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号员
“下面的!听着!”
他站在值班室门口,听到一个声音这么叫他。他手里握着一面旗子,旗面卷在短短的手柄上。从那里的地形判断,我相信他不会不知道这声音来自何方;但是虽然我就站在他头顶上方的峭壁上,他却并没有抬起头来看我,反而转过身去,朝铁路线上眺望。完成这些动作时,他的态度仿佛有些特别,但我也说不出到底特别在何处。我只是觉得那与众不同的态度,已经足以吸引我的注意力了——即便他的身影按照透视法相应缩短了,嵌在地下深深的沟渠中,而我正高高地站在他的上方。虽是黄昏时分,可那日光还是十分晒人,我只得伸出一只手挡在眼睛上方,才能看清他的身影。
“下面的!听着!”
他将目光从下面的铁路线上收回,又转过身来,抬头观望,才看到我站在他上方的高处。
“我要走哪儿才能下来,跟您说话呢?”
他抬头看着我,却没有回答。我从上俯视,也没有任何逼他立马回答的神色,毕竟这问题无关紧要。就在那时,我隐约感到地面和空气有轻微的颤动,随即演变为一阵剧烈的震荡。一列火车飞驰而过,逼得我向后退了两步,仿佛那气流有足以将我卷进其中的力量。一股蒸汽由这疾驰的火车喷出,直冲到我所站的高度,经过我身边,又随火车隆隆而去,消失在尽头。我又向下张望,只见他正在将火车经过时展开的旗子重新卷起来。
我又将问题重复了一遍。他先是顿了一下,目不转睛地端详了我一阵,又伸出手中卷好的旗子,指向离我站处两三百码远的峭壁一处。我冲他喊:“知道了!”然后向那个地点走去。到了那儿,我又仔细地环视周遭,才发现一条崎岖的小径,顺着峭壁上凿出的台阶向下蜿蜒。我于是走了下去。
这条小径向下很深,两侧又异常陡峭。它是在湿漉漉、黏糊糊的山石之间开凿而成的,越往下走,越是潮湿。正因如此,我感觉这一路特别漫长,于是有时间回忆一下他刚刚为我指路时,那有些奇怪的神情——可能是有些勉强,不情不愿。
沿着这条蜿蜒的小径,我下得够深,终于又见到了他。我发现他正站在两条铁轨之间,那列火车刚从这儿驶过。看那姿态,仿佛在恭候我的到来一样。他左手托着下巴,左手胳膊肘架在右手上,交叉盘在胸前。看那样子,仿佛有些期盼,又有些提防。这让我感觉些许蹊跷,不禁停下了脚步。
我又接着往下走,终于走到了铁轨边上,朝他越走越近。可以看到,站在我面前的这人脸色又黑又黄,须色深黑,眉毛粗浓。他的职务所管辖之处,是我所见过最荒凉、最阴暗的所在。两侧的石头都高低不平,石壁因为滴水湿气很重;除了抬头能望见的一线天,几乎是一处没有风景之所。朝前看,一边能看到这个庞大的地牢弯弯曲曲地向远处蔓延,另一边不远处的尽头,有一盏幽暗的红灯亮起,还有一处更加幽暗的入口,通向那黑咕隆咚的隧道。这里的建筑整体庞大,却给人一种原始、压抑、密不透风的感觉。阳光几乎无法照射到这里,所以空气中弥散着泥土和死亡的气息。一阵冷风穿堂而过,把我冻得瑟瑟发抖,那感觉恍若离开了人间。
他还没来得及动弹,我就已经来到他身边触手可及之处了。直到那时,他的目光还未从我身上挪开,只是退后了一步,将一只手举起。
这是一份孤独寂寞的工作(我说),我从远处俯瞰这里的时候,吸引我注意力的也恰是这点。我猜,来这儿的访客肯定是百年一遇吧;但我这不速之客应当不至于受到冷遇,我希望?在我看来,眼前的这个男人此生都囿于这个狭小的空间之内,最终才得到解放,遂对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充满了兴味。我对他讲的,大致是这个意思;至于我的用词是否恰当,我并无半点概念。再提一句,我并不十分喜欢与人交谈,何况这人身上有一些东西,让我有些畏首畏尾。
他以一种十分奇怪的目光,瞧着隧道入口的那盏红灯。他又在那周围打量了一番,仿佛丢了什么东西。最后,才回过头来看着我。
这灯也是归他管的吧?是不是?
