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黄昏的故事
黄昏的故事

1、2、3、4、5,一共有5个人。

在瑞士大圣伯纳德山口的山巅,5个导游端坐在修道院外的一张长凳上。他们眼望着远处的高山,落日的余晖撒下斑驳的光点,仿佛一大桶红酒从山巅流下,还没来得及浸润到雪中。这个比喻并非我的原创,而是5人中最强壮的那位即兴杜撰的,他是个德国人。但是这个比喻并没引起其他几人的兴趣,他们倒是注意到了我。我正坐在修道院外那张长凳的另一头,和他们一样抽着雪茄,也随他们一道,看着山巅被染成酒红色的积雪,还有那间人迹罕至的小屋。那些因为耽搁没能进屋避雪的游客,他们的尸体被挖了出来,慢慢风化。因为这个地区气候寒冷,所以尸体不至于腐化。

我们就这样看着,那山巅的红酒逐渐浸入雪中;山被一片白色拥裹,而天空则呈现出深蓝色。风骤起,那空气也瞬时转化为刺骨的寒意。那5个导游给身上粗制的大衣紧了紧纽扣。身在此处,导游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准保安全。于是我也扣紧了大衣的纽扣。

看到了雪山的壮景,5位导游也停下了先前的谈话。这一幕辉煌壮丽,足以叫任何言谈都静默下来。直到山头从夕阳的余晖中冒出头来,他们才又张嘴。我没有听见他们先前谈话的内容,因为我实在没能从那位美国绅士的纠缠中抽身呢。我们就在修道院的旅客休息室里,他对着炉火坐下,开始向我讲述尊敬的阿纳尼亚斯·道奇是如何积累财富,成为我们国家最大的富豪,这一来龙去脉的全过程。

“上帝啊!”那个瑞士人说的是法语,但是我并不愿保留法语原文(虽然某些作家倾向于这样做)。我这样做,因为他用词不雅,所以只得换一种文字,也换一个更加文雅一些的字眼:“若是说到鬼魂……”

“但是我从不谈关于鬼的事儿,”德国人说。

“那谈什么呢?”瑞士人问。

“如果我知道谈什么的话,我知道的也许会更多呢,”德国人回答道。

这个答案不错,至少在我看来如此,因为我的好奇心被激发出来了。所以我移到了板凳的另一头,这样好离他们近一些。我背靠着修道院的墙壁,听得一清二楚,而且别人也觉察不出我在听。

“雷鸣闪电!”德国人带着兴奋的口吻说,“有一天一个人不打招呼就上门拜访,而且在自己也不知情的情况下,还送来了一个看不见的信使,让你天天脑袋里都想着他。你们管这叫什么?你走在拥挤的街道上——在法兰克福、米兰、伦敦、巴黎——思忖着刚刚擦肩而过的那个路人,长得多像你朋友海因里希。然后又有一个路人与你擦肩而过,长得也像海因里希。于是你就会生出一种奇怪的昭示,觉得你马上就会遇见海因里希本人——然后你就真的遇见了,可他明明应该在的里雅斯特啊——你管这又叫什么?”

“这事儿也没什么不寻常吧,”瑞士人和其他3位低声说。

“绝对不寻常!”德国人说,“在黑森林里摘到樱桃,这是稀松平常的事儿;在那不勒斯吃到通心粉,这也是稀松平常的事儿。说到那不勒斯,可让我想起来了!有一回,老马切萨·圣扎尼玛在齐亚佳饭店的纸牌晚宴上大叫了起来——我听说过,也亲眼见过。因为这是我一个巴伐利亚亲戚家办的晚宴,我自己还负责当晚的接待呢——我记得,老马切萨突然从牌桌边上站起身来,那涂满胭脂的脸庞忽然一片苍白,高声喝道:‘我身在西班牙的妹妹死了!我能感觉到她冰凉的手正在抚摸我的后背。’结果是,她妹妹就真的在那一刻撒手人寰了——你们管这叫什么?”

“圣热内罗的血块,在主祭说完一句话后就化为血水——这样的事情每年都会在我的家乡发生一回,举世皆知,”静默片刻后,来自那不勒斯的导游带着滑稽的表情说,“你们管这又叫什么?”

