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 四、守“常”察“变”,寻“本根”持“白心”
四、守“常”察“变”,寻“本根”持“白心”

前面提到,沈从文的作品曾经遭受“没有思想”的批评。讲到这里,我想我们已经不可以这么说了。前面讲的,难道不包含重要的思想因素、思想方式和思想感受吗?不过我们也要理解为什么会有那种批评,而且不回避这个问题。这些年我碰到不少喜欢沈从文的朋友,读沈从文的作品觉得很美,辩驳说这就够了,文学为什么一定要有思想呢?可是,我觉得这样说还不行,这等于是把问题取消了。沈从文的作品确实是有思想的,而且,不理解这些思想的话,就没有办法很好地理解沈从文。

什么是思想呢?我们通常把思想当作名词,而在二十世纪中国,和这个名词搭配的动词,特别常用的一个,是“接受”,“接受”什么什么思想。这也就是说,对于一个人来说,思想是外来的,而不是从自身的种种经验和认识里产生的。你接受了,你就有了。思想这个东西,在二十世纪中国显得特别重要,它绝不仅仅是个体的需求,更是集体的需求、社会的需求、时代的需求,所以你有了还不够,还要看看别人有没有,别人有的是什么,和你有的一样不一样。

沈从文不会把现成的什么东西拿来套到作品里头,所以他的作品经不起有现成思想的眼光打量。就说《边城》吧,它不就是一个世外桃源、一首田园牧歌吗?和现实的社会、和迫切的时代,有多大关系?

我想借助鲁迅来谈这个问题。鲁迅青年时代就痛切地感受到当时的中国是“本根剥丧,神气旁皇”[9],这是《破恶声论》一开篇就直指的要害,不管是国家、民族,还是个人,没有“本根”了,六神无主,无所适从。那么从哪里找回“本根”呢?我们都知道鲁迅对中国传统做过非常激烈的批判,他认为中国的传统坏了,而且越到后来越坏,传统是个大染缸,经过这个染缸一染,本来是好的东西也变脏污了。现在就是传统一路发展而来,变成如此不堪的局面。那希望在哪里?按照这个思路,希望所在,是没有经过传统污染的东西,青年鲁迅追溯到了“古民白心”。“古民”在这个传统之前,他们的心灵还没有经过染缸的浸泡,染上乱七八糟的颜色,还是素朴纯白的,我们应该从这里找到“本根”,恢复“神气”。鲁迅的这个思想,留给我们的问题和困难是,我们在传统的下端,“古民白心”在传统的前端,中间隔着几千年的历史,我们怎么跳过这么长的时间,和“古民白心”对接上?

这个难题中的时间距离,在沈从文那里置换成了空间距离:我们没法回到遥远的古代,但我们可以去现在的偏僻之地,找到“古民白心”。“礼失求诸野”,把“礼”字换掉,思路还是“求诸野”的思路。很早以前我读《边城》,还把它当成一个封闭空间里的故事,与外面的世界没有什么关系;现在再去看,就觉得这样看把这个作品看小了。你看作品是怎么开始的:

由四川过湖南去,靠东有一条官路。这官路将近湘西边境到了一个地方名为“茶峒”的小山城时,有一小溪,溪边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户单独的人家。这人家只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一只黄狗。[10]

这个叙述是说有这么一条路,沿着这条路能够找到这么一个地方和这地方的人。有路,就不是封闭的了。沈从文画这幅路线图,是假设外面有人来,由外而里的,是给外面的人来找这里用的,是“求诸野”的路。《边城》不是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桃花源似真似幻,“不足为外人道也”,就是按照做下的标记再去找,“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哪里找得到;沈从文却肯定了边城这样的地方的存在,你看开头这么短的几句话,突出的句式是存在句,重复用了好几个“有”字(还省略了几个):有路,有小溪,有白塔。也就是说,“求诸野”是可能的,找得到朴野纯厚的生命、刚健善良的心灵。为什么要找?为的是民族的“本根”和“神气”。所以,《边城》以及差不多全部的湘西作品,它们所表达的,并不仅仅是沈从文个人的乡愁,并不仅仅是一个乡下人在城市里过得不如意而用记忆来安慰自己,它们有更大的用心。触着了这个大的用心,我们才能理解《边城》题记的最后为什么会这么说:“我的读者应是有理性,而这点理性便基于对中国现社会变动有所关心,认识这个民族的过去伟大处与目前堕落处,各在那里很寂寞的从事于民族复兴大业的人。这作品或者只能给他们一点怀古的幽情,或者只能给他们一次苦笑,或者又将给他们一个噩梦,但同时说不定,也许尚能给他们一种勇气同信心!”[11]

沈从文和鲁迅对于传统的看法非常不同,“过去伟大处”的“过去”是包含着悠久的传统在内的;“目前堕落处”的“目前”,指的是他所置身其中的现代以来的中国,“本根剥丧,神气旁皇”是“堕落”的原因,也是“堕落”的表现。沈从文喜欢用“常”与“变”的交互作用来描述时代,有“本根”就有“常”,有“常”就不怕“变”,怕就怕没有了“常”,那就只能在不断的“变”中,仓皇失措,“神气旁皇”。《长河》集中处理“常”与“变”的问题,表达了沈从文非常深重的忧思。很遗憾,这部作品没有受到足够的重视。

《长河》写的是现代“来了”之后的种种情形。在二十世纪中国,现代是“时代大力”,而且似乎是“神圣”的“大力”,因为很多人觉得这个是不容置疑的,有所疑惑就往往被视为落后、守旧、固执,甚至是倒退和反动。但问题是,现代到底是什么?现在究竟怎么样?沈从文是个“乡下人”,“乡下人”的一个特点是不相信理论,而相信实际,相信他亲眼所见、亲身所受的东西,也就是“亲证”。现代不是不可以分析,不可以具体化的。举一个很小的例子:辰州府地方要成立一个新式油业公司,用机器榨油,取代原有的几十处手工作坊式的油坊。这两种作业方式之间的冲突,似乎是“现代与传统”“新与旧”、先进的生产方式和落后的生产方式的冲突,其实这不过是表面现象而已。在这样的关键地方,沈从文一针见血地指出,这是官与民争利。新式油业公司实行股份制,持有股份的是省里委员,军长,局长。买进桐子他们可以自己定价,卖出桐油也是他们自己定价。资本、权力、利益结合了“新式文明”,巧取豪夺,长驱直入。这分明是野蛮,现代的野蛮。这样的例子不需要多举,今天一个多少有点儿现实经验和感受的中国人,都会有体会。

沈从文忧心忡忡的是,在现代的“大力”下,原本素朴的性格灵魂会不会被压扁扭曲,“白心”会不会被浸染上各种各样花里胡哨的颜色,在漫长的历史中所形成的生活的完整性会不会遭到破坏。“变”是无可避免的,但“变”是不是一定要取消“常”,现代是不是一定要把“本根”也消除掉?这个思想不应该被套进传统和现代二元对立的模式里去,沈从文所要维护的不是只属于过去时代的东西,而是现代以及现代以后的将来也应该存在的东西。

沈从文和鲁迅两个人看上去很不一样,但是在他们的文学深处,却能够发现某些重要的甚至是根本的一致性。可以说,沈从文正是一个保持和维护着青年鲁迅所揭示的“本根”和“白心”思想的作家,他的文学,也不妨说成是持守“本根”和“白心”的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