他用低沉的声音回答我——“你难道不知道吗?”
望着他那呆滞的双眼和阴沉的脸庞,我脑子里闪过一个怪异的念头——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幽灵,不是人。于是我开始不停揣测,他有没有读出我的想法来。
这次换我向后退了一步。做这动作时,我发觉他眼中闪过一丝潜在的恐惧。于是,我先前那怪异的想法也不翼而飞了。
“你看我的样子,”我强挤出一个微笑对他说,“好像有些怕我。”
“我只是疑惑而已,”他回答说,“我之前或许见过你。”
“在哪儿?”
他伸手指向刚才望着的那盏红灯。
“就是那儿?”我说。
他一眼不眨地注视着我,回答说(但是根本听不见声音):“是的。”
“善良的人啊,我在那儿干什么呢?不过,你或许这么想,但我从来没到过那儿,这一点可以起誓。”
“我觉得你说的是真的,”他又回过神来,“没错,我确定可以相信你。”
与我一样,他的顾虑也全然打消了。回答起我的问题来,他也变得从容不迫,字斟句酌。他在这儿工作忙吗?是的,可以这样说,他在这里职责不轻;但是这工作要求他在更多的时间内一丝不苟、小心谨慎,至于真正意义上的工作——我是指体力劳动——却根本不用操心。变换信号、修剪灯芯、不时转动那根铁柄,就几乎是他这份工作的全部了。至于那些漫长而孤寂的时间,虽然我觉得挺难熬,可他却说日常生活的规律早已与这工作同步,他也逐渐适应这样的日子了。他在这下面还自学了一门语言——如果说单靠眼睛了解,并且自己揣测大概的发音,可以叫做语言学习的话。他还研习了分数和小数,甚至还学了一些代数知识;但是他对于数字却并不是很擅长,自孩童时代起就是如此。他当班的时候,是不是只能待在这空气潮湿的隧道之中,不能爬到那高耸的石壁上方,望一眼久违的天光呢?不一定,这得取决于时间和条件。有时候这里经过的火车少一些,有时却很多,白天和黑夜的某些时刻都是如此。在天朗气清的日子里,他的确会偶尔走出这阴暗的低处,到上面放放风。可只要下面的电铃一响,他就得加倍警惕,认真聆听了。所以我想,那样轻松的时刻应该不多吧。
他带我走进他的值班室,屋里生着火,一旁的桌子上放着一本工作簿,他得记录一些日常的情况。还有一台电报机,上面有指示板、机面、磁针,还有他先前所说的电铃。我相信,他大概不会责怪我有这样的想法,即他受过良好的教育,甚至(我这么说并无冒犯之意)超过目前岗位的需求。他却回答,这样小小的不相称,在社会的各行各业之中都并不罕见。他听说,在作坊里、警察局里,以及这种情况最严重的部门——军队里,都大抵如此。据他所知,这种情况在整个铁路系统中也不可避免。他年轻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坐在小屋里的这个人,他曾经年轻过),他是自然哲学专业的学生,听过不少讲座。可后来他开始莽撞行事,错过了各种机会,日子每况愈下,再无东山再起之日。对于这点,他本人并没有什么好抱怨的。所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现在想要再种点别的,为时已晚。
这些话,我都是经过压缩的。他对我说这些的时候,带着安静祥和的神色。他那冷峻阴沉的目光,一会儿投向我,一会儿投向那炉火。他时不时地会插入一句“先生”,尤其是当他开始讲述自己的青年时代时——仿佛是在恳求我理解,我现在看到他是什么样,他就是什么样。有几回铃铛响起,打断了他的讲述,他就得去收读电文,做出回应。有一回火车驶过,他只得站到门外,挥舞旗子,与司机通过这些手势来交流。论执行任务,他可以说是一丝不苟、小心严谨。说起话来简短扼要,在手头的任务全部完成之前,也绝不多说一句话。
一句话,我觉得就这一岗位而言,眼前的这个人算是最安全的人选。但也有一些让我无法理解的——在我们交谈的过程中,他有两次神色慌张地打断了谈话,转过脸去看着铃铛,可铃声却并未响起。另外一次,他打开小屋的门(门平时都是关着的,为了隔绝室外影响健康的潮气),向外张望隧道入口的那盏红灯。这两回,他坐回炉火边的时候,脸上都带着一种难以解释的神色。之前我从远处望见他时,就见过他这样的神色,只是不知如何描摹而已。
我起身准备告别时对他说:“你差点就让我觉得,我遇上了一个没有烦心事的人。”
(恐怕我必须得承认,我这么说,只是为了让他不要心烦意乱。)
“我相信我过去确实一贯如此,”他回答道,声音和刚开始说话时一样低沉,“但是我很困惑,先生,我很困惑。”
如果可能的话,他或许会收回这句话。但是既然话已出口,我也很快地接上了话茬。
“为什么?是什么让你困惑不安呢?”
