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面纱
这是1799年年底的一个冬夜,要不就是前后一两年的光景。一位刚入行不久的年轻医生,心情欢快地坐在小营业厅的炉火旁,听着风吹雨滴的滴答声响;雨滴又打在窗玻璃和烟囱上,仿佛奏出低沉的哀鸣。这个冬夜潮湿、阴冷,他已经在泥水中走了一整天了。现在终于能换上睡衣和拖鞋,舒舒服服地小憩一会儿——其实他是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他那游离的想象中,仿佛有1000件事儿来回晃荡。他首先在想,这风吹得有多猛烈啊;若不是栖身在舒服的家里,那冰冷、尖利的雨滴恐怕就要打到他脸上了。然后,他的思绪又转到了一年一度的圣诞回乡之上;回到故里,探访好友,他们见到他该有多高兴啊!若是能告诉罗丝,他终于有了自己的第一个病人,以后还会有更多,这样他几个月后就能重新回乡,把她娶回家——那她肯定乐开了花!这样一来,不管是这个孤零零的家,还是他自己,都会焕然一新的。然后,他又开始思考第一个病人什么时候能上门。或是他命该如此,因为天命的安排注定他这儿永远没有病人造访。他随即又想到了罗丝,堕入梦乡,又在梦里见到了她。直到她用甜美、愉悦的嗓音在他耳边耳语,轻柔的小手搭在他的肩膀之上。
的确有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但是这手并不柔软,也不小巧。站在他身旁的,是一个肥头大耳的胖男孩。教区派他来送药、送信,因为除了管饭,一周只要付给他一先令的工钱。在无药可取、无信可送的那些时间——大概每天有14个小时吧,他便只能嚼嚼薄荷糖,打点牲畜的饲料解闷;除此之外,就是睡觉。
“有一位女士,先生——是一位女士!”男孩低声耳语,把主人摇醒了。
“怎样的一位女士?”我们这位朋友坐起身来,大声嚷道。他甚至还不甚确定,刚才的梦是否就是一场幻象;或许他还期望,来的就是罗丝本人。“什么样的女士?在哪儿呢?”
“就在那儿,先生!”男孩答道。他指着通向手术室的那扇玻璃门,脸上带着一丝警觉。通常来说,一位顾客的造访是不至于引起这样的神情的。
医生朝门口望去,想自己一探究竟——看到那位不速之客的一刹那,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那位女士高得出奇,穿着深色的丧服,站得离门很近,脸几乎都快贴到玻璃上了。她的上身小心翼翼地包裹在黑色的披肩里,仿佛刻意藏着什么;她的脸上遮着一层厚厚的黑纱。她站得笔直,身子也伸展到了极致。医生分明感到,黑纱后面的那双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他。她就这么站着,一动不动,不做任何手势,仿佛并未意识到医生已在看着她了。
“您是想要咨询什么吗?”他打开门,略显犹豫地问道。门是朝里面开的,所以这一动作并未让那位女士挪动位置,她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她微微点了一下头,作为肯定的答复。
“请进来吧,”医生说。
那个身影向前走了一步,然后朝着男孩转过头来——这可让他吓了一跳——她露出了犹豫的神情。
“出去吧,汤姆,”年轻人对那男孩说。这女士刚才短促的一瞥都快让他那圆咕噜的眼珠蹦出来了。“把窗帘拉下来,关上门。”
男孩将绿色的窗帘拉下,遮住了门上的那块玻璃,然后退到手术室中。他关上身后的门,然后迫不及待地将眼睛凑在钥匙孔前,想看看门那一头将会发生些什么。
医生拉了把椅子到火炉旁,招呼来访者坐下。这个神秘的身影缓缓走向椅子,炉内的火光投射在她黑色的衣服上,医生观察到她的裙角沾满了泥水。
“你都湿透了,”医生说。
“是的,”陌生人用极其低沉的声音答道。
“你病了吗?”医生带着同情的口吻问道,因为听她的嗓音,确实像在承受着病痛。
“我是病了,”她答道,“病得很厉害。病痛并非在我身上,而在心里。这病也不是因为我自己的缘故。”陌生人接着说道:“所以我才来找你的。如果仅是承受身体上的病痛,那我也不会独自一人外出,更何况是在这样的夜里。如果真是那样,我倒愿意躺在床上,祈求上帝,让我在24小时内离开这个世界。我向你寻求帮助,是为了另外一个人,先生。我觉得自己是疯了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事情也的确如此。但是,夜复一夜,我却只能在守望与哭泣中度过这忧伤的时光。这想法一直在我脑海之中,虽然我知道别人的帮助也无济于事,但只要一想到他将躺倒在冰冷的坟墓里,我的血就变得冰凉!”说罢,她全身一阵战栗;医生也明白,这样的举动是无法矫饰的。
这位女士的神情中透着近乎绝望的真诚,也确实打动了年轻医生的心灵。他入这行时间不长,还未曾日复一日地见证人类的苦难,所以他无法对人间的疾苦无动于衷。
“如果,”他着急起身问道,“你说的那个人,已经陷入了如此无助的状态——如你所形容的那样,那么一分钟也不能耽误了。我这就和你同去。你之前为什么不寻医问药呢?”
