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单身女人要不是为了生计,谁愿意劳心费力,去干出租房屋的营生呢?这在我听来,简直不可思议,亲——请原谅我叫得这么亲昵。只身在我的小房间里,我只想找个能够信任的人,向他敞开心扉,这愿望似乎并不唐突。若还有人类能让我信任,我当感激不尽,可实情总事与愿违。刚把招租的牌子挂上窗户,那块原本搁在壁炉上的表,只屑转身一秒便不翼而飞了。甭管来者的举止有多么端庄,即使来的是跟我一样的弱女子,也没法让我放松警惕。这可是我丢了几个方糖夹子,才得到的教训。那天来了位太太(看着倒是挺优雅的),要我给她倒杯水喝,因为她快要坐月子了。可最后呢?她坐月子坐进了班房里。
我家就在诺福克街81号,斯特兰德大街上——位于伦敦城区和圣詹姆斯宫之间,步行至各主要娱乐场所,不到5分钟。这座房子我已承租多年,在教区的税收纪录上可以查证。我多希望我的房东能如我一样,对此事清楚知晓。但没办法,即使抹上半磅胭脂也没法让他脸上露出生气了,上帝保佑你!所以就算双膝跪地,他也如屋顶的瓦片一样,一无所知了。
亲,在《布雷德肖铁路指南》上,你断然找不到斯特兰德大街上的诺福克街81号。多谢上帝,你也不该在上面看到这地址。把自个儿的名字登在上面,有些人倒不觉得有损身份。这也就算了,有些人还爱拿房屋的照片弄虚作假,每扇窗户上都有墨点,门口还停着一辆四匹马拉的马车。这倒挺像沃泽汉小姐做的事儿,他们就住在街对面下面一些,但绝非我的风格。沃泽汉小姐有她的看法,我也有我自己的。可一到了压低房价、招揽租客的时候,她就会跟上了法庭一样,有模有样地宣称:“如果咧咧破太太一周收18先令,我只要十五六先令就行了。”这样,你就觉得不会昧着良心了是吧?对不起,我管你叫沃泽汉,纯粹是为了吵架方便;其实我明白你不叫这个,否则你在我眼中又要掉价了。至于卧室通风、脚夫勤快之类的话,还是少说为妙——谁都知道你家卧室密不通风,脚夫更是无用。
40年前,我和可怜的咧咧破先生在圣克莱门特丹麦区教堂结婚了。时至今日,那儿还为我留着一个不错的座位,与体面的人儿相邻,还有我自己的跪垫。我喜欢在人不多的时候做礼拜。我的先夫咧咧破先生,原本是个相貌英俊的小伙子,目光炯炯,嗓音柔美,仿佛蜜糖与金属制成的乐器。但他素来逍遥自在,干的是旅行销售的营生,终日在他所说的“石灰窑路”上来来去去——“艾玛,我亲爱的,那条路真是干巴巴的,”我可怜的咧咧破先生这样告诉我,“一路尘土飞扬,整个白天,外加半个夜晚,都得一刻不停地喝水。我已然筋疲力尽了,艾玛。”有一回他赶了好长的路,终于来到一个收费闸口时,他那匹可怜的坐骑已经根本收不住腿了。是时天色漆黑,闸门紧闭,纵然可怜的咧咧破先生拉紧缰绳,还是无法避免摔得粉碎的命运——自那之后,他再也没能开口说话。他本是个英俊的小伙儿,而且性情愉悦,脾气也温和。那年头照片还没发明,倘有,也无法照出他那柔美的嗓音,只能让你看到一张如同新犁过的地一样的脸。
我可怜的咧咧破先生于是落在了这个世界后面,死后被埋葬在哈福德郡的哈特菲尔德教堂。那里并非他的出生地,选址于此其实是因为他对一家名叫索尔兹伯里的餐馆情有独钟。刚结婚那会儿,我们在那里度过了愉快的两个星期。他去世后,我去找到那些债主们,说:“先生们,我知道我先夫的债务,我并没有偿还的义务。但作为他的合法妻子,我十分珍视他的名誉,所以要替他将债还清。我要开办一所公寓,以此谋生;若生意兴旺,便可还清我先夫的所有债务,仅是出于我对他的爱,这一点我可以起誓。”此事虽历经许久,但终于完成了。我们中间的这只银制奶壶、楼上房间里的床和床垫(自我开始出租房屋以来,床腿一直如此坚固)都是那里的先生们送的,上头还刻着:“赠与咧咧破太太,以表彰她高尚的行为”。这让我的心绪久久难以平静。后来住在小客厅里的贝特利先生讲了个笑话,我还挺爱听的:“咧咧破太太,开心一点嘛。你就当这是你的洗礼日,这些礼物都是你的教父教母赠送的。”我这才高兴起来。亲,我也不介意告诉你,我放了一块三明治、一点雪利酒在小篮里,坐着四轮马车来到哈特菲尔德教堂的公墓,吻了一下自己的手背,满怀骄傲与爱意地将手搭在我丈夫的墓碑上。愿上帝保佑,我为了还他清白之名,真是花了许多年的时光。当我伸手抚摸身下拂动的青青草地时,才发现那枚结婚戒指已经磨得又光又滑了。
我已是徐娘半老,容颜已逝。但挂在暖锅上方的那副画像真的是我,大家都还认为与我有些许的相似。那时我还会花上两个几尼,让人记录下自己白皙的容貌。那时我还小心翼翼地留下青春的样子,若是别人将画像上的人误认为别人,我可要不免面红耳赤、坐卧不安了。那时有个做啤酒花生意的租客,来交付房租顺便向我问好之时,居然妄图将画像从挂钩上取下,塞进胸前的口袋里——亲,你明白其中的深意吧——他说是因为那个L开头的词(爱),爱的正是画中之人。但是他的嗓音一点也不柔美,我没有答应他。但是从他的举动,不难猜到他的心思。他冲着画像喊:“艾玛,跟我说句话吧!”这诚然是不合常理的行为,但也能瞧出,画像中的人的确像我。我自己也这么觉得,那就是我年轻貌美、穿着胸衣时候的样子。
但我真正想详述的,却是这所公寓本身。这行干了那么多年,我理应对其中诸事知之一二。早在我结婚的第二年,可怜的咧咧破先生便撒手人寰。此后我在伊斯林顿区直接开始了这桩营生,后来辗转至此,在这38年中经营过两幢公寓,有盈有亏,也积累了不少经验。
房屋修葺停当之后,挑选侍女算是第一重考验。她们的麻烦程度,甚至要赛过我忌惮的另一群人,即所谓“流浪的基督徒”。他们仿佛整天在街上游荡,一见招租告示,便进屋看房。面上跟你讨论着合同的细则,实际上没有一个真心想租房,也不会接受既有的设施条件。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若有哪路神仙能帮我解释清楚,我定当感激不尽。更让人惊叹的是,这群人不仅长寿,而且繁衍不绝。我猜定是每日如斯的“练习”让他们身强体健,要敲开那么多扇门,从这家蹿到那家,从楼下爬到楼上,也算锻炼了身体。最叫人惊异的是,他们还得装出事事挑剔、严格守时的样子,老是看着表对我说:“您能帮我把这间房,保留到后天中午之前的11点30分吗?另外,若是我乡下来的朋友觉得必要,能在楼上小房间里支起一张铁床吗?”在我最初听到这些话时,我还会在答应之前费心思量,心中焦虑地盘算,甚至还会因为失望而厌烦透顶。可现在啊,我只会应付上一句“当然,一定照办”,心里却明白这是个“流浪的基督徒”,这桩生意说不定就没下文了。说真的,那时候我都已经认遍了这帮人,他们对我也同样熟稔。他们个个都已养成习惯,在伦敦周围晃悠,一年来个两回;让我感叹的是,这习惯居然也能遗传,他们的后辈长大了也是这副模样。但即便事情并非如此,当我听说有朋自乡下来时,也仿佛立即收到信号,点头对自己说那又是个“流浪的基督徒”。听说他们都有小产业,喜欢固定的职业,却又时常想变换环境;但实情是否如此,我就不好向你担保了。