“看见了吧!”德国人叫了起来,“好吧,我还真知道那叫什么。”

“神迹吗?”那不勒斯人带着狡黠的表情问道。

德国人只是抽了口烟,笑了两声;然后他们也都抽了口烟,笑了两声。

“呸,”德国人终于开口说,“我说的,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要是想看魔术,我就会花钱去看专业表演,钱也花得值一些。即便没有鬼魂,也会发生一些光怪陆离的事情。还鬼魂呢!乔瓦尼·巴普蒂斯塔,说说你们英国新娘的故事吧。那故事里也没有鬼魂,但是从头到尾都很离奇。你们有谁能告诉我,那是什么东西吗?”

这帮人随即陷入一片沉静,我又环视了他们一眼。有个人点燃了一根崭新的雪茄,我认定那就是巴普蒂斯塔。果然他旋即接过话头。凭我的判断,他应该是个热那亚人。

“英国新娘的故事?”他说,“算了吧,这种小事还能称得上故事?不过的确有这么一件事儿,假不了。先生们,你们可听仔细了,这是千真万确的一件事儿。发光的不一定都是金子,但是我接下来要说的,句句属实。”

这话,他可重复了好多遍。

10年前,我带着我的导游资质证书,去伦敦邦德街上的朗氏酒店找一位英国绅士。这位先生正准备出游——有可能是一年,也有可能是两年。他认可了我的证书,也认可了我。他兴致颇高地咨询了一些相关问题,也得到了让他满意的答案。他许了我6个月的雇佣期,给的报酬相当丰厚。

他是一位年轻、英俊、性格开朗的绅士。他深恋着一位面容姣好、家底殷实的英国年轻小姐,也准备同她结婚。这趟旅程,简单来说,就是他们的蜜月之旅。因为要避暑3个月(那时英国正是盛夏),所以就在里维埃拉租了一处旧公寓,离我老家热那亚不远,就在通往尼斯的路上。那地方我认识不?当然了,我告诉他我对那一带很熟。那是一座古旧的城堡,有好几个大花园。那地方有些空旷,茂密的树木在四周环绕,让这一带显得有些幽暗、阴沉。但是屋内宽阔敞亮、古色古香、富丽堂皇,而且离海边不远。他说,实际情况跟我形容的一点不差,我对于情况如此了解,也让他非常开心。但是屋内几乎没有什么家具,这一类的古城堡皆是如此。虽然阴暗,可他租下这里主要是看中了那些花园。这样他和我的女主顾,就能在凉爽的树荫之下度过炎热的夏日了。

“然后一切顺利吗,巴普蒂斯塔?”他说。

“毫无疑问,先生,非常顺利。”

为了方便赶路,我们还买了辆旅行马车,那是刚全新为我们制造的,几乎毫无瑕疵。我们所需的一切都一应俱全,几乎什么也不缺。他们俩幸福地结合了,他们很幸福,我也为他们高兴。看见一切如此美好,安排得如此井井有条,我也开心地带着他们奔我家乡去了。颠簸的旅程中,我还教一位名叫卡洛琳娜的美女说我的家乡话呢。这个年轻貌美、面若桃花的姑娘,开心地笑个不停。

时光飞逝。但是我注意到——你们听好咯,我请求你们(说到这儿,这位导游忽然压低了声音)!我注意到,我的女主人会时常陷入一种奇怪的沉思之中——那神态并不开心,甚至有些惊恐,仿佛被一股阴郁、无常的警觉感笼罩着。头一回发现这些异常,是我们一道爬山的时候。那回主人走在前头,我跟在马车的旁边走。不管如何,我的脑海里都记得法国南部的那一个夜晚,她叫我去把主人叫回来。主人回来后,又陪她走了好长的路,一边跟她说着鼓励的、温情款款的话。他又把手放在打开的窗户上,她却没把手伸出来。他也会间或发出欢快的笑声,仿佛是要故意把她逗笑。渐渐地,她也传出了笑声,一切又恢复了先前的美好。

事情有些蹊跷。我问卡洛琳娜——那位漂亮的小女仆——夫人是不是身体有恙啊?——没有啊。——那是兴致不高?——也不是啊。——还是担心路不好走,或是路上遇到强盗?——没有的事。让我感到更加神秘的是,这位漂亮的小女仆回答问题的时候,都不敢看我的眼睛,倒是更愿意看着路边的风景。

但是有一天,她终于把秘密告诉我了。

“如果你一定要听的话,”卡洛琳娜说,“我发现——这都是我不小心听见的,女主人可能是鬼上身了。”

“怎么个鬼上身法?”

“在梦里。”

“什么梦啊?”