“因为之前这样做毫无用处——其实现在也是如此,”那位女士激动地握着双手,答道。
医生盯着她的面纱看了许久,仿佛想要知晓那厚厚的面纱后面藏着的表情——只可惜,根本不可能。
“你病了,”他说,“虽然你没有意识到。你发了烧,却完全感觉不到;你之前所承受的劳累,如今正在你身体内部燃烧起来。喝一口吧,”医生给她倒了一杯水,继续说道,“你让自己放松一会儿,然后尽可能冷静地告诉我,这病人到底害了什么样的病,病了多久。我只有知道了这些必须了解的情况,才能确保我出诊时能有的放矢。我很愿意与你同去。”
陌生人将杯子举至唇边,却没有撩起面纱;一口没喝,她又将杯子放下,突然哭了起来。
“我知道,”她边说边大声抽泣,“我现在对你说的一切,听来好像是发烧后的胡话。过去也有人这样说我,那些话比你的难听多了。我不是个小姑娘了;正如他们所说,生命就这样不知不觉走到了尽头,而最后的残余,虽然在身边人看来一钱不值,可对于生命的主人来说,却比之前逝去的所有光阴都来得珍贵。尽管它可能让你想起许多旧事的回忆,有辞世多年的老友,还有年幼夭折的孩子,甚至还有那些早被遗忘、与死去没有什么区别的故人。我的生命所剩的时日也许无多,这样看来应是更加弥足珍贵。但如果现在我告诉你的一切是谎话,是臆想,我或许早可以带着欢愉安然躺下,不叹一口气了。明天早上,我所说的那个人或许就真的无药可救了——我知道,虽然我也愿意有别样的结果。但是今晚,虽然他已然生命垂危,可你断不能看他,也不能治他。”
“我不想对你刚才所言发表评论让你徒增焦虑,”医生在短暂的沉默之后说,“也不会刻意去探求这样一个你讳莫如深的话题。但是你的陈述中有一些不一致之处,让我无法用常理揣摩。这个人今晚已经病危了,可我正准备伸出援手之时,你却告诉我不能见他?你生怕明天他已经没救了,可你却让我到那时再前去!如果他真的是你的至亲,你的话语和神态理应透露出这样的意思——赶紧救治,一刻都别耽误,别等到病情恶化到真的无药可医了。”
“上帝,救救我吧!”那位女士大呼,然后苦楚地哭泣,“我又怎能让陌生人相信这些听来不足信的话,我连自己都无法说服啊!你是不会去看他的咯,先生?”她突然起身,接着说了这句。
“我可没有说任何拒绝出诊的话,”医生答道,“但是我警告你,如果你再坚持这种不可理喻的拖延,那个病人但有三长两短,你便有无法推卸的责任。”
“有人得担负这份极重的责任,”这位陌生人痛苦地答道,“不管要我承担何种责任,我都欣然接受,愿意负责。”
“我可不会自惹麻烦,”医生接着说,“现在我答应你的请求,你把地址留下,明天一早就去看他。我什么时候去方便?”
“9点吧,”陌生人答道。
“请原谅我再问一个问题,”医生说,“现在是你负责照料他吗?”
“不是的,”她矢口否认。
“这么说,即便我告诉你今晚如何进行简单的救治,你也无法照办吗?”