诚如我开始时曾讲的,侍女的选择是你的头等大事,却也是挥之不去的麻烦——就像牙齿一样,倘一开始松动,折磨你的日子就没完没了,从开始到结束皆是如此。但你又不忍与之别离,最终却又不得不投降,换上假牙。即使你有恒心,招来的侍女也十之八九是一副邋遢相。通常来说,房客们可不希望他们带来的出身高贵的朋友们,被一群鼻子上一抹乌黑、眉毛里满是泥垢的侍女招待。至于这满脸的脏东西是从哪儿沾染来的,对我来说仍是个未解的谜。有一回来了个最肯干的女孩,进门的时候都已饿得半死了;她干活特别卖力,我就叫她勤快的索菲。从早到晚,她老是蹲在地上擦个不停,一副乐呵呵的模样,但脸上总是黑乎乎的。我对索菲说:“索菲,我的好姑娘,我们规定一个日子生炉子吧。生炉子的时候,要跟煤灰保持一定的距离,不要让头发蹭到锅底,也不要用手指去掐灭烛焰,这样你的脸才不会那样黑不溜秋的。”但是她鼻子上那团黑的却依旧在那儿。她是朝天鼻,鼻子底部还很宽大,仿佛是在自我炫耀。终于,有位挺阔气的房客被惹恼了。他是位固执的绅士,在公寓用早餐,但是脾气却有点大,而且有随时使用起居室的权利。他的原话是:“咧咧破太太,我忍耐许久,不吐不快。我一向认为黑人也是人,是我们的兄弟,但是仅指那些肤色生来如此、无法洗去的人。”好吧,于是我只能让可怜的索菲去干别的活计,不让她开门迎客,听到门铃也不让她去应答。但不幸的是,这姑娘勤快过头,只要门铃响起,她马上飞也似的从厨房楼梯跑上来了,谁也拦不住。我忍不住对她讲:“哦,索菲,索菲!看在老天的分上,你这是要闹哪出啊?”听到这话,这位又可怜、又勤快的姑娘看到我如此烦恼,顿时飙泪:“太太,我自小就跟煤炭打交道,也没人管我;我觉着吧,肯定是这事儿闹的。”就这样,这姑娘的脸蛋永远是黑黑的,但我也的确挑不出她的其他毛病。于是我对她说:“索菲,咱认真地说,我帮你搬家到新南威尔士去,那里就没人觉得你黑了,你看怎么样?”在她身上花的这笔钱,我至今也没有后悔过。索菲在航行的途中邂逅了船上的厨子(他自己也是个黑人),两人愉快地结合了,过上了幸福的日子。据我所知,直到她离开人世的那天,那个崭新的国度里,也没有谁注意过她的肤色。
住在街对面下面一些的沃泽汉小姐,曾经做出过一些不符合淑女身份(其实她本来也不是)的事儿,譬如从我这儿拐走一个名叫玛丽·安妮·帕金索普的侍女。这件事儿她心知肚明,不过她心里的算盘究竟怎么打的,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说到玛丽·安妮·帕金索普,尽管我待她不薄,她却忘恩负义,但她干起活来还算对得起自己的工钱。房客都挺怕她,但还不至于被她吓跑;至少他们不敢肆意按铃麻烦玛丽·安妮,而对其他侍女,不管是已婚的还是未婚的,他们都不曾这般仁慈。再想到这姑娘眼睛斜视,而且全身皮包骨头,这待遇算是极大的胜利了。但这身形也怪不得她,是从她父亲那儿遗传的,他老人家全身就没什么肉。玛丽·安妮外表看来庄重保守,内心也的确不轻佻随意,就凭这,也让那位茶糖先生(这么称呼他,因为他每天早上都要拿称来称这两样东西)在她面前变得比绵羊还温顺。这可给我省了不少麻烦。到后来我才发现,沃泽汉小姐有一回碰巧经过,看见玛丽·安妮正从一个送奶工那儿拿牛奶。这家伙在街上甭管见了哪个女孩,都是一副嬉皮笑脸、灿若桃花的模样(我可不想说他坏话的);唯独在玛丽·安妮面前,一下化作了查林十字路口的雕塑那般,毫不动弹。沃泽汉小姐也见识了她在这行当里的价值,于是比我多出了每季度一镑的工钱,结果玛丽·安妮也没跟我打招呼,只留下一句“咧咧破太太,从今儿起一个月内,你得另外雇人接我的活儿了”。我感觉深受伤害,谁知说与她听之后,反而伤我更甚。她反复强调她皮包骨头的父亲,说自己可不想走老路。
亲,我跟你担保,诸如该选什么样的侍女这样的问题,绝对让你抓破脑袋。因为她们若是够勤快,听见铃声去开门就够她们跑断腿的;她们若是懒懒散散,你就等着处理客人的投诉吧;她们若是双眼放电型的,就免不了有客人献殷勤;她们若是喜欢时髦,就会偷戴客人的软帽;她们若是精通音律,那么我劝你,别指望阻挡她们听曲、看戏了。甭管她们的面相如何千差万别,都挺喜欢时时把脑袋伸出窗外的。再说了,男士喜欢的女孩子,通常得不到太太们的欢心;这就好比在派对上端着开水,难保不出乱子。更别提,她们有些还是暴脾气的;但是如卡洛琳·马克西那样的脾气,还是挺少见的。卡洛琳是个挺漂亮的姑娘,面貌清秀,一双黑眼睛,可要耍起性子来,可有你受的。第一回——也是最后一回,就让一对初到伦敦、住在二楼的新婚夫妇领教了一番。那夫人有些傲慢,许是不喜欢卡洛琳的漂亮脸蛋,觉得让自己相形见绌,所以想尽办法与卡洛琳作对。有一天下午,卡洛琳下楼到厨房里来,面色通红,气势汹汹地冲我说:“咧咧破太太,住二楼的那女人已经把我惹得受不了了!”我答:“卡洛琳,冷静一下。”她反倒冷笑地说:“叫我冷静?你说得对,咧咧破太太,我是该冷静。她这个臭娘们!”卡洛琳于是破口大骂(她这么一句,倒是让我惊呆了,仿佛要挖个地洞钻进去),“我要她领教领教老娘的脾气!”卡洛琳下楼时披头散发,又一路叫嚣着上了楼梯。尽管我双腿打战,我还是以最快的速度跟了上去。可我还没来得及进房间呢,就听得一声巨响,那桌布、那粉色和白色的餐具,通通被摔到了地上;那对新婚夫妇则背倚着壁炉,男的手里攥着一把铁铲、一把方糖钳子,一盘黄瓜泼了他一身,多亏那时是夏天。我喊道:“卡洛琳,冷静点!”但她却走过我身边,拽下我的帽子,用牙齿咬成一条一条的,然后把那些布条一股脑儿盖在那新娘子头上,两手紧攥住她的双耳,拿她的后脑勺狠撞地板。那夫人大叫“杀人啦”,警察从街的那头赶过来,沃泽汉小姐于是打开窗户(想想我事后得知此事,是何感受),站在阳台上一边流着鳄鱼的眼泪,一边呼号:“咧咧破太太把人给逼疯啦——杀人啦——我早料到有这一天的——警察快救命啦!”我的天,4名警察冲进屋内,卡洛琳躲到了五斗橱后面,手握一根拨火棍自卫;被警察解除武器之后,她还挥舞着双拳,一副职业拳手的模样。被击倒又爬起,爬起后又被击倒,那模样真是骇人!但是我心肠太软,见不得这可怜的姑娘遭到如此粗暴的对待,警察终于逮着她后,还用力扯她的头发。我说:“警察先生们,请看在她和你们的母亲、姊妹、心上人一样,是女流之辈的份上,放过她吧,愿上帝保佑她们也保佑你们!”他们才终于松了手,卡洛琳坐在地上,铐上手铐,气喘吁吁地靠在壁脚板上,几个警察也敞着已然被撕成条的外套乘凉。她就说了这一句话:“咧咧破太太,刚才我失手打了您,真是对不起,您是一位充满母爱的老妈妈。”我也忍不住想,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是位母亲;倘若面前这位是我亲女儿,我的心会碎成怎样?后来我从警察局得知,这姑娘以前有过前科,于是她换了衣裳,被送进了班房。待她出狱的当晚,我一路小跑到监狱门口去等她,手上挎着个小篮子,里面只有少许肉冻。让她吃一口,或许才有力量重新面对这世界吧。我还遇见一位打扮得体的母亲,在门口等她那位交了损友、走了歪路的儿子。那孩子还挺倔,脚上那双半筒靴也不把鞋带系上。卡洛琳走了出来,我同她讲:“卡洛琳,跟我走吧,坐在墙角下,没人瞧见咱。我给你带了点小食,吃一点别饿坏了。”谁知她一把搂住我的脖子,哽咽着说:“你不是我亲妈,却比亲妈还要亲!”但是没过半分钟,这姑娘又破涕为笑了,说:“我真的把你的帽子撕成条了吗?”我告诉她:“这当然是真的,卡洛琳。”她又大笑开来,拍着我的面颊说:“可怜的老太太,你怎么戴着那么一顶怪模怪样的帽子啊?要不是那顶帽子那么惹眼,我怕是不会想着把它撕了。”不让人省心的姑娘啊!下一步打算怎么走,她也没有告诉我,只是说自己会好好过的。分别之时,她万分感激,还吻了我的手背。从那之后,她便杳无音讯了。但是后来,在一个周六的晚上,有一个鲁莽无理的小家伙,吹着口哨,那双脏靴子踩在我家干干净净的台阶上,又坐在我家空地前的栏杆边,挥着铁条弹着竖琴,还给我送来一顶挺得体的帽子——我始终相信,那是卡洛琳送来的。