“她梦见了一张脸。结婚之前连续3个晚上,她在梦里见到了一张脸——都是同一张脸,只有一张。”

“面容恐怖吗?”

“那倒没有。那是一张男人的脸,皮肤黝黑,相貌不凡。那人穿着一袭黑衣,头发乌黑,胡须灰白——除了神色有些内敛、神秘之外,长相还算英俊。这张脸她之前从未见过,与她见过的那些脸庞也没有相似之处。在梦中出现时,那人什么也不做,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她。”

“她之后还做过这样的梦吗?”

“再也没有。光是这些回忆,就够她心烦意乱的了。”

“她为什么感到心烦意乱呢?”

卡洛琳娜摇了摇头。

“夫人自己也不知缘由,”她说,“她也百思不得其解,也想找到答案。但是就在昨晚,我听见她对他说,要是她在我们这座意大利风格的房子里,看到一张画上画着梦中的那张脸(她怕是早晚要看到的),都不知道能否承受得了。”

实话实说,听到这话连我也开始担惊受怕(热那亚人说),生怕进了这间豪华宫殿,那张不吉利的画像就正巧出现在我面前。我知道那里面有很多画像,越走越近,我真希望这一条画廊的画都被扔进维苏威火山口烧成灰烬!情况终于有所缓和,那天晚上我们快要到达里维埃拉之时,忽然狂风大作,天色骤暗。雷声隆隆,响彻云霄,随着起伏的山脉绵延开来,传遍整个城市,甚至传到了周边的地区。几只蜥蜴在花园石壁破损的裂缝间爬进爬出,仿佛也受了惊吓。青蛙吐着气泡,发出最响亮的咕咕声。海风在悲鸣,被打湿的树木垂了下来,滴着水滴。还有那闪电——仿佛圣洛伦佐的身体,将天空照得透亮!

我们也都知道,热那亚或其周边的老宅是什么样子——时间和海风会将它们慢慢侵蚀;漆在外墙上的花纹图案会慢慢脱落,变成片片泥灰散落风中;低处的窗户,会因为生锈的铁栏杆变得愈加暗淡;无人照看的院子变得杂草丛生,外墙变得破损不堪,这高大的建筑物终也不免变成废墟。我们入住的城堡可是货真价实的,据说已经封了好几个月了。好几个月?——是好几年才对吧!空气中弥散着泥土的味道,就像一座坟墓。后面宽阔的露台上种的橘子树、爬在墙上那些熟透的柠檬,还有几株灌木沿着破损的喷泉长了出来——它们的香气不知如何飘进了屋里,却没有再飘出来。每一间屋子里,都弥散着古旧的味道,在这有限的空间内逐渐变淡,消散在每一个橱柜和抽屉里。站在大房间之间的小穿堂里,总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感觉。如果这时你把一幅画像转过来——我们又说回到画像了——它还是跟原来一样,紧贴在画框后面的墙上,活像一只蝙蝠。

整座房子里,百叶窗的窗格都关得严严实实的。还有两个相貌丑陋的老妇人,负责照看这房子。一个拿着纺锤,站在门口边纺线边叨叨,估计就算魔鬼从她身边过去,她也当做空气一样。男主人、女主人、漂亮女仆卡洛琳娜和我一道进了城堡——我走在最前面,虽然我把自己放在最后一个。我把屋里的窗子和百叶窗格通通打开,又抖落了身上的雨滴、泥灰,间或还有正在打盹儿的蚊子。有时候,也会遇上又丑又肥、长着斑点的热那亚蜘蛛。

我让傍晚的余晖射进了屋内,主人、女主人和漂亮女仆卡洛琳娜也走了进来。接着,我们环顾四周的画像,又进了另一间屋子继续找寻。女主人还隐隐害怕,就怕哪张画像上会出现她梦中见过的那张脸——其实我们都害怕;但到最后,也没找到这样的画像。有圣母和圣婴、圣方济、圣赛巴斯提安、维纳斯、圣卡德琳、天使、盗贼、化缘修士、夕阳中的圣庙、战争、白马、森林、信使、总督……都是我熟悉的画面,之前见过好多回了?——正是如此。那个身着黑衣,带着内敛、神秘的气质,头发乌黑,胡须灰白,在黑暗中直勾勾盯着女主人看的那位英俊绅士?——不见踪影。

