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翻译家巴金研究
1.5.2.2

首先来看巴金翻译的革命者传记作品。按翻译出版的时间先后,第一部是安那其主义者凡宰地的《我的生活故事》。

一九二七年年初,巴金乘邮船“昂热号”(Angers)来到法国,以进一步研究安那其主义。当此之时,一件引世界瞩目的安那其主义者事件正如火如荼上演。一九二年四月十五日,美国马萨诸塞州东部城镇布雷茵特里(Braintree)发生武装抢劫案,工厂出纳员贝拉德利(Alexander Berardelli)和保安帕门特(Frederick A.Parmenter)被枪杀。五月五日,意大利移民凡宰地和萨珂(Nicola Sacco)(也译“沙珂”)被当局逮捕。一九二一年七月十四日,两人被控以一级谋杀罪。这一事件轰动欧美,法朗士(Anatole France)、罗曼·罗兰(Romain Rolland)、爱因斯坦(Albert Einstein)等都参与到这场援救活动中。然而尽管指控漏洞百出,救援活动声势浩大,却没能扭转事态。一九二七年八月二十三日,两人被处以电刑。一直到一九七七年八月二十三日,也即五十周年忌日,他们才得以恢复清白名誉。

巴金当时也参与了救援活动,并与狱中的凡宰地通信。一九二七年七月上旬他收到凡宰地的回信,接着十一日巴金给凡宰地写去第二封信。接下来的几天里巴金心情异常激动,写就了其成名作《灭亡》的第十一章“立誓献身的一瞬间”。一九二七年八月上旬,巴金再次收到凡宰地七月二十三日写于狱中的信。当八月二十四日从报纸上得知凡、萨二人已于二十三日凌晨被处死,巴金异常激动愤慨,四处写信,控诉美国政府的暴行。为政者的暴行,更加激起了巴金对政府、法律的仇恨,对安那其革命的坚定信念。

一九二七年十一月八日,巴金译毕凡宰地自传《我的生活故事》,一九二八年十二月由上海自由书店初版,题名《一个卖鱼者的生涯》,译者署名芾甘;一九三九年上海平明书店一版,更名为《一个无产者生活的故事》,译者署名巴金;一九四一年八月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修订重版,改现名《我的生活故事》。一九四一年版补译了阿丽思·斯东·布拉克威尔(Alice Stone Blackwell)写的《小引》和阿普顿·辛克莱(Upton Sinclair)的一篇《代序》。

《我的生活故事》不长,英文本正文大约六千两百个单词,中文译文大约一万一千五百字。此外,在书末,巴金另外附录了萨珂写给他六岁的女儿和十一岁的儿子的两封信,将近三千五百字。两者合起来,中文译本大约一万五千个汉字。

当然,这里不是要以长短论英雄。在这本小书里,凡宰地用朴素平静的语言,讲述了自己年少辍学去当学徒,饱尝艰辛,如何遭遇母亲病逝的打击,然后又怎样离开故国意大利,只身来到“希望之国”美国。到了美国后,他再次历尽找工作之艰难,工作条件之恶劣,和世间的善良与邪恶。一九二七年五月五日,正当他准备召集群众大会,抗议安那其主义者沙尔塞多(Andrea Salsedo)在警察署遇害事件,就和萨珂一同被逮捕了,并从此身陷冤狱。最后一部分,作者回顾了自己的“精神生活与信仰”(My Intellectual Life and Creed),讲述自己早在意大利时如何接触到安那其社会主义,并初步接受平等与正义的思想。到美国后,生活的残酷,现实的不义与腐败,人的绝望,更加促使他广泛地阅读克鲁泡特金、高尔基(АлексéйМаксǘмовичПешкóв/Maksim Gorky)、邵可侣(lisée Reclus)、马克思(Karl Marx)等的著作。这些经历和书籍培养起他同情弱者,袒护被压迫、被虐待者,以及爱人类的观念。他相信将来阶级、特权都将被废除,并宣称自己永远都是一个安那其共产主义者(anarchist-communist)。凡宰地有一句话,让巴金铭刻于心:“我希望每一个家庭都有住房,每个口都有面包,每个心都受着教育,每个智慧都得着光明。”[8]

巴金在一九三四年七月自己的文章《生命》中也有借用:

在我的心里藏着一个愿望,这是没有人知道的:我愿每个人都有住房,每个口都有饱饭,每个心都得到温暖。我想揩干每个人的眼泪,不再使任何人落掉别人的一根头发。[9]

另外,在一九三六年八月的《我的幼年》一文中,作者也曾有类似的表达:“我爱着一切的生物,我讨好所有的人。我愿意揩干每张脸上的眼泪;我希望看见幸福的微笑挂在每个人的嘴边。”[10]

然而,爱并不是一切。当时凡宰地在给巴金的信中教导他要爱,要宽恕,巴金却在一九二八年六月写于法国的《灭亡》前言中对自己这位“先生”这样说道:

我常常犯罪了!(Ihave always sinned!)因为我不能爱人,不能宽恕人。为了爱我底哥哥,我反而不得不使得他痛苦;为了爱我底“先生”,反而不得不背弃了他所教给我的爱和宽恕,去宣传憎恨,宣传复仇。我是常常在犯罪了。[11]

而在一九二九年一月出版的《断头台上》的《代序》中,巴金也说:

你在电椅上,在最后的一瞬间,还像神话上的耶稣那样高呼“宽恕”。我知道在你的那一颗爱字铸成的心中是没有“憎”和“报复”存在的。然而我却常常犯了罪了,因为我违背了你的教训去宣传憎,宜传报复。

[……]至少对于那些吃同类,杀同类,压迫同类的人我是不能爱,我是不能宽恕的。[12]

为纪念凡宰地和萨珂,巴金还专门写过两篇短篇小说《我底眼泪》和《电椅》,后来分别收入一九三二年五月上海新中国书局版《光明》和一九三三年二月新中国书局版《电椅》中。在《我底眼泪》中,巴金收到朋友R从美国寄来的凡宰地和萨珂的书信集,未曾打开书,却已是泪流满面。作者文笔沉郁,情感深沉而饱含愤懑。而《电椅》则情感恣肆,色彩明丽,用类似于散文诗一样的语言,写出对凡、萨的爱戴,对暴政的嘲讽、鄙视和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