亲,一旦你进入租房这行业,就不得不面对别人最严苛的怀疑,这一点我也没法解释。但我绝不是寡廉鲜耻之辈,手里握着两把钥匙。我甚至真心希望,街对面下面一些的沃泽汉小姐也不会这么干。但话说回来,马无夜草不肥;也不能就此认为布雷德肖是因为喜欢她才为她登广告的——虽然那广告印得全是墨点。租客们似乎总是以为,我们在想尽办法搜刮他们身上的每一个子儿;但从来不会去想,其实是他们想从我们身上赚尽便宜——这一点是非常伤感情的。但有一回杰克曼少校对我说:“我知道这个世俗的世界是怎么回事,咧咧破太太,每个人都围着自己转。”我原本不安的心绪,被他这一番安慰抚平了些许,因为他见过世面,而且非常聪明。亲,我认识他13年了,但一切还像昨天那样。我与他初遇,是一个八月的夜晚,我正戴着眼镜,打开前面客厅的窗户(那时客厅还没人住),坐在一旁看前一天的报纸。我视力不佳,看不清报纸上印的字,但是感谢上帝,我远视的视力还不错。我忽而看见一位先生站在路对面,大街的前段,仿佛带着暴怒自言自语,又不知在对谁骂骂咧咧。他攥起拐棍大吼道:“我对国王起誓,一定要找到咧咧破太太!咧咧破太太是哪家呢?”一转身,他便瞧见了我,于是摘下帽子一挥,仿佛在对女王说话一样:“太太,不好意思打扰您。但是您能告诉我,那位远近闻名、深受爱戴的咧咧破太太,住在这条街的哪门哪户呢?”虽然有些受惊,但我得说自己心里还是美滋滋的。我摘下眼镜,回了个礼,答道:“先生,咧咧破太太在此,愿为您效劳。”“真是太巧了!”他说,“万分抱歉!太太,我能要求您派一个佣人下楼,为一位先生开个门吗?那先生名叫杰克曼,正在找房住。”我从未听过这个名字,但也从未见过比他更有礼貌的绅士。他又说:“太太,您亲自为我开门,真是让我受宠若惊。我杰米·杰克曼只是个无名小辈。太太您先走,我可不能走在女士前面啊。”然后他走进客厅,用鼻子四处闻了一下,然后说:“啊,这才是客厅啊!没有发霉的壁橱,也没有煤烟的气味,这才是客厅啊。”亲,总有些不怀好意的人,在邻里乡间传话说,我的屋子有煤烟的气味,不免会把租客吓跑。我态度客气,但是语气坚定地对他说,他说的可能是阿伦德尔、萨利或者霍华德那些地方,但绝不可能在诺福克。他却回答说:“不,太太,我说的是街对面下面一些的沃泽汉家——太太,您根本没法相信她们家是怎么一副样子。那就像是一间堆满煤炭的大房子,沃泽汉小姐的举手投足,也活像一个搬煤工人。太太,从她对您评头论足的那副样子,我就晓得她不会欣赏一位女士;从她的行为举止,我也晓得她不会欣赏一位绅士。太太,我的名字叫杰米·杰克曼,在我刚才所说的一切之外,如果您还想了解什么的话,你可以向英格兰银行查询——您应该知道这家银行吧?”从那开始,少校就开始租用那个客厅了。时至今日,他仍是那个最客气、最准时的租客,只有一件事他不算太准时。但我不必多加说明,因为他时常保护我,又愿意为我在财产估税表,或是法院传票上签字,算是为那个小缺点做了弥补。有一回,一个小伙子偷了客厅里的钟,藏在外套下面,被少校逮了个正着。还有一回,在阳台的矮墙那儿,他仅凭着自己的一双手,外加几条毛毯就盖住了厨房的烟囱,避免了一场火灾。还有一回在法庭上,他在法官面前据理力争,驳斥了教区的指控,省下了一台引擎。他一向举止得体,有时却易动肝火。当然了,沃泽汉小姐私自扣留他行李箱、雨伞的行为,虽然可能符合法律的规定,在他看来却是不够开明的做法。我自己也难免碰上这样的事儿。少校的言行都很绅士,虽然他个儿算不上高,但配上那件褶边的衬衣,套上那件礼服大衣,再戴上一顶弯沿的礼帽,形象还是挺高大的。他以前在军队里任何职务,亲,我也说不真切,仿佛是民兵或是驻外部队的。我也不曾听他自称少校,每回提到自己,总是简单地称呼“杰米·杰克曼”。他住下不久,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他,沃泽汉小姐正四处造谣,说他根本不是什么少校——说到这儿,我还斗胆加了一句“您是货真价实的,先生”。他的回答是:“太太,不管以何标准评判,我都不是一个小兵。这年头,这样的坏人太多了。”不得不承认,他说的的确是严酷的真相。从他打理靴子的方式,也确能看出他在军营里待过。仆人通常只管把靴子上的泥擦干净,用一个干净的盘子托着,带到前面客厅给他。可他却要亲自拿上一块海绵,沾上鞋油给靴子上光。一边擦鞋,一边吹着口哨,这几乎成了他早饭后例行公事的程序。他活儿干得很干净,从来不会弄脏他的亚麻衣服。说起他的衣服,数量虽然不多,但是质地都很不赖。他的胡子也是又黑又亮,我相信肯定是和靴子一块儿染的;他的头发,倒是一片可爱的银白色。
那是少校住进客厅差不多3年的时候。那年二月,议会正在开会,所以你也不难想见,一帮冒名顶替者正摩拳擦掌,准备大捞一笔。从乡下来的一位先生和一位太太想看看三楼的房间。我还能清楚地记得,我那会儿正朝窗外看,就看见他们站在外头厚厚的雨雪里,正一起看着招租告示呢。虽然那位先生长得挺俊的,可我却并不喜欢他那张脸。那位年轻的太太倒是面容姣好,五官挺精致的,要她顶着这么恶劣的天气站在外头,实在是受委屈了。好在他们刚从阿德尔菲旅馆出来,离这儿不过1/4英里;若不是天气这般糟糕,其实没啥大不了的。亲,挺不凑巧的,那时我正好准备给三楼的房间涨一周5先令的房租。由于我失掉了一位租客,他身着正装,一副要去参加晚宴的行头,可后来却逃跑了,让我怀疑他是不是议会里的人。所以,当那位先生愿意先租3个月,租金先付清时,而且租期到时保留以同样条款续租6个月的权利之时,我并没有立刻答应下来,却告诉他可能别人先租了,得下楼看看,让他们先坐定等会儿。待他们坐定,我就下楼去敲少校的房门;此前我已经几乎事事同他商量,而且效果不错。房里传来他轻轻的口哨声,我便知道他正在擦拭靴子,此时不宜打搅。可他却热情地招呼我:“太太是你吗?进来吧!”于是我走进房间把实情告诉了他。
“听着,太太,”他边说边擦了把鼻子。我还害怕他会误拿那块黑漆漆的海绵去擦呢,幸亏用的只是手指,他的手指向来很灵巧的。“太太,我猜你肯定不会跟钱过不去的吧?”
