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翻译理念
巴金翻译思想的另一面,即是他对翻译问题本身的看法和观念。巴金并无对翻译问题的专论著述,他的翻译思想主要散见于其译著的前言后语,以及与他人的交锋之中。
1.“我只介绍我喜欢的文章”
这是贯穿于巴金整个翻译生涯,实践其社会政治与道德理想的最重要的一条原则。一九八八年四月二十二日,在《巴金译文选集》序言里,巴金回顾总结自己的翻译人生说,自己写作是因为自己有话要说,希望自己的笔能对社会起一些作用。“我翻译外国前辈的作品,也不过是借别人的口讲自己的心里话。所以我只介绍我喜欢的文章。”“别人的文章打动了我的心,我也想用我的译文打动更多人的心。”“我只希望把别人的作品变成我的武器。”“我像进行创作那样把我的感情倾注在这些作品上面。”“我用自己的武器,也用拣来的别人的武器战斗了一生。”[12]
也即是说,巴金选择翻译的对象,首先是要打动了自己,能拿来作为武器的。因此,安那其主义理论上,他翻译克鲁泡特金、柏克曼等;革命者事迹上,他选取了凡宰地、克鲁泡特金、柏克曼、妃格念尔等。后来,从政治理想嬗变为一种道德理想,并成就他翻译人生最后高地的,则是赫尔岑的《往事与随想》。
巴金的翻译,处处都彰显着他特定的目的,而且这种目的几乎都是与他特定的理想紧密相连的。当然,例外也有,如“战斗”之余的,体现了德国作家斯托姆的“清丽的文笔,简单的结构,纯真的感情”的《迟开的蔷薇》;如挫折境况下的迷茫与沉思之洛克尔的《六人》;如作为“艺术”与“文化史料”价值[13]的《回忆布罗克》等;以及巴西作家乔治·亚玛多的《在保卫和平斗争中拉丁美洲的作家和艺术家》。以上这些,或许并不直接为巴金的理想主义服务,不与他的理想主义合拍,但至少(估计除了最后一篇)是他喜欢的。
2.译本里“有一个译者自己”
巴金认为,翻译是一种创造性的活动,也是一种创作。在克鲁泡特金《我的自传》(《我底自传》)一书的译后记里,他说:
我始终以为翻译不是一种机械的工作,所谓翻译并不是单把一个一个的西文字改写为华文而已,翻译里面也必须含着创作的成分,所以一种著作的几种译本决不会相同。每种译本里面所含的除了原著者外,还应该有一个译者自己。[14]
这当然是事实。首先,从一种文字到另一种文字,并非简单的“转换”,而是“转化”。以为将一个个“西文字”换为“华文”就算翻译,那就可以不要具有创造性思维的人来完成了。翻译是需要“化”的。这“化”,无论留痕迹或不留痕迹,都要恰到好处,既不要逆了源文本本意,又不要忤了译文读者的接受可能性。两种文字语言本身的差异,及其所承载的文化、文学、思维等差异信息,不是一般的换个文字拼写形式就可以摆平的,因此常常需要译者创造性的参与。其次,就阅读与接受本身来说,任何对一个文本的解读,都必然要受到读者自身身心状况、知识结构、素养兴趣等的影响和制约。读解的结果,必然便是如阐释学所谓的源文本与读者“视域的融合”[15]。因此,译者既然首先是一个文本的读者,然后又是重写者,这译本里有一个“译者自己”更毋庸置疑。
不过,在笔者看来,巴金所谓译本里“还应该有一个译者自己”,亦可进一步理解为:原作为原作者为着安那其主义理想而著;译者翻译,也是将自己的理想与情感融贯在了译本之中。尤其以巴金这样热烈的理想主义者和翻译者,如此解读也似未尝不可。
3.译者的责任
巴金在翻译完克鲁泡特金《伦理学的起原和发展》后说:“译者相信翻译本书时所负的责任,是在忠实地解释我们的大师的思想。”[16]那么,说译本中“有一个译者自己”,与巴金推崇的“忠实”标准相矛盾么?其实并不见得就不相容。首先,忠实只是一个相对概念,不存在绝对的忠实。唯一可能忠实的办法,就是不转述,不翻译。其次,忠实主要在于两个层面:一是语言信息准确,二是行文风格基本接近。所以,巴金才说,译者要“忠实”地“解释”原作者的“思想”。
还有一个事件,也足以证明巴金对于“忠实”的重视程度。一九三四年,巴金在《文学季刊》第一卷第四期上发表《关于翻译》,祝贺《译文》创刊,说:“最使我感动的就是那几个负责者的严肃的,忠实的态度。我希望它能够在这恶草丛生的翻译界中洒播一点新的花种。”[17]并顺便对王了一所翻译左拉的《屠槌》《共和历第七月》等译名提出批评。然后,一九三五年六月,《文学季刊》第二卷第二期刊登了王了一对巴金批评的回复,以及巴金的再回复。巴金以文本内外的具体事实阐明,《屠槌》(通常译名《小酒店》)与《共和历第七月》(通常译名《萌芽》)两个译名都系译者胡解错译,“犯了绝大的错误”,质问王了一“翻译的技巧不够”,“为什么又毫不惭愧地大量出产”[18]。