最后,我们走遍了所有的房间,浏览了所有的画像,走出屋子,来到花园里。这个花园被一个园丁租下了,所以一切维护良好,园地宽敞,树荫茂密。在一旁,有一个农村式的露天剧场,舞台是一片绿色的坡地。后台的侧面有3个入口,屏幕则是一片散发着甜香之气的枝叶。女主人那明亮的双眸四下张望,仿佛期待着那张熟悉的脸在屏幕上浮现,但是一切都安然无恙。

“好了,克莱拉,”主人压低嗓音发话了,“你看见了吧,什么也没有哦?这下你该开心了。”

女主人精神为之一振。她很快就适应了这座阴森的城堡,终日不是唱歌就是弹竖琴,不是临摹古画,就是随主人一道在绿树和藤条下散步。她美若天仙,他也深感幸福。每天清晨,在热气还没上来之前,主人上马晨骑时,总会笑着对我说:

“万事大吉,巴普蒂斯塔!”

“是啊,先生,感谢上帝,万事大吉。”

我们也从没有访客。我带着美女去大教堂,去阿农西亚塔,去咖啡馆,去听歌剧,去参加乡村节日,去公园,去剧院看木偶戏。这一切,都让这位漂亮的小女仆开心得心花怒放。她还学会了意大利语——天哪,太了不起啦!女主人应该把那个怪梦忘却了吧?我有时会这样问卡洛琳娜。快了,美女是这样回答的——差不多了吧。这可真是叫人累心啊。

有一天,主人收到一封信,又把我叫了过去。

“巴普蒂斯塔!”

“先生!”

“有人介绍一位绅士跟我会面,他今天要在这里用餐。他叫做德隆布拉先生,给我按接待王子的规格置办宴席吧。”

这个名字听着怪怪的,至少我没听说过。不过最近有很多贵族、绅士因为政治原因,正被奥地利追捕呢,很多都把名字改了。可能这位就是其中之一吧。不就是个名字嘛!德隆布拉在我听来,跟其他名字也没啥两样。

当晚,德隆布拉先生就来赴晚宴了(说到这儿,热那亚导游将声音压得跟以前一样低)。我把他带进了接待室,那是这座老城堡最大的房间。主人热情地接待了他,又把他引荐给夫人认识。夫人起身致意,可脸色霎时大变,发出一声哀鸣,随即昏倒在大理石地板上。

我旋即转头看着德隆布拉先生,只见他穿着一袭黑衣,带着一副内敛、神秘的神气,皮肤黝黑,相貌英俊,长着乌黑的头发和灰白的胡须。

主人将夫人扶起,将她带进房间休息,我也请卡洛琳娜紧跟过去。卡洛琳娜后来告诉我,夫人差点没被吓死,而且整个晚上都被那个怪梦闹得心神不宁。

主人更是心烦意乱——甚至有些生气,而且极度焦虑。德隆布拉先生是一位温文尔雅的绅士,聊及夫人的重病,他一再表示关切和慰问。非洲季风已经连着吹了好几日(他是从他下榻的十字饭店听来的),他也知道这风多半有害健康。他希望这位美丽的女士能早日康复。他请求主人允许他先行告退,待到哪天夫人康复的好消息传来时,他再登门拜访。主人可不愿意,所以当晚只有他们两人共进晚餐。

德隆布拉先生早早就告辞了。第二天,他骑着马来到大门口,询问夫人的身体状况。那一周,他前后来了两三回。

根据我自己的判断,再加上卡洛琳娜美女告诉我的,这些证据拼凑起来,我觉得主人是下了决心要治好夫人的幻想恐惧症。他是个心肠极好的人,而且通情达理,意志坚定。他对夫人晓之以理,告诉她长此以往,这种幻想就算不把她逼疯,也会引发抑郁症。是否医治,决定权留给她自己。他还告诉夫人,只要她能抵抗这一蹊跷的弱点,像个典型的英国淑女一样,顺顺当当地接待德隆布拉先生,那这病就彻底治愈了,再也不会因为接待客人而惶恐。为了让这件事有个结果,德隆布拉先生再度登门,夫人接待他时也没有明显的不适感(虽然心里还是压抑异常,百般恐惧),那个夜晚也这样相安无事地过去了。看到这一改变,主人心中甚喜;为了确认夫人已经完全好转,德隆布拉先就成了家中的常客。他在绘画方面造诣颇深,写作、音乐也丝毫不含糊。只要有他的陪伴,哪怕是再阴暗的城堡,也能变成颇受欢迎的场所。

