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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家巴金研究
1.6.2.3

巴金所翻译的第三个世界语剧本为《过客之花》,原作者亚米契斯,意大利作家,也是《爱的教育》(Cuore)的作者。《过客之花》创作于一九六年。一九三年一月,巴金通过世界语译本将其翻译成中文,并发表于一九三年一月十五日《小说月报》第二十一卷第一号,然后于一九三三年六月,由上海开明书店单行本出版。

这部戏剧共十四场,场景是一间陈设简陋的穷人小屋。屋子里比较显眼的是十字架和圣母像、阿尔背脱的肖像,以及女主人公安娜赖以勉强维持生计的缝纫衣物和用具。通过戏剧前七场前来为安娜看病的医生与前来准备告知安娜房租不必着急缴纳的房东的对话,可以得知年少时的贫家女安娜曾与如今闻名遐迩的政治家和作家阿尔背脱有过一段深挚的爱恋。但由于种种原因,两人没能走到一起,后来各自有了家庭,也历经了家破人亡等诸多人世间的打击与不幸。这几日,阿尔背脱应市长的邀请和医生——也是阿尔背脱幼时的好友——的请求,将重访久别的故乡小城。第九场是一个过渡,由看门人通告安娜有一位穿皮外套的先生来访。从第十场至第十四场,除安插从侧面表现安娜艰辛生存境况的卖菜妇人和前来索要衣服的汗衫厂员工布鲁尼之外,基本上全是安娜与阿尔背脱两人的故事。从二人对话的字里行间,从举手投足,都看得出二人依然互相深深地爱恋,看得出彼此的关心和挂念——阿尔背脱深情难禁,安娜时不时流露出少女时对阿尔背脱的那般热烈、激动而略带羞涩的深情。然而,当阿尔背脱提出期望与安娜重续前缘,矛盾万分的安娜却最终没有接受。尽管她对阿尔背脱仍有着无限的深情,但她早已将自己的一切都托付给了上帝,她也不愿意成为阿尔背脱的累赘。安娜对阿尔背脱的深情与矛盾,在下一段文字里表现得最为充分——当时被拒绝的阿尔背脱带着绝望的心情准备离开,安娜发现阿尔背脱外套最上面一颗纽扣快掉了,于是坚持要给他缝好:

(她开始缝着钮扣)你万想不到……请忍耐一下……你实在不能够这样子就走到街上去的……再等一刻就弄好了……(她激动起来,为了要缝得快,她一个不小心把针刺进了手指头,血流了出来,她又快快地缝)没有什么……我略有点激动。(她的声音里带着快乐和哭声的抖动)我好像在做梦……好像我从前也做过这件事……我不知道好像有什么事应该由我来做,……那是我的义务:……照料你的衣服……你出去的时候把它刷干净……你回家的时候,把它放回原地……问你走哪里去了来,……问你做了什么事,……好像这就是你的家,……好像你永远在这儿……好像……(她忽然哭了起来)呵!我是多末爱你呵,……阿尔背脱!我是多末爱你!(她丟了针,把她的头放在阿尔背脱的怀里,一面哭着。)[33]

但紧接着,她突然醒悟,又回到现实:

(突然醒了过来)我的头在什么地方?上帝宽恕我!你也要宽恕我!我忘记了你是谁,我是谁!我使得你不快活!(她把手放在额上)请宽恕我使你过了这一点钟忧郁的时刻。[34]

巴金在初次发表这个剧本的中译本的引言中曾说,该剧本的世界语译者罗莎·扬克(Rosa Junck)女士在世界语译本前面有一句献辞:“献给亚米契斯,靠了他的高贵的感情,不幸的人得以恢复勇气;靠了他的教训,残酷得以变为善行。”他说自己“也是怀了这同样的心情来译这书的”,并希望将这译作献给自己的世界语同志们[35]

换言之,巴金选择翻译这部并不见得有反抗精神的戏剧,除了它是世界语作品外,还看中了它里面所展现的人性的光辉。一如《骷髅的跳舞》,在那些处于社会底层,遭遇和承受着种种不公的小人物身上,常常闪现着人性的光辉,展现着最基本形态的善良人性。而这些,正是充满着不公不义的污秽堕落的社会得以持续前进,能恢复生命活力,并进而发展和建设成为充满自由平等博爱的安那其大同社会的人性保证。恰恰是这些卑微的人身上,展现出来了高贵的人类感情。

不过,也跟接着要讨论的《秋天里的春天》一样,巴金对剧中所表达出的作者的观点并不完全赞同。一九三三年一月,在为单行本写的译者序言中,巴金又说,虽然自己此时仍然认同亚米契斯剧中所表现出的高贵感情,但“这时候的心情却多少有点不同了”,为把自己这意思表达清楚,“也许可以写成一本很厚的书”[36]。再具体而言,巴金说自己与亚米契斯的思想间有着一道明显的鸿沟,他不同意亚米契斯对安娜与阿尔背脱的诀别安排:“在安娜与阿尔背脱中间没有什么‘永别’的理由,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阿尔背脱就不应该和安娜再见,为什么就应该让安娜在宗教的信仰中度她的最后的日子。”[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