姑且不去判定谁是谁非,但巴金对翻译忠实的态度和严谨的要求,从这里面却可见一斑。
此外,巴金因害怕自己翻译不到位,无论翻译屠格涅夫《处女地》《散文诗》,王尔德《快乐王子集》,洛克尔《六人》,还是高尔基《回忆布罗克》等,都以“试译”自居。尤其是屠格涅夫的《散文诗》,巴金说,原文是散文诗,“可是经我译出却成了笨拙的短文,诗的情味已经被我丢光了。我无颜妄称翻译,只敢在这里用‘试译’二字”[19]。并且在译作的封面上,也明确写明“巴金试译”。
直至晚年编辑《巴金译文选集》,巴金在序言里仍这样说:“我并不满意自己的译文,常常称它们为‘试译’,因为严格地说它们不符合‘信、达、雅’的条件,不是合格的翻译。”[20]这当是怎样一种自我要求和胸襟呢!
【注释】
[1]巴金:《〈巴金译文选集〉序》,《巴金译文选集》(上),北京:三联书店,1991年12月,第2页。
[2]鲁迅:《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鲁迅全集·且介亭杂文末编》(第六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12月,第542页。
[3]巴金:《亚历山大·赫尔岑》,《家庭的戏剧》,赫尔岑著,巴金译,上海:平明出版社,1954年6月,第2页。
[4]巴金:《〈过去与思想〉和〈家庭的戏剧〉》,同上书,第1页。(注:《过去与思想》也即后来的《往事与随想》。)
[5]巴金:《一封信》,《巴金近作》,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78年8月第一版、1979年8月印,第6页。
[6]巴金:《再思录》,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年4月,第85页。
[7]芾甘:《爱国主义与中国人到幸福的路》,《警群》第一号,1921年9月。现文引自巴金:《巴金全集》(第十八卷)(《集外编》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第14—17页。
[8]巴金:《再见罢,我不幸的乡土哟》,《海行杂记》,上海:新中国书局,1932年12月,第7页。
[9]芾甘:《世界语(Esperanto)之特点》,《半月》1921年5月第二十号。现文引自巴金:《巴金全集》(第十八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第9页。
[10]巴金:《一篇序文》,《随想录·病中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12月第1版、1986年12月印,第13页。
[11]巴金:《致上海市世界语协会成立大会》,《佚简新编》,巴金著,李存光整理,郑州:大象出版社,2003年11月,第260页。
[12]巴金:《〈巴金译文选集〉序》,《巴金译文选集》(上、下),北京:三联书店,1991年12月,第1—5页。
[13]巴金:《后记》,《回忆布洛克》,高尔基著,上海:平明出版社,1950年7月,第39页。
[14]巴金:《后记》,《我底自传》(后部),克鲁泡特金著,巴金译,上海:启明书店,1930年4月,第1页。
[15]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哲学诠释学的基本特征》(上、下卷),洪汉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年4月,第393页。
[16]巴金:《后记》,《伦理学的起原和发展》,克鲁泡特金著,巴金译,上海:平明书店,1941年6月,第547页。
[17]巴金:《关于翻译》,《文学季刊》1934年第一卷第四期,第54页。
[18]王了一、巴金:《关于翻译》,《文学季刊》1935年第二卷第二期,第622—625页。
[19]巴金:《译后记》,《散文诗》,屠格涅夫著,巴金译,上海、重庆:文化生活出版社,1949年1月四版,第115页。
[20]巴金:《〈巴金译文选集〉序》,《巴金译文选集》(上),北京:三联书店,1991年12月,第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