“很难说清楚,先生。非常、非常难以用言语表述。如果你愿意再来一次的话,我会尽量告诉你的。”
“实话跟你说吧,我的确准备再来看你的。你说,什么时候合适吧?”
“一大清早我就下班了,明晚10点我再上班,先生。”
“那么我就11点来。”
他谢过我,送我走到门口。“我亮起白灯为你照明,先生,”他又用他那标志性的低沉嗓音说道,“这样你好找到上去的路。你要找到路了,可别叫唤!等你爬到顶上了,也别叫唤!”
他这态度,倒让我觉得这地方愈发寒冷了。但我只是回了一句:“我明白了。”
“明天晚上你再下到这处来的时候,也别叫唤!分别之前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今晚为什么要冲我喊那句‘下面的!当心!’?”
“天晓得为什么,”我答道,“我大概是喊过这样的话——”
“不是‘大概’,先生。确确实实就是这句话,我听得很清楚。”
“好吧,我承认你没记错。我这么喊,就是因为看见你在下面,毫无疑问。”
“没有别的原因了吗?”
“我还能有什么别的原因啊?”
“难道你不觉得,是冥冥之中的某种力量,促使你喊出了那么一句吗?”
“没这感觉。”
他向我道了晚安,举起了手中的灯。我一路沿着下行的铁轨走去(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老以为有辆火车从我身后驶来),最终找到了路。爬上去可比从上面下来容易多了,我走回旅店这一路,也没遇到什么波折。
第二天晚上,时钟刚敲响11下,我就遵照约定的时间,踏上了那条蜿蜒小路的第一级台阶。他就在底下等着我,手里提着一盏白灯。“我可没有叫唤,”我们走近之后,我才开口,“现在我可以说话了吧?”“当然可以,先生。”“那么晚上好,这是我的手。”“晚上好,先生,我拉住你的手了。”就这样,我们肩并肩走到了他的值班室,关上门,在炉火边坐下。
待我们坐定,他身子稍稍前倾,用一种近乎于耳语的声音开始对我说:“我下定决心了,先生。你不用再问是什么叫我困惑了。昨天晚上,我把你当成了另外一个人,所以才会如此困惑不安的。”
“就是因为这个错误?”
“不,是因为那‘另外一个人’。”
“那是谁啊?”
“我不认识。”
“跟我长得像吗?”
“我不知道。我从未看清楚它的脸。它用左臂挡住了脸,挥动着右臂——非常用力地挥动着,就像这样。”
我用双眼注视着他的动作,那仿佛是一个警告的手势。他用尽力气,奋力呼喊:“看在上帝的分上,快离开铁路!”
“那是一个月夜,”他又说,“我就坐在这里,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呼喊,‘下面的!听着!’我迅速起身,朝门外望去,只见那个人就站在隧道入口附近的红灯处,冲我招手,就像我刚才做的动作那样。听声音,那人的嗓子都喊哑了,喊着,‘小心!小心!’接着又是,‘下面的!听着!小心啦!’我提起灯,转成红色,朝着那个身影奔去,边跑边喊,‘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你在哪儿?’它就站在那漆黑的隧道外面,我走到它跟前,很纳闷它为什么要用袖子遮住自己的眼睛。我走上前去,想要伸手将它的袖子扯开,可它却倏地消失了。”
“进了隧道了?”我问道。
“没有。我朝隧道里面跑,跑了足足有500码。然后我停下脚步,将手中的灯高举过头顶,看见了里程碑上的数字。只见石壁上的水渍蜿蜒而下,从头上的石拱滴落。我跑出隧道时,比跑进来的速度还要快(因为这地方让我有了一种致命的厌恶感),手举着我那盏红灯,我将隧道入口那盏红灯的周遭都巡视了一遍。我又爬上铁梯子,登上隧道顶上的平台;然后又爬下来,跑回这里。我向隧道两头都发了电报,‘我收到一个警报,你们那儿有何异样?’两头的回复过来,却都是‘一切正常’。”
