都落了泪……[13]

第二个场景,在济南。一九五六年十月十日,沈从文到山东师范学院,门房问他是干什么的,他说,“什么也不干。”门房笑了。他在文物室看了两个钟头。上午散学,千百个学生们拥挤着出门去食堂,他也在中间挤来挤去,没有一个人认识。他觉得这样极有意思;又想,即使“报上名来”,也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不知怎么一转念,想到了老朋友巴金:“如果听说是巴金,大致不到半小时,就传遍了全校。”接着又有点负气但到底还是泰然地想道——

我想还是在他们中挤来挤去好一些,没有人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我自己倒知道。如到人都知道我,我大致就快到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干什么的了。[14]

第三个,在上海。一九五七年五月一日,国际劳动节,沈从文从外滩边上的饭店窗口看外白渡桥和黄浦江,画了三幅速写,同时又用文字做了描述。

第一幅,“五一节五点半外白渡桥所见”:

江潮在下落,慢慢的。桥上走着红旗队伍。艒艒船还在睡着,和小婴孩睡在摇篮中,听着母亲唱摇篮曲一样,声音越高越安静,因为知道妈妈在身边。

第二幅,“六点钟所见”:

艒艒船还在作梦,在大海中飘动。原来是红旗的海,歌声的海,锣鼓的海。(总而言之不醒。)

第三幅:

声音太热闹,船上人居然醒了。一个人拿着个网兜捞鱼虾。网兜不过如草帽大小,除了虾子谁也不会入网。奇怪的是他依旧捞着。[15]

我们应该意识到这个时间和地点所提示的时代气氛和性质。时代的宏大潮流汇集和裹挟着人群轰轰隆隆而过——外白渡桥上正通过由红旗、歌声和锣鼓混合成的游行队伍——这样的时刻,沈从文的眼睛依然能够偏离开去,发现一个小小的游离自在的生命存在,并且心灵里充满温热的兴味和感情,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翻检那个时代的文学艺术作品加以对照,就会对这样的奇迹更加惊叹。

如果不嫌牵强的话,我们可以把沈从文“静观”的过程和发现的情景,当作他个人的生命存在和他所置身的时代之间的关系的一个隐喻。说得更直白一点,我们不妨就把沈从文看作那个小小的艒艒船里的人,“总而言之不醒”,醒来后也并不加入到“一个群”的“动”中去,只是自顾自地捞那小小的虾子。沈从文的“小虾子”,不用说,就是他投注了生命热情的杂文物。

我想不必再描述更多的场景了。此后的岁月,六十年代、七十年代,沈从文只能是越来越艰难,境况越来越恶劣,下放到湖北之后连最起码的研究条件都丧失了,还念念不忘他的杂文物,带着一身病,凭着记忆写文章。

我们后知后觉,站在今天回望,能够知道一浪高过一浪的时代潮流做了什么,时代潮流之外的沈从文做了什么。而且我们还应该反思,潮流是由多数人造成的,潮流里的人,经过了那些年代,他们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二十世纪以来的多数中国人,争先恐后,生怕落伍,生怕离群。其中的知识分子,本该是比较有理性的,有独立精神的,有自主能力的,但多数却只养成了与时俱进的意识和本领。落潮之后,能够看得比较清楚了,多数人又把一切责任推给时代,不去追问自己在时代里选择了什么位置,做了什么事情。

沈从文文物研究的具体情况,今天没有时间细讲,但有一点要指出来,就是他关注的种类繁多的杂文物,大多是民间的、日常的、生活中的工艺器物,不但与庙堂里的东西不同,与文人雅士兴趣集中的东西也很不一样,大多不登大雅之堂。他自己更喜欢把他的研究叫作物质文化史研究,为了强调他的物质文化史所关注的东西与一般文物研究不同,他关注的是千百年来普通人民在日常生活中的劳动、智慧和创造。这个关注点,和他的文学的关注点是一样的,沈从文的文学世界,不正是民间的、普通人的、生活的世界?但是,这不是文物研究的主流,不被认同,甚至被排斥,以至于被认为是“外行”。五十年代历史博物馆布置了一个“内部浪费展览会”,展出的是沈从文买来的“废品”,还让他陪同外省同行参观,用意当然是给他难堪。沈从文一九七八年调到社科院历史所,此前历史博物馆的领导说,沈从文不是主要人才,要走就走。你看,沈从文从事物质文化史研究,不仅他这个人要承受现实处境的政治压力,他的研究观念还要承受主流“内行”的学术压力。反过来理解,也正可以见出他的物质文化史研究不同于时见的取舍和特别的价值。

做文物研究,已经是偏离时代潮流了;做的又是“算不上文物”的杂文物研究,连文物研究的主流也偏离了。可谓偏之又偏;但是呢,偏之又偏,实得其正。当然,换个角度,不从时代和潮流的立场来看,也许沈从文从来就没有偏过,始之于正,也终得其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