我有些不好意思,答了个“是”,便望见少校脸颊上泛出些不一样的颜色。我在某些方面觉察出些许异样,不过究竟是哪些方面,何种异样,我并不愿说明。
“太太,我的意见是,”少校接着说,“已经为你准备好的钱,你就可以拿下。咧咧破太太,你应该拿下这笔钱。楼上这对夫妇,在你看来有什么不妥之处呢?”
“我说不出有什么问题,先生,但是我觉得有必要跟您商量一下。”
“我刚听你说,那是一对新婚夫妇?”少校又问。
我答:“是……是的。这点很肯定。那位年轻太太不经意间跟我提起,她刚结婚没几个月呢。”
少校又擦了擦鼻子,拿他那块海绵在鞋油里沾了又沾,又吹了好一会儿口哨。然后他说:“你觉得这桩生意不赖吧,太太?”
“哦,当然是桩不错的生意啦,先生。”
“假设他们再续租6个月。太太,即便出现最糟最糟的情况,你会赔得很惨不?”
“这我可不知道,”我对少校说,“这得看情况而定。这么说吧,先生,您反不反对?”
“我?”少校又答,“反对?我杰米·杰克曼为什么要反对呢?咧咧破太太,接受报价吧。”
于是我走上楼,接受了他们的报价。第二天他们就来入住了,那天是星期六。少校挺帮忙的,还为我们起草了一份协议备忘录,他那圆体字真漂亮,措辞在我听来挺符合法律规范,也不失军人风范。星期一早上,埃德森先生就在协议上签字。星期二,少校就上埃德森先生家拜访;星期三,埃德森先生就上少校房里回拜。于是三楼的房间和客厅,都如我所愿呈现出一派友好的气氛。
3个月的租期很快过去了,但是亲,到了五月,我们却没有提续租的事儿。就在那时,埃德森先生突然接到任务,要立刻前往马恩岛出差。事发如此突然,而且在我看来,那里应当是一个与其他地方都没啥关系的小岛。当然,这也仅是我的看法。这消息来得如此突然,他第二天就得动身。那个可怜的小美人可哭坏了,我相信那时我也哭了——当她与他最后话别的情景映入我眼帘之时。她独自站在寒冷的人行道上,迎着凛冽的寒风——那年春天来得还特别迟。只见她那光亮的秀发在风中飞扬,用胳膊挽着他的脖子,他却说:“好啦,好啦,好啦。让我走吧,佩吉。”事情到那一刻已然清楚,少校显得如此淡定,他说的他并不反对、但可能发生的事情,终于在这间房子里发生了。自他离开后,我也尽可能多地提醒她——我一手搭在楼梯栏杆上,一边安慰她说:“不久就会有别的事儿让你操心的,小美人,你得想到这点。”
他的信件一直未曾如约而至。日复一日,她每个早晨都在等信,可邮差总是两手空空而来。每每见她跑下楼到门口候着的身影,那位邮差也很同情她。我们也不奇怪,都晓得她的情感很受伤;邮差送来的都是他人的信件,一封也没法让她开心起来。尤其是在细雨蒙蒙、道路泥泞的日子里,邮差送信的频率格外高;邮差的工资也怪可怜的,虽说是在“大不列颠”,反倒接近“小不列颠”的水准了。不过不久前的一天清晨,恰巧碰上她身体欠佳,下不来楼,邮差倒是面露喜色地跟我说:“咧咧破太太,今天一上你们这条街我就奔你们这儿来了。有一封寄给埃德森太太的信。”那一刹那我觉得这邮差太可爱了,虽然他湿漉漉的制服在滴着水。我接过信,以最快的速度跑上楼去。她闻讯立马从床上坐起,接过信来亲了又亲,然后撕开信封,却只得见白纸一张。“这么短啊!”她抬头拿那双大眼睛盯着我,“噢,咧咧破太太,这封信这么短!”我说:“亲爱的埃德森太太,你丈夫这回一定是太忙了,没空给你多写点。”“肯定是这样的,肯定是这样的!”她说罢双手拂面,转过身去躺回了床上。
我轻轻地掩上门,又轻手轻脚地走下楼去,叩开了少校的房门。那时少校正用他的荷兰锅烤着薄薄的培根片,见我来了,便从椅子上站起,请我坐在沙发上。“先别做声!”他说,“出事了吧?我能瞧出来。别急着说——慢慢来。”我答道:“噢,少校,我生怕楼上那家子要出乱子了。”“是啊,是啊,”他应和道,“我也开始担心这茬了——慢慢来。”话虽这么说,他却没这么做,反倒先发起火来,挺骇人地说:“太太,我永远无法原谅自己。我,杰米·杰克曼,那天早上居然没看穿这一切——我应该拿着我擦靴子的海绵,上楼去塞进那男人的喉咙里,让他噎死活该!”
少校和我的情绪终于平复之后,我们彼此同意,目下能做的就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尽我们所能让那位可怜的年轻姑娘保持冷静。若是没有少校,我可不知道这事儿是不是已经靠街头巷尾的风琴手们传开来了;如今,让她冷静是我们的目标。多亏少校拿出了虎狼一般的气势,才把他们的气焰镇了下来。要不是亲眼所见,我才不相信一位绅士会这样大发脾气,随手拿起桌上的火钳、手杖、水壶、碳块、土豆甚至是脑袋上的帽子,那般震怒,还操着些外国话,让那些摇手风琴的把手摇了一半就被吓住了,跟睡美人一样——不如说是“睡丑人”吧,定住不动了。
自那之后,看见邮差走近公寓,我都充满了恐惧。直到他离开后,我才松了一口气。后来又过了10天,抑或两周的时间,邮差又同我说:“埃德森太太又有一封信——她身体还好吧?”“邮差先生,她一切都好。不过没有以前好,所以没法像以前那样早起了。”在那时,这话可半点没假。
我先把信拿给正在吃早餐的少校看。我颤抖着说:“少校,我可不敢把这信拿给她。”
“这信看着,就像是个无赖写的!”少校说。
“少校,我可不敢……把信拿给她看,”我又颤颤巍巍地说。
少校又沉思了片刻,仿佛想到了什么有用的新点子,遂扬起头对我说:“咧咧破太太,我永远无法原谅自己。我,杰米·杰克曼,那天早上居然没看穿这一切——我应该拿着我擦靴子的海绵,上楼去塞进那男人的喉咙里,让他噎死活该!”