但是好多次我都注意到,夫人其实并没有完全康复。在德隆布拉先生面前,她时常会垂下眼睛,低下脑袋,或用惊恐的眼神望着他,或带着着迷的目光瞥他一眼。就仿佛,他的存在在她身上施加了某种不祥的影响或是力量。我把眼光从夫人身上转到德隆布拉先生身上时,时常看到他站在绿树遮蔽的花园里,或是半明半暗的大房间里。那样子,我可以说,正是“站在幽暗之处紧盯着她”。但是说真的,卡洛琳娜美女跟我形容过的那张出现在梦里的脸,我却从来没有忘却。

德隆布拉先生第二次拜访之后,我听到主人说:

“现在看好啦,我亲爱的克莱拉,就这么结束啦!德隆布拉来了又走了,你的恐惧就像一块玻璃一样,哗啦砸成了碎片。”

“他会不会——他会不会再来了?”夫人问。

“再来?这还用问,当然了,他会常来的!你是不是有点冷啊?”(她在瑟瑟发抖。)

“不冷,亲——但是——他有点吓着我了:你确定他还有再来拜访的必要吗?”

“对此我确信无疑啊,克莱拉!”主人兴高采烈地答道。

但是,他还是很希望夫人能立刻痊愈,而且身体状况每天都能好转。她貌美如花,他也感到幸福快乐。

“一切都顺利吧,巴普蒂斯塔?”他又转而对我说。

“是的,先生。感谢上帝,一切都很顺利。”

我们所有人一道(热那亚导游继续讲述,强逼自己稍稍提高了音量),去罗马参加嘉年华去了。那一整天我都在外面,和我一个西西里朋友一道,还有一个随一家英国人来的导游。晚上我回到酒店时,我遇见了小卡洛琳娜。从未只身离家外出的她,居然心神不宁地沿着大道奔跑。

“卡洛琳娜,出什么事儿啦?”

“噢,巴普蒂斯塔!噢,看在上帝的分上,我们家夫人去哪儿啦?”

“你问夫人,卡洛琳娜?”

“一大清早就不见了——主人今天早上出门前,还嘱咐我不要叫醒她呢。因为她一整晚都没睡好(因为深深的痛苦),可能要一觉昏睡到傍晚,才能神清气爽地醒过来。但是她就这么不见了——不见了!主人已经回来了,破门而入才发现她不在屋里。我美丽、善良、纯洁的女主人啊!”

这个小姑娘说着哭了起来,语无伦次,甚至撕扯起自己的衣裳,连我都拉不住她。我就只能任她像中枪一样,晕倒在我怀中。主人走了过来——他的动作、神态和声音,都不是我先前认识的那个主人了。他带着我(我先把小姑娘安顿在她房间的床上,托酒店的女仆好生照料她)上了马车,顶着黑暗一路狂奔,穿过荒凉的原野。天亮之后,我们在一处破败的驿站停下,发现所有的马匹12小时前都被租完了,而且都被分送至不同的方向。“看这边!”德隆布拉先生恰巧坐着马车经过,对我们大吼一声。另有一位面露惊恐的英国女士,蜷缩在车厢的角落里。

自那之后,我听说(热那亚导游深吸一口气,接着往下讲)就再没有人见过她的踪迹。我只知道,她在那些伤风败俗的指责中慢慢被人遗忘,把她带走的,正是数次出现在她梦中的那张恐怖的脸庞。

“你们管那叫什么?”德国导游带着一丝得意说,“还说鬼魂!这故事里可没有鬼魂出现哦!我再跟你们讲一个故事,你们说说应该管这叫什么?还说鬼魂!这个故事里也没有鬼哦!”

我曾经受雇于(德国导游接着说)一位单身的英国老绅士,他准备到我祖国的各个地方去旅行。他是个商人,和我们德国人做过生意,所以能说德语。他幼年曾居住在德国,不过自那之后就再也没回去过——照我判断,应该有60年了。

他名叫詹姆斯,有个双胞胎弟弟叫做约翰,也是个单身汉。这对兄弟彼此感情很好,也一道做生意,开了家“古德曼牧场”,但是两人并不住在一块儿。詹姆斯先生就住在伦敦的波兰街上,刚走出牛津街就能看见;约翰先生则住在埃平森林。