我隐约感到有一根冰冷的手指缓缓地在我脊背上划过。但我仍强作镇定,向他解释那个人影,或许只是视觉产生的假象。有时候主管视觉神经的纤细神经有了病症,就会产生这种现象,让患者饱受困扰。有些患者明白了自己所受折磨的根源所在,甚至拿自己做起了试验。“至于那一声假想的呼喊,”我说,只屑在我们低声耳语之时,听一听风吹过这光怪陆离的峡谷时发出的声响,或是沿着电线呼啸而过的声响,就不难明白了。
他答道,我说的都很对。我们坐在那儿听了一会儿,他对于风和电线应该也有了更好的了解。对于时常要独自一人在这里孤独守望,度过冬日漫漫长夜的人来说,更是如此。但是他又重起话头,他刚才的话还没有说完呢。
我请他原谅,于是他拍着我的胳膊,慢慢地补充了下面这些话——
“那个鬼影出现之后不到6个小时,这条铁路线上就发生了一起重大的事故;不到10个小时,死者和伤着的都被陆续抬出隧道,经过那个鬼影先前出现的地方。”
我不禁全身战栗,如坐针毡,但还是强装出镇定的样子。我回答说,不可否认,这是一个叫人惊讶的巧合,很容易在他脑子里留下深刻的印象。但是如此叫人惊叹的巧合,确实在连续发生,这一点毫无疑问。我们在分析问题的时候,也得将这一点纳入考虑。当然,我应该承认(因为我看到,他正准备对我进行反驳),但凡有常识的人,绝不会让这种小概率事件影响他们日常生活中的思考。
他又再次向我声明,他的话还没说完。
我又再次请求他的原谅,因为我又一次打断了他。
他又将手搭在我的胳膊上,用他那空灵的双眼,从他的肩上向远处望去,对我说:“这件事才过去了一年。事发六七个月之后,我已从惊诧和惶恐中慢慢恢复。一天早晨,天刚破晓,我站在门口,朝那盏红灯处望去,那个鬼影再次出现了。”他停了下来,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它喊你没有?”
“没有,它一言不发。”
“它冲你招手了吗?”
“没有。它就倚着灯杆,用双手遮住了脸。就像这样。”
这一回,我又紧盯着他的动作。那仿佛是一个哀悼的动作,我在坟地里,看到过这种姿势的石像。
“你走上前去了吗?”
“我进屋坐下,一半为了整理自己的思绪,一半是因为实在吓晕了。我再次走到门口时,天光已过头顶,鬼影消失不见了。”
“之后呢?没出现什么异样吗?”
他又伸出食指在我胳膊上敲了两三下,每一次都露出诡异的神色点一下头,说——
“就在那天,一列火车驶出隧道之时,我透过我这一侧的车窗朝里面望,看见许多人的手和脑袋挤成一团,还有人在挥动着什么。见状,我立刻向司机发出信号,停车!司机立即关掉引擎,脚踩刹车,但火车还是因为惯性向前滑行了有150码。我追上前去,还没赶到,就听见可怕的尖叫和呼喊。一位漂亮的姑娘在其中一节车厢中猝死,被人抬出,就平放在你我之间的这块地板上。”
我下意识地将椅背向后推了一把,又看了看他手指的那块地板。
“千真万确,先生。千真万确。事情就是这么发生的,我一点没落都告诉你了。”
我实在不知应该说什么,只是感觉嘴巴很干。疾风又沿着电线呼啸而过,仿佛为这故事续上一声悠长的悲鸣。
他接着说:“现在,先生,想想这茬,就不难明白我心中有多么不安了。那鬼影一周之前又回来了。打那以后,它就一直在这里时隐时现,若有若无。”
“就在灯那边么?”
“就在危险信号灯那边。”
“看它的样子,在做什么?”
他又重复了一遍先前做过的动作,这一次更加用力,更加猛烈。那动作就是在说:“看在上帝的分上,别站在铁轨中间!”
他于是又接着说:“从此我便再无半刻宁静。它在冲我呼喊,加起来得有好几分钟长,那样子仿佛十分痛苦,‘下面的!小心!小心!’它就站在那儿冲我招手,还弄响了我的铃铛——”
我接上了这个话头:“那昨天我在这里的时候,你走到门口那次,是它又弄响了你的铃铛吗?”