“少校!”我有些着急了,“你没有那么做,是幸事一件,那么做对你也没有任何好处。你那块海绵,还是拿来擦你那高贵的靴子吧。”
到头来,我们还是得恢复理智。计划是这样的,我敲响她卧室的门,然后把信放在门口的垫子上,然后躲到楼梯转角处观察她的动静。我把那封叫人恐惧的信拿到二楼的时候,觉得什么火药、炮弹、枪弹或是火箭筒啊,哪件的威力都没它大。
她拆开信后,一声可怕的尖叫从二楼传来,穿过整间公寓。我看见她时她已经躺倒在地,仿佛没了气。亲,即便那封信被她打开后,就摊开在我身旁,我却没有时间望到一眼。
为了让她苏醒,凡是我需要的一切,少校都亲手给我拿来。屋里没有的,他就飞也似的去医生那儿配。那匆匆忙忙的劲儿,仿佛在经历一场最激烈的搏斗。他怀里好像揣着一件乐器,只是发出的声响如舞厅那样嘈杂,我都听不出是哪个国家的曲子。少校也迈着华尔兹的舞步,睁圆了眼睛,从卷帘门里进进出出。过了好一阵子,我眼见她有了直觉,才又溜回楼梯口。听到她抽泣的声音渐起,我才走进房间,故作欢快地说:“埃德森太太,亲爱的,你身子不太好呢。不过没什么大不了的。”那语气,仿佛我之前没有迈进她屋子一样。她信与不信,我并不明了;但即便明了,也无甚意思。但我仍陪在她身边数小时,她还祈求上帝保佑我呢!随后她说自己头疼,便倒头休息了。
我望着客厅,小声说道:“少校,我希望你别出去。”
少校也小声答道:“夫人,我不会离开的,相信我。她情况如何?”
我说:“少校,怕是只有上帝知道,她那可怜的脑袋里有多少烦躁、多少愤怒。我扶着她在窗边坐下了,我也得靠着自己房间的窗口歇歇。”
过了中午,又过了晚上。住在诺福克街上,是一件让人惬意的事情——只要你别往街的下游走——但是到了夏日的夜晚,街上布满了尘埃和废纸,迷途的孩子在街上玩耍。喧嚣止歇,炊烟凝滞,教堂的钟声在街上回荡之时,不免有些单调。在这个六月略显沉闷的夜晚,我打开四楼的窗户向外张望时,总能看到这可怜的小妇人坐在三楼敞开的窗户边,顾影自怜。仿佛有一种仁慈恻隐之心,一种比我自身更聪慧、更美好的东西驱使着我。天还没黑,我便戴上帽子,披上围巾,坐到窗口。影子出现,潮水涨起之时,我只要探出头去朝着下方她的窗户口望去,便可以看到——她探出身去,朝街的另一头张望。夜幕刚临,我就看到她站到了街上。
我生怕把她跟丢了,于是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下楼去,几乎说不出话来,我这辈子都没跑这么快过!经过少校的房间时,我敲了一下就继续跟上去了。可是已经不见她的身影了。我又以同样的速度跑过整条街,到了与霍华德街的交汇口时,才发现她拐进了这条街——就在我面前,正往西边跑呢。又瞧见了她的身影,我是多么感谢上苍!
她对伦敦并不熟悉,除了在我们这条街上散散步外,也几乎不见她往外跑。也就在这儿,她才认识那么两三个街坊家的孩子,有时同他们一道站着望望河水。我知道,她肯定是在乱窜,却尽可能地保持着单一的方向,顺着小街穿梭,终于转到了斯特兰德大街上。在每处街角,我都能看出她在顺着一个方向奔去,那目标就是泰晤士河。
阿德尔菲街一带幽黑寂静,也正是这点,让她终于找到了方向。不过她显然有所准备,由此看来,可能从一开始就是奔那儿去的。她又沿着街道一路走下去,又顺着铁栏杆眺望河面——其后很多次,在梦里重见这一画面时,我都会吓醒。下面的码头已然废弃,河水越涨越高,仿佛也正合她意。她又四处张望,好像在找下去的路。找到的那条路是对是错,我也不晓得,因为这一带我之前也从未来过。她一路走,我就一路跟着。
值得注意的是,跟了她这么久,她却从未回头望一眼。但是她走路的姿势发生了挺大的变化——之前是双臂合抱在胸前,迈着稳健的步子快步前行;可后来她张开了双臂,在漆黑、阴沉的拱顶下疯疯癫癫地朝前跑,仿佛张开翅膀,飞向死亡。
尾随她到码头,她才终于停了下来。我也停住了脚步。眼见她手举到帽带边,我箭步冲上前去,阻隔在她和河岸之间,双手紧紧搂住她的腰。她有可能和我一道跳到河里溺死,当时我想到过,但是最终她也没能挣脱我的双手。
直到那一刻,我的脑袋还是一片混乱,想不出半句话来同她讲。但就在我触到她的那一刻,就仿佛中了魔法——恢复了我正常的声音,意识清醒,甚至连呼吸都缓过来了。
“埃德森太太!”我说,“亲爱的,可当心啊!你是不是迷了路,才混乱闯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来的啊?你肯定是到了全伦敦最复杂的街道里了。你肯定是迷了路,毫无疑问的。不然怎么会走到这里来呢?我以为这里不会有人来的,我来是为了订煤炭的,客厅里的那位少校,他是过来抽雪茄的!”——因为我正好看到这个善良的人渐渐走近,假装要抽雪茄。
“哈——哈——嗯哼!”少校咳嗽了几声。
“我的老天爷啊,”我说,“他怎么会在这儿呢!”
“你好!那边是谁啊?”少校用军人特有的口吻说。
“哎哟,”我接道,“咱们这都被搞糊涂了不成!杰克曼少校,您连我们都认不出来了吗?”
“你好啊!”少校说,“刚才是谁在叫杰米·杰克曼来着?”(他的呼吸越来越重,我感觉他好像要断气了似的。)
“少校,这位是埃德森太太,”我说,“她有些头疼,到这里来凉快凉快。可后来迷了路,就走到这边了。正巧我到这里来,要把订单塞到煤炭店的邮箱里去呢,又碰上你来这儿抽雪茄——要不是碰上咱俩,天晓得她会逛到什么地方去呢!”我又转头对她说:“亲,你的身子骨实在不太好,不应该独自一人出门的,走这一半远也不行。”转头又问少校:“少校,我想你肯定非常愿意扶着她回去吧?就算她把整个身子都靠在你的肩上,你也没问题的哦?”最后我们一人一边搀着她——感谢老天!——就这样扶着她回去了。
她冻得瑟瑟发抖,直到我把她扶上了床,情况才稍微好些。第二天一大清早她就起来了,握着我的手开始悲鸣:“噢,这个混蛋,混蛋,混蛋!”但是最后我低下了头,假装因为困倦而熟睡时,我能听见这个可怜的小东西喃喃着如此动人、如此谦卑的感谢。她庆幸没有在疯狂中结束自己的生命,终于重获新生。这时我扑倒在床单上,一定已经把眼睛给哭肿了;但我确信,她没事了。
因为极度困倦,第二天她终于可以熟睡了。这也让我和少校得到足够的时间,来谋划我们小小的安排。等她一醒,我用极尽柔和的嗓音对她说:
“埃德森太太,亲,埃德森先生续租时付给我未来6个月的房租——”
她吃了一惊,我能感觉到她瞪大了眼睛看着我;但是我没有停下手中的针线活,只管往下说。
“——但是我不太确定,我有没有在收据上记明日期。你让我看一眼好吗?”
她拿出冰冷的手放在我的手上,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我也只得停下手中的针线活。幸好我之前够小心,已经戴上了眼镜。
“收据不在我这里,”她说。
“啊!那肯定在他那里,”我装作漫不经心地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也就是一张收据而已。”
从那以后,只要我手中没有活计,她就总是握着我的手——除了在我给她念书的时候。当然了,我和她各自都有不少针线活要做;虽然我们弄起这小玩意儿来都不太熟练,但我还是蛮为自己的技术骄傲的。虽然我念什么,她就听什么,但是我觉得除了“登山训众”[1]之外,她最感兴趣的恐怕就是耶稣对我们这样可怜妇女的同情与怜悯、他年轻时的生活、他母亲对他的骄傲,以及心中珍藏着他的教诲,诸如此类的。她的眼中总会闪出感激的光,在我长眠之前,我是绝对、绝对、绝对不会忘却的。有时我不经意地望她一眼,总能与这样的目光不期而遇。她也常常会让我吻她颤抖的双唇,那神气全然像一个温良、心碎的孩童,我没法想象一个成年人会是这样。
有一回,她的双唇颤抖得格外厉害,眼泪也迅速流了下来,我觉得她准备要向我倾吐她所有的苦楚了。于是我赶紧握住她的双手,对她说:
“不要,亲,可别现在讲。现在你最好不要开口。等到更好的时机吧,等你完全接受,而且身体复原之后,你想要对我讲什么都可以。就这么说定了吧?”