詹姆斯先生打算和我在一周之后起身赴德国,确切的出发时间,则要看生意的情况而定。约翰先生来到波兰街(那天我恰巧在那儿),来陪詹姆斯先生共度一周。但是第二天,他却对哥哥说:“我身体不舒服,詹姆斯。没什么大碍,就是有点痛风。我还是回家去,让我的老管家来照顾我吧,他对我的病情比较了解。要是有所好转,我在你启程前还会来看你的。要是身体还没恢复,你可不可以在临走前来看我一回?”詹姆斯先生当然满口答应,他们俩握手道别(双手合握,和以前一样),然后约翰先生乘上他的旧式马车,一路颠簸地回家去了。

事发后的第二个晚上——也就是那个星期的第四天——我睡得正香时,詹姆斯先生穿着法兰绒睡袍,端着烛台进了我的房间把我叫醒。他就坐在我的床边,看着我说:

“威尔海姆,我有理由认定我得了什么怪病。”

我才发现,他脸上的神色很不正常。

“威尔海姆,”他接着说,“这话我对别人可能羞于启齿,但在你面前却毫无顾忌。你来自一个理性的国度,对于神神怪怪的事情总会仔细调查,不经过取证调查是不会轻易下结论的——不然,就定性为‘无法取证’或者‘无法调查’。这两种情况下,无论何事都会得到妥善的处理,多少年来,一贯如此。我刚才看见了我弟弟的幽灵了。”

我承认(德国导游说),听见这话,我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僵住了。

“我刚刚看到了,”詹姆斯先生正视着我,又重复了一遍。我能看到,他还算是镇定的。“那就是我弟弟约翰的幽灵。我从床上坐起,无法入睡之时,他就径直走进了我的房间。那幽灵穿着一袭白衣,恳切地凝视着我,然后又飘到了房间的另一头,扫了一眼写字台上的几张文件,又转过身来,经过床边,依旧恳切地凝视着我,最后走出门口。现在我可一点也没疯,对于幽灵这样在我身外的存在,也没有任何调查的兴趣。我倒觉得这是生病的征兆,我想我大概要去验个血了。”

我立刻下床(德国导游接着说),开始穿衣,告诉他切莫慌张,我这就去给他请医生来。我才准备好出门,就听到沿街的大门那儿传来一阵响亮的敲门声,还响了门铃。我的房间是后方的一间阁楼,詹姆斯先生的房间则在二楼的前侧。我们下楼来到他的房间里,推开窗户,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是詹姆斯先生吗?”楼下有个男人,退到街对面,朝着楼上张望。

“是我没错,”詹姆斯先生答道,“你是我弟弟的仆人罗伯特吧?”

“对,是我。我很遗憾地告诉您,先生,约翰先生病得很重。他的情况很糟糕,先生。他怕是已经进入弥留之际了。他现在就想见您,先生。我这儿有辆马车,恳请您随我一道去看看他吧。恳请您赶紧的。”

詹姆斯先生和我对望了一眼。“威尔海姆,这事儿很蹊跷啊,”他说,“我希望你能随我同去!”我帮着他穿上衣服,一半是在屋里穿的,一半是带上马车穿的。我们从波兰街朝着埃平森林一路飞驰而去,铁蹄下的土地寸草不生。

现在听好了!(德国导游说)我跟着詹姆斯先生进了他弟弟的房间,如下的情形,都是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他的弟弟直躺在床上,那床就在长形卧房的最深处。他的老管家就站在那儿,其他人也陪伴在身边。我估摸着有三四个人吧,他们从中午过后起就一直陪着他。他穿着一身白衣,就像约翰先生先前描述的那个幽灵一样——这理所当然,因为他身穿的是睡袍。他像极了那幽灵的模样——这理所当然,因为詹姆斯先生迈进房间的时候,他正用恳切的目光凝视着他。

但是就当哥哥走到床边时,他缓缓地从床上坐起,正视着他,吐出了如下的言语:

“詹姆斯,你来之前看见过我吧,就在今晚——你都知道的!”

然后,他就断了气!

这位德国导游讲完之后,我沉默良久,想听听其他人对于这则诡异的故事有何见解。始终没有人打破这份寂静。我环视四周,5位导游已经离开了,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就仿佛是被这鬼魅般的高山,吸进了终年不化的积雪之中。到这时,我已经毫无心情独自兀坐,面对这叫人恐惧的景象,任凭刺骨的寒风阴沉地吹打在我身上——或者,说实话吧,我没有胆量独自一人坐在任何地方。所以,我又回到修道院的旅客休息室里,发现那位美国绅士还兴致十足,想要跟我讲那位尊敬的阿纳尼亚斯·道奇的发家之道。我便坐到他身边,任他一口气讲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