“是的,两次呢。”
“好吧,我明白了,”我接着说,“你是被自己的想象给误导了。我的眼睛一直盯着这铃铛,耳朵也清楚无误地听着,只要我是个活人,我就敢说这铃铛根本没有响过。没有,一次也没有,唯独在车站与你联系之时,它才因为自然和物理的规律响过两声。”
他摇了摇脑袋,说:“我还不至于犯这样的错误,先生。我不会把鬼弄响的铃声和人弄响的铃声混为一谈。鬼将这铃铛弄响时,会发出一种特殊的震动,那震动没有任何来源,肉眼也根本观测不到。所以你说没有听到,我一点也不奇怪。但是我确实听到了。”
“那么你朝外面张望的时候,看到那个鬼影了吗?”
“它就在那里。”
“两次都在吗?”
他斩钉截铁地回答道:“两次都在。”
“现在你愿意跟我到门口,看看它在不在吗?”
他紧咬下唇,似乎有点不情愿,但最终还是起身了。我打开们,站在台阶上,他就站在门口。那儿红灯亮着,隧道入口阴森森的。我可以望见两边高耸、潮湿的石壁,还有上空闪烁的星星。
“你看见了吗?”我边问他,边特别注意他的神色。他的双眼鼓起,瞪得特别大。但也许,之前我们一同向那个地点焦急眺望之时,我的神情没有比他好看多少。
“没有,”他答道,“它不在那儿。”
“我表示同意,”我应和道。
我们又回到屋里,关上门,坐回椅子上。我正在思忖着如何扩大这一优势——如果能管这叫优势的话,他却抢先开了口,还是用那么郑重其事的语气。如果撇开我们之间关于事实的分歧不论的话,我觉得我突然落到了最不利的位置。
“我想现在,你应该完全理解我了,先生,”他说,“最让我困扰和恐惧的,是这个问题——那鬼影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告诉他,我并不能肯定我能充分理解他。
“它到底在警告我什么?”他边说边琢磨,眼睛盯着炉火,偶尔会转过头看我一眼,“到底有什么危险?危险又在哪里?那危险,仿佛就栖身在铁路线的某一处地方。将会发生一些可怕的灾难——我毫不怀疑,在前面两次灾难之后,还会有第三次的。但这确实让我有了一种近乎残酷的恐惧感。我该怎么办呢?”
说着,他掏出手帕,拭去了前额上滴下的汗珠。
“如果我向铁路的任何一头发出危险信号的话——或者索性两头都发,我又无法提供证据,”他边说边不住地揉搓着手掌,“我肯定会陷入麻烦之中,这对我无益。他们肯定以为我疯了。我还能怎么办呢——发条信息说,‘有危险!小心啦!’他们回,‘什么危险?在哪里?’我又回,‘我不知道。但是,看在上帝的分上,小心点吧!’这样他们就找人接替我的岗位了,不然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呢?”
看着他痛苦的样子,我甚至有些同情。一个有良知的人,内心才会经历这样的折磨。这一份责任性命攸关,可他却不知如何去承担,于是成了他不能承受之重。
他将乌黑的头发捋到脑后,双手不停地按摩着太阳穴,仿佛置于一种极端的痛苦之中。他接着讲述:“它第一次站在危险信号灯下面的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我哪里会发生事故——如果这事故是不可避免的话?为什么不告诉我事故如何可以避免——如果这事故本可以避免的话?它第二次来,遮着脸庞的时候,为什么不同我说,‘她快要死了,让她待在家里吧’?如果那两次它的到来,只是为了向我证明所有的警告都确有其事,让我为第三次事故做好准备的话,为什么不直接明白地告诉我呢?可我,上帝救救我吧!我就是一个可怜的信号员,守着这个孤零零的小站!你为什么不去找一些更有公信力、更有行动力的人呢?”
看着他这副样子,我觉得为他个人考虑,也为了公众的安全,我眼下最该做的就是让他的情绪安定下来。于是,我将我们之间关于真实与虚幻的一切问题搁置一边,并向他表示,不管是谁,只要忠实地履行了职责,就算干得很好了。即便无法弄明白那些叫人困惑的幻影,他尚能理解自己的职责所在,至少这一点就足够让人欣慰了。我的努力也取得了成功,比起竭力说服他放弃原先的想法,效果要好得多。他也冷静下来;夜已深,他这个岗位的工作职责要求他的精神更加集中。凌晨两点,我离开了他。之前我还主动要求留下来过夜,可他丝毫不听。
我走上斜坡那一路,又不住地多次回头张望那盏红灯。我并不喜欢那盏红灯,若是我在灯下搭铺,那肯定整晚睡得很糟——这一点根本无需隐瞒。想到那两次意外事故,以及那个惨死的女孩,我心中亦非常不安——这一点也无需隐瞒。
可是我脑袋里想得最多的,是我听闻这个秘密之后,到底该怎么办?那位信号员机智、清醒、勤劳,而且一丝不苟,这些我能确信;但是他目前这种心理状态,还要维持多久呢?尽管他的职位不值得一提,但至少他担负着最重要的信任。那么我(就打个比方)是否愿意置自己的性命于不顾,以换得他继续一丝不苟地履行自己的职责呢?