我们的两双手仍然紧握着,她不住地点头,又举起我的手,先按到她嘴唇上,又放到胸前。
“你就告诉我一件事,亲,”我问道,“你是不是还有别人?”
她看起来很疑惑:“其他人?”
“就是我可以去找的人。”
她摇了摇头。
“我可以带谁来看你吗?”
她又摇了摇头。
“我不想见任何人,亲。一切都过去了,也就算了吧。”
又过了一个多星期的时间——因为这时离我们在一起已经很久了,我在她床边俯下身,耳朵贴近她的嘴唇,先是听听她的呼吸声,然后查看她脸上有没有生命的迹象。到最后,这迹象以一种近乎庄严的方式出现了——并不是一闪而过,而是像一缕苍白的、微弱的光,缓缓地打到她的脸上。
她好像在说什么,但是我听不到任何声音。但是我确定她是在问我:
“我是快死了吗?”
我说:
“亲爱的小可怜,亲爱的小可怜,我怕是的。”
我忽然发觉,她想要我帮着挪动她虚弱的右手。于是我拿起她的手,放到她胸口,又把她另一只手按在上面。她做了一次虔诚的祈祷,我虽然一个字也没说,却也和她一道默念。然后我又将她襁褓中的婴儿从她身边抱起,对她说:
“亲,这娃就交给我这个没有孩子的老妇了,让我来照顾他吧。”
最后一次,她用颤抖的双唇贴近我的脸颊,我满怀爱意地轻吻了她。
“放心吧,亲,”我说,“上帝啊,请保佑我和少校吧!”
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但我看见她的灵魂发光、跳跃,终得自由,带着感恩的目光飞向了天际。
*****
这就是整件事的经过,亲,后来我们管这孩子叫杰米,和少校——也是他的教父同名。姓么,当然随我姓咧咧破啦。在哪间公寓里,你也见不到这么聪明活泼的孩子;也没有哪个幸运的祖母,能有这么可爱的孙儿相伴膝下。甭管你对他说什么,他一向听话,而且记在心上(大致如此)。倘你不开心,他会来哄你,让一切都更加愉悦。只有一件事,发生在他长大之后。有一回,他不小心把帽子落在了沃泽汉家的草坪上,而人家又不肯帮他递过来。我一听便动气了,于是戴上我最好的帽子,戴上最好的手套,操起阳伞,拉着我的孩子,到她家门口就喊:“沃泽汉小姐,我从来没想过要踏进你家的门槛。可你要是不把我孙子的帽子还回来——你知道我国法律对私有财产的保护吧?我准要在你我之间做一番了断,甭管要付出多少代价!”她脸上露出轻蔑的讥笑,我必须得说,之前两把钥匙的传闻,有可能只是个误会;如果说有任何疑问的话,我愿意相信沃泽汉小姐是无辜的。可就在这时,她按了按铃,对我说:“简,是不是有个街上的野孩子,把破帽子落到我家的草地上来啦?”我说:“沃泽汉小姐,在你家的侍女回答这问题之前,请允许我当面告诉你,我的孙子可不是街上的野孩子,也从来不会戴破帽子。”“事实上,”我又接着说,“沃泽汉小姐,我非常肯定地告诉你,我孙子的帽子比你的还要新呢。”我这么回答是有些不客气,但是她帽子上的花边,用的是最普通的机器制品,而且边上还洗得褪了色,脱了线。但是这回是她无礼在先,才把我惹急的。沃泽汉小姐气得脸通红,回敬道:“简,你听清楚我的问题了吗?是不是有个孩子把帽子落到咱们家草坪上了?”简答道:“是的,太太。我想我是看到那儿有一堆垃圾。”“这样的话,”沃泽汉小姐又说,“请那些来访者出去吧,然后把这一文不值的玩意儿扔出我的地界。”但是这时,我这孩子却睁圆了眼睛瞪着沃泽汉小姐,两撇小眉毛紧皱,撅起小嘴,又把肉乎乎的大腿分开,举起圆鼓鼓的小拳头,就像碾咖啡豆的小磨一样,在空中慢慢悠悠地画了一个又一个圈。他冲她喊:“你敢对我奶奶这么凶,我要揍你!”“噢!”沃泽汉小姐轻蔑地望着这小东西,叫了起来,“这还不是野孩子,那谁是呢?货真价实啊!”我不禁笑出声来,对她说:“沃泽汉小姐,如果这场景让你不悦的话,我可一点都不羡慕你的感觉,拜拜。杰米,跟奶奶回去了。”虽然他的帽子最后如水龙头里喷出来的一样,一下飞到了街上,可我兴致还是颇高,回家时一路走一路笑,多亏了我这可爱的孩子。
我和少校一道,时常带着杰米一同坐着假想的马车出游。在灯光的映射下冲破黄昏,我们已经不知前行了多少英里。杰米坐的马车车厢,其实就是桌上少校的包铜书写文具箱;我坐在安乐椅上,算是车厢;而少校充当着保镖,拿着牛皮纸做的号角在后面吹,学得可像了!亲,我可以告诉你,有时我在这车厢里打了一会儿盹,半梦半醒间看到周围火光闪耀,听到我那小宝贝在赶马,而少校在后面吹号角——原来是旅馆到了。我仿佛真的相信,这里就是我那过世的丈夫十分熟悉的、北方古老的大路。我又看见孩子和少校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跳下车来跺跺脚,好让身子暖和些。我们又取下壁炉架上的纸火柴盒,把它当成啤酒杯,一饮而尽。少校非常享受,玩得跟孩子一样开心,这点我很确信。马车夫还上来打开车门,把头探进来看看我说:“我们到站啦,要下来休息会儿吗,尊贵的太太?”
可是有一回孩子走丢了。当时我的心情难以言表,只有少校的感触可以和我相比,都急坏了。那年他才5岁,上午11点出门后,一直到晚上9点,都没有半点消息。少校只得上《泰晤士报》的编辑部去登寻人启事,可是到第二天见报时,这孩子已经找回来24个小时了。不过这则启事,我一直很小心地保存在我装薰衣草的抽屉里,这可是这孩子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印刷的材料上。他失踪那天,时间过得越久,我越是焦躁不安,少校也是如此。但是警察们却不慌不忙,这让我们的心绪更加糟糕——虽然他们看来彬彬有礼,乐于助人,可我还是觉得他们太固执,怎么着也不相信那孩子被人拐跑了。“我们就快找到了,太太,”有个警官凑上来安慰我,但根本没奏效。因为他曾作为私人检察官,参与过卡洛琳的案子,做开场白时就提到了这件旧事:“可不要让不安的情绪钻进你的脑袋,太太,他肯定会像我的鼻子那样安然无恙的。别忘了当初,住在你家三楼的小女人也是这样冲我嚷嚷的……”——警官接着说,“我们就快找到他了,太太。别人对这种‘二手小孩’——如果我可以这么叫的话,可不是很感兴趣的。他很快就能回到你身边的,太太。”“噢!但是,我亲爱的好先生,”我攥紧拳头,拼命地揉搓,然后又将它攥紧,“他可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啊!”“是的,太太,”警官答道,“这一点我们也注意到了,太太。问题就在于,他穿的衣服是不是值钱。”“他的衣服,”我说,“算不上太值钱,因为他穿的只是做游戏时的衣服。但是这个可怜的孩子啊——”“没事的,太太,”警官又说,“我们会把他找回来的,太太。即便他穿着最考究的衣裳,大不了就是你最后发现他用白菜叶裹着,在一条巷子里冻得瑟瑟发抖罢了。”他的话如同一把把匕首,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我和少校整日坐卧难安,像发狂似的跑进跑出;当天晚上,少校又去了一趟《泰晤士报》的编辑部后,回来就冲进我的房间,近乎歇斯底里地攥着我的手,一边擦着眼睛说:“好消息,好消息——我回来的时候,一名便衣警察正好踏上了台阶——你可不要太激动哦——杰米终于找到啦!”结果是,我晕倒了;等我苏醒过来时,一把抱住了便衣警察的腿。可那警察却一言不发,扬着棕色的胡须,仿佛在一声不吭地给我小屋里的物件开着清单呢。我说:“上帝保佑你,先生,我的小宝贝在哪儿?”他答道:“在肯辛顿警察所呢!”我一听愣住了,放开了他的脚。一想到这无辜的孩子,如今和杀人犯关在同一屋檐下。他又补充一句:“他正在学猴子呢。”我以为这是什么俚语,于是问他:“噢,先生,请你跟这位慈爱的祖母解释解释,什么叫‘学猴子’吧。”他说:“他戴上了铁皮的帽子,生怕掉下来,于是在下巴上系了根带子。他把一张圆桌当成十字路口,在上面扫街呢,就差没拔出军刀来吓唬人了。”这样我才完全理解了,对他千恩万谢,然后我和少校跟他一起驱车去肯辛顿,只见我们家的小男孩舒舒服服地躺在炉火前,看来玩得挺开心,又倒在一架小手风琴上睡着了。那手风琴看来只有熨斗那么大,可能是从哪个年轻人那儿没收来的;他们也行了个好,把它借给我们的孩子当做床铺用。
亲,少校对杰米的那套教育方法,我敢说从他小时候起就增进了他的知识。虽然那时他还只是个小屁孩,若是倚着桌子的另一头睡,想要看他,还不能从桌子上面看,要从桌子底下看。这样,才能看到他那和他母亲一样的金黄色卷发。我觉得吧,少校的教育方法完全值得上呈王室和上下两院的。这样的话,准保他能名利双收(我们朋友之间私下讲讲)。少校刚开始对杰米进行早教时,就同我说:
“太太,”他说,“我准备把我们的孩子培养成一个算术神童。”
“少校,”我说,“你可把我吓坏了。这可能会给这娃造成永久的伤害,叫你一辈子也无法原谅自己。”
“太太,”少校说,“我生平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那天没把我擦靴子的海绵塞进那个混蛋的喉咙里——”
“别说了!看在上帝的份上,”我打断了他,“既然没把海绵塞进去,愿他找到自己的良心吧。”
“——我只是说这差不多是我最大的遗憾,太太,”少校说,“若是这个聪明的脑袋不能及早得到培养,”他拍了拍胸脯,“那就真成了我这儿最大的遗憾啦。但是太太,请你放心,”他又竖起食指对我说,“我对他的培养,都是建立在快乐的基础上的。”
“少校,”我说,“我愿意跟你开诚布公,明确告诉你好了,如果我发现这可怜的孩子胃口下降了,我就会认定是算术所害,并且通知你立刻停止教学。若是我发现算术让他头昏脑涨,或是妨害了他的消化功能,从而造成他腿脚发软,那也会是相同的结果。但是少校,你是个聪明的人,见得也多了。作为教父,你当然爱这孩子;如果有信心的话,那不妨试试。”
“说得好,太太,”少校说,“不愧是艾玛·咧咧破说的话啊。我的所有要求,太太,就是请你允许我和我的教子单独待上一两个礼拜,好回来给你个惊喜。还有,厨房上上下下凡是不要用的小东西,我希望你能允许我借来使。”
“厨房里的东西,少校?”我问道,心想难道他要把这孩子煮了不成?
“对,就是厨房里的东西,”少校边说边笑,透着得意的神色。与此同时,我觉得他人也变得伟岸了。
就这样,我答应了他。自那之后,少校和我亲爱的孩子时常关在一间屋子里,一待就是半小时;至于他们在聊什么、笑什么,我可全然不知晓。有时杰米会拍着手,喊着数字,于是我就对自己说:“看来他还没被害着呢。”而且亲,我在他身上也没有觉察到任何“受害”的迹象,这对我来说可是极大的宽慰。最后有一天,杰米给我送来了一张有趣的卡片,上面能看到少校工整的字迹:“两位杰米·杰克曼先生(因为这孩子也随少校叫这名)恭请咧咧破太太于今晚5时,光临位于客厅前厅的杰克曼学院,欣赏基础算术教学取得的些许成果。”不管你信不信,到了当天下午5点,我准时出现在客厅前厅。只见少校站在一张折叠桌的后面,桌面摊平了,上面垫着一张旧报纸,报纸上整齐摆放着从厨房里借来的各种玩意儿。那小家伙就站在椅子上,双腮涨得通红,两眼如两颗大钻石,闪闪发光。
“现在,奶奶,”他说,“请你坐下,不要碰到这边的人哦。”——因为他那钻石般的双眼发现,我已经准备把他搂在怀里了。
“很好,先生,”我说,“我保证听从安排。”于是我坐在为我特别准备的安乐椅上,笑得前仰后合。
但是这场表演,确实让我心悦诚服。少校的速度快得像变戏法似的,将他报出名字的东西一一摆放出来,说道:“3个深底平锅,1个意大利熨斗,1个手摇铃,1把吐司铁叉,1把豆蔻木锉,4个壶盖,1个香料盒,2个鸡蛋杯,还有1块砧板——总共多少东西?”小家伙不假思索地报出:“15个!这里有5个,那里还有1块砧板!”说完开始手舞足蹈,伸出小腿在桌子上跳起舞来。
亲,这小家伙算得真是又快又准。他和少校把桌子、椅子、沙发、图画、壁炉、围栏、火钳,外加他们自己,还有猫,甚至还有沃泽汉小姐头上的眼镜都算进去了。每次把数目算出来,这个小脸红红、眼若钻石的小家伙就会自己鼓掌,然后伸出小腿在椅子上翩翩起舞。
这是少校的骄傲!(“看我的主意怎么样!”他还用手遮着嘴巴悄悄对我说。)
然后他又大声说:“现在我们开始教下一个运算法则——叫做——”
“减法!”杰米叫道。
“答对了,”少校说,“我们这儿有1把吐司铁叉、1个没有削过的土豆、2个壶盖、1个鸡蛋杯、1把木勺子,还有2把烤肉叉子。现在出于商业目的,要从中减掉1个鲱鱼烤架,1个小泡菜罐子、2个柠檬、1个胡椒瓶、1个蟑螂夹子,外加1只餐具抽屉的把手——那么还剩什么?”
“1把吐司铁叉!”杰米叫道。
“那么还剩多少东西呢?”少校又问。
“1个!”杰米又喊。
(“多棒的孩子啊,太太!”少校又遮住嘴巴悄悄对我说。)然后少校接着说:
“现在我们开始教下一个运算法则——叫做——”
“乘法!”杰米喊道。
“又答对了,”少校说。
但是亲,他们后来是怎么拿14根木柴乘以两块生姜,外加一根涂了猪油的针;然后又用桌上差不多所有东西,除以一个滚烫的意大利熨斗,外加一只卧室用的烛台,最后还余下一个柠檬……这些细节我就不跟你们详述了,反正一想到这些,我的脑袋就和当时一样,不停地打转。于是我说:“请允许我称呼您为杰克曼教授,但是我觉得下课的时间到了,我也应该好好抱抱这位年轻的学者了。”杰米一听这话,立马从椅子上跳了下来,说:“奶奶好好地抱抱我吧,让我一把跳进你的怀里!”于是我张开双臂,就好像他那位可怜而又年轻的母亲,弥留之际躺在床上时,向我敞开她忧伤的心扉一样。他一把跳进我的怀里,我们拥抱了好久;少校却是一副比开屏的孔雀还骄傲的神情,还是遮着嘴巴悄悄对我说:“你可不用让他知道(我当然不用,因为杰米肯定能听见少校在说什么),但他确实是一个了不起的孩子!”