我一直无法遏制这样的想法——若我将他告诉我的一切转而通报他公司的上级,那无疑是对他的一种背叛。我首先应该和他把事实弄清楚,与他商议出一个折中的办法来。于是我下定决心,主动陪同他(同时暂时保守着他的秘密)去找当地最有智慧的医生,问问他的意见。他告诉过我,明天他的工作时间会有所调整,在日出之后一两个小时候下班,甫一日落又要上班。我约好时间到时去看他。
第二天晚上天气不错,我也早早出门,享受这夜色。当我穿过田野,走近那深深的石壁顶端时,太阳还未完全下山。我对自己说,我还得多晃悠一个小时,花半小时往前走,再花半小时走回这儿。那时再到信号员的小屋里去,时间正好。
继续散步之前,我又走到了石壁边上,从我第一次见到他的地方,我不自觉地往下望去。瞬时,我仿佛被一种莫可名状的惊慌攥住了。在隧道口附近,我看见一个人的身影,他抬起左袖遮住了双眼,一边拼命地挥动着右臂。
那份无名的恐惧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但片刻过后就消逝不见了。那一刻我发现,我所见到的“鬼影”其实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离他不远处,另有一小撮人,他仿佛在朝他们重复着刚才所做的手势。预报危险的信号灯还未亮起。倚着灯杆,有一间低矮的小屋,这是我之前未曾见过的。那间小屋由几块木板支撑着,盖着一块帆布,就只有一张床那么大。
有一种不可抑制的直觉告诉我,准是出了什么事——刹那间,一种略带自责的恐惧笼罩在我的心头。我觉得这致命的恶作剧,一定都是源于我将那信号员一人留在那里,却没有派人去查看或是纠正他所做的事情——于是我以最快的速度,顺着小径往下走。
“出什么事了?”我问那人。
“信号员今早遇害了,先生。”
“不是待在值班室的那个人吧?”
“正是他,先生。”
“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吧?”
“如果你认识他,你准会认出来的,先生,”那个人代表这一群人说。他肃穆地摘下了头上的帽子,提起了帆布的一角说,“因为他的脸庞还是相当安详的。”
“噢,这是怎么一回事?到底怎么一回事?”小屋的门关上了,我挨个询问他们想知道缘由。
“他是被火车撞倒的,先生。整个英国,恐怕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自己的工作。但不知为何,他没有退出外侧的轨道。在光天化日之下,他熄灭了灯,把灯提在手里呢。火车驶出隧道时,他正背对着车头,于是就被火车轧倒了。驾驶货车的人,刚才已经将事发时的情况演示给大家看了。汤姆,再给这位先生演示一遍。”
那人穿着一件粗布黑衣服,走回隧道口,他原先站着的地方。
“那时火车正打弯进入隧道,先生,”他说,“我看见他站在隧道尽头,就好像是透过望远镜看到的一样。当时我已来不及踩刹车,但我知道他一贯小心谨慎。可他好像并未听到火车的汽笛声,车子一步步朝他驶近,我于是紧急关闭机器,扯开嗓门冲他喊叫。”
“你喊什么了?”
“我喊,‘下面的,听着!当心了!注意了!看在上帝的分上,别站在铁轨当中了!’”
我简直不寒而栗。
“啊!当时的情形真可怕,先生。我不停地朝他呼喊,一只胳膊却蒙住眼睛不敢看他。一直到撞上他之前,我另一条胳膊都在奋力挥着,可是于事无补。”
不用再等他向我讲述下一个叫人奇怪的细节了。在结束这故事之前,我只想指出一点凑巧之处——火车司机发出的警告,与那不幸罹难的信号员在前一晚向我描述的,那些让他惶恐不安的话完全一致;而且也和我——不是他——对于他所模仿的那个手势所赋予的意思完全一致。而这一切,却只在我脑中过了一遍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