在这样的教育下,杰米一天天长大;就是在进了走读学校之后,仍然继续接受少校的私人辅导。夏天的白昼很长,我们也非常开心;冬天的白昼很短,我们也很愉快,因为这座公寓好像受了福荫一样,生意兴隆,客源不断,就算把现在的房间数扩大一倍也不够。但是我心中感到,有一件辛酸、难过的事情就要到来了,有一天我对少校说:
“少校,你知道我准备跟你商量什么吧。我们的孩子恐怕得上寄宿学校了。”
看到少校的脸色一下阴沉下来,我也十分难过。我是真心实意地同情这个心地善良的人。
“是这样的,少校,”我说,“虽然租客们也都像我们一样喜欢这孩子,虽然他之于你我的意义,只有我们自己才能明白。但这终归是人生必经的过程,分分合合在所难免,现在也到了我们和小宝贝暂时说再见的时候了。”
我说得够直接的,可我仿佛看到少校变成了两个,壁炉变成了6个——然后可怜的少校拿出一只擦得锃亮的靴子,搁到壁炉的围栏之上,胳膊肘架在膝盖上,用手支着头,前前后后摇来摇去。那一刻,我心里真是难受极了。
“但是,”我又清了清嗓子说,“你已经教给他很多东西了,少校——你是他最好的启蒙老师——他进了学校,一开始肯定也不会受苦的。况且他天资聪颖,肯定很快就能排到班里的前列的。”
“他是个了不起的男孩,”少校吸着鼻子说,“怕是这世界上也找不到第二个了!”
“虽然你说得没错,少校,但是我们不能只为自己着想,却耽误他增长才干,赢得名声吧?无论他未来做什么,都会有一番了不起的成就的。对不对,少校?待我寿终正寝之时,我那不多的积蓄都是他的(因为他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所以,我们更要把他培养成一个充满智慧的人、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对不对,少校?”
“太太,”少校抬起头对我说,“杰米·杰克曼已经长大成人了,我却没有意识到。你这番话让我感到惭愧。你说的完全正确,太太。你说的句句在理,不容反驳——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自己去散散步。”
就这样,少校出去散步,杰米留在家中。我把孩子叫到我的小房间里,让他站到椅子旁。我取出他母亲临终前留下的几缕头发,带着亲切而又严肃的口吻与他交谈。我提醒他,他现在已经10岁了,我跟他谈了未来的人生,也把之前与少校的谈话同他说了,让他明白为什么此刻要选择别离。但是这时我不得不先停下了,因为我突然看到他的双唇开始颤抖,这场面现在我还记得很清楚,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时候!但他毕竟精力旺盛,很快就控制住情绪,含着泪水,庄重地点着头对我说:“奶奶,我都明白——我知道必须得这样,奶奶——接着说吧,奶奶,不用为我担心。”我把我能想到的一切都同他说了,他又转过那张阳光而又坚毅的脸庞,带着哽咽的声音对我说:“奶奶,你可以看到,我会成为一个男人的,也愿意做任何事情,对你表示感谢和爱意。哪怕我长大成人时,未能达到您对我的期望——我当然希望我能够——因为终有一日我也要离开人世的。”说罢,他坐在我的身旁,我接着向他介绍我强力推荐的那所学校——那里有多少出色的学者、平时玩什么游戏、节日放多长的假,这些都是我打听来的,他在一旁听得认真仔细。最后他说:“现在,亲爱的奶奶,让我跪在这个我平时做祷告的地方,把我的脸蒙在你的衣服里,让我好好哭一会儿。你对我来说,意义超过了父亲,也超过了母亲,超过了所有的兄弟姐妹、亲朋好友!”他真的哭了,我也跟着流下了眼泪;哭完之后,我们都感觉好多了。
自那之后,他也恪守对我的诺言,一直很愉快,也为今后的生活做好了准备。甚至当我和少校把他送到林肯郡去的时候,他也是我们之中兴致最高的。当然了,高兴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但他那时候是打心眼里高兴,也给我们增添了几分生趣。直到最后告别之时,他才露出依依不舍的神情,说:“奶奶,你也许不会喜欢看见我一点忧伤都没有吧?”我说:“我怎么会介意呢,亲爱的,可千万别难过!”他说:“听到你这么说我真高兴!”然后转身跑走,消失在我们的视野之中。
自打这孩子搬出公寓之后,少校变得整天闷闷不乐。租客们都注意到了这点,少校整天都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他过去那高大伟岸的形象似乎也难以得见了,只有在擦靴子的时候,才会露出一丝怡然自得的神情。
有天晚上,少校到我小房间来喝了杯茶,吃了块小黄油吐司,然后一起读杰米最近写来的信,信是当天下午才收到的(送信的还是那个邮差,如今已年过中年,却还在这一带送信)。这封信让少校的兴致又高了些,我对他说:
“少校,你可不要整天这么闷闷不乐的啦。”
少校摇了摇头。“杰米·杰克曼,太太,”他长叹一口气说,“他现在已经长大成人了,可我却没有意识到。”
“可整天愁眉不展,又不会让他重新变成孩子,少校。”
“我亲爱的太太,”少校说,“有什么办法能让人变年轻吗?”
我发觉在这个问题上似乎没法说服少校了,我就把话题转到了别处。
“13年了!13年了!有多少租客来了又去,但是13年了,你还住在我家客厅里,少校。”
“哈!”少校看来心里又暖了些,“真的有过好多租客了,太太,好多人呢!”
“我想,你和他们都很熟吧?”
“这已经成了一条规律(所有规律也都有例外),我亲爱的太太,”少校说,“承蒙他们看得起,大都把我当成熟人;可是真正能敞开心扉的,却并不多见。”
看着少校垂下了苍白的头,捋了捋黑色的胡子,突然重又陷入了忧伤之中。于是一个念头从我脑中闪过,这念头其实一直在游荡,只是想寻找一个合适的主人罢了,最后掉进了我的老脑瓜子里——请原谅我使用这样的表达。
“这座公寓的墙,”我假装漫不经心地说——因为这时我面对着一个情绪低落的人,不可能说得太直,“如果能说话的话,肯定有不少故事可讲。”
少校没有动弹,也没有开口,但我知道他有在认真听我说话——用他的肩膀在听,我就是这么说的。事实上,我发现他的肩膀动了一下。
“我们亲爱的孩子,一直都很喜欢看故事书,”我接着说,仿佛在自言自语,“我相信这座房子——也是他自己的家——能够写出一两篇故事,让他日后读读。”
少校的肩膀往下一沉,画出一条弧线,他的脑袋也从衬衫的圆领上钻了出来。自打杰米离开家去学校之后,我还没见过少校把头从衬衫的圆领上伸出来过呢。
“毫无疑问,年轻时我们一道打纸牌,一道找乐子,我亲爱的太太,”少校说,“按我年轻时的叫法——那算是杰米·杰克曼的美好时代。在杯酒之间,我和你的租客互相聊过不少往事。”
我的回答是——虽然我有更深层的用意,但仍掩饰得很有技巧——“真希望我们亲爱的孩子也能听听这些!”
“你是当真的吗,太太?”少校为之一振,把身子都转过来,对我说。
“为什么不呢,少校?”
“太太,”少校卷起一只袖口对我说,“只要把故事写下来就行了。”
“啊!说话算话哦,”我开心地拍起手来,“现在你终于可以摆脱闷闷不乐的生活了,少校!”
“从今天到放假——我是说咱们亲爱的孩子放假,”少校又卷起了另一只袖子,“这段日子里,我能写不少东西呢!”
“少校,你可是聪明人,又见多识广,我相信你一定能写出来。”
“这就动手吧,”少校又恢复了往日高大伟岸的形象,“明天开始。”
亲,3天之后,少校仿佛变了个人似的。一周之后,他就完全恢复了原样。每天就是不停地写了又写,写了又写,他那支笔就好像护壁板后面的老鼠,窸窸窣窣地在纸上跑个不停。其实我也没法告诉你,他到底有多少东西可写,抑或是不是打算写一本小说。但是他所写的内容,如今都锁进了你身后那个小书橱里,左手边的玻璃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