她又开始痛苦地抽泣,答道:“我没办法。”
他意识到,无谓地延长对话也不可能获取更多的信息;另一方面,他也急于缓和女士的情绪——她的情绪最初被强力抑制住,可如今却不能自已,让人看了就心疼。医生再次许诺,会在约定的时间上门治病。这位来访者只留下了一个位于沃尔沃思的模糊地点,就带着一丝神秘的色彩离开了——和她来时一样。
不难想见,如此不同寻常的一次拜访,一定给这位年轻医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尽管线索极少,但他仍努力推测,想要弄明白此事的前因后果。和这世上的芸芸众生一样,他也时常听到、读到类似奇怪的说法:有一些对于死亡的预测,具体到哪一天,甚至哪一分钟,最初以为只是玩笑,可最终居然成了现实。有那么一会儿,他几乎要相信今天遇上的事情就属于这样的情况;可是后来他又想到,之前听说的此类奇闻逸事大都是人们因为对于自己死亡的预感而惴惴不安。这位女士说的却是另一个人的事情——一个男人;所以他无法相信,一场梦境,或是一次幻觉,就能诱使她做出类似他正在走向死亡的判断,何况还带着如此恐怖的决断。会不会是这样——那个男人明天一早将死于谋杀,而那位女士原本是策划者之一。她曾经发誓保守秘密,可现在却动摇了;虽然自知无法阻止这场暴行的实施,但仍期望——如果可能的话——用及时的医疗救治来挽回受害者的生命?在距离市政府仅有两英里的地方发生这样的事情,这想法本身就太狂野、太荒诞了,在目下也显得不合时宜。于是他又回到了先前的想法,那女士准是神经错乱了;不管这样的解释能否叫人满意,这几乎是解决这一难题唯一可能的答案了。他终于固执地下了决心,认定她肯定是疯了。可那时,些许疑虑爬上了他的心头,在那个漫长而无眠的夜晚,一遍又一遍地闯入他的梦中。尽管他竭力反抗,可那块黑色的面纱却再也未能从他混乱的想象中驱逐出去。
就算是现在,沃尔沃思后方的那块区域,离城区最远的地方,还是一片狼藉、不堪入目的景象。但是35年以前,那地方的大部分区域也没比荒地好上多少。那里零星地住着些形迹可疑的人,因为贫穷,没钱住到更好的地方去;还有一些人,其生活的追求与习惯让他们爱上了隐居的生活。绝大多数的房子都是几年后才拔地而起的;但绝大多数都是随意分布,房屋之间的距离毫无规律可循,外观也大都破破烂烂,粗鄙不堪。
年轻的医生第二天一早走过的地方,其“风景”都不能让他打起精神来,也无法驱散这样一次光怪陆离的出诊给他带来的焦虑或抑郁。走到大路的尽头,他的面前出现了一片沼泽和横七竖八的小径,四处零星坐落的破败小屋,也都因为自然侵蚀和疏于打理,一副随时都会塌下来的模样。前一晚的大雨过后,大路上偶尔得见一株矮树,或是一潭死水;时不时地还会出现一块破败不堪的菜地、一座几块破木板拼凑而成的凉亭,或是用从邻居家篱笆上偷来的木桩修成的栅栏……这一切,都是当地居民贫困生活的象征;他们觉得把其他穷人的东西拿来充当己用,并不值得费太多疑虑。间或会有一个脏兮兮的女人,从一间屋子肮脏的大门里走出,或是手拿炊具往门前的臭水沟里倒;或是看着一个穿着拖鞋的女孩,怀抱着一个跟她年纪差不了多少的婴儿,从她家门口经过了好远距离,还不停地冲她大喊大叫。但是,周遭的一切却几乎都是无声的:透过潮湿的雾气,这副孤寂、沉闷的景象隐约可见,恰与先前所描述的一切暗合。
医生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过沼泽和泥淖,一路上到处跟人打听先前留下的地址,可是得到的回答多半不是前后矛盾,就是难以让人满意。历经艰辛,终于有人指着面前的那间屋子告诉他,这就是他要找的目的地。这间房子又矮又小,地面上只有一层;仅从外观看来,比他刚才一路所见的还要荒凉,还要破败。楼上的窗子上,严严实实地盖着泛黄的旧窗帘;客厅的百叶窗虽然关着,可是没有关紧。这间房子坐落在一条小路的拐角处,不与任何其他建筑毗邻,放眼望去不见人居。
我们接着说。医生犹豫了片刻,还是朝着这房子走去,好不容易才够到高高的门把手。这么说吧,不管读者有多大胆,此刻也没有必要强颜欢笑了。那时候,伦敦的警察和现在还不太一样;乡间像这样偏僻的位置,住房条件恶劣,进步的步伐也还没有与城市的核心区,甚至是周围的近郊接轨。于是许多这样的地方(尤其是这里)便聚集了一群最邪恶、最堕落的角色。那个时候,即便是伦敦最明亮的角落,照明也不如现在这样理想;像这样的地方,一到晚上也只有指望星星和月亮的光芒了。如此环境,想要发现那些亡命之徒,或是追踪他们经常活动的所在,机会就相当渺茫了。从日常作案的经验中,他们渐渐明白了还有这么一重天然保护;于是愈发肆无忌惮,犯案频率也水涨船高。除了这些考虑之外,还得知道这个年轻人,之前多数时间都是在大城市的公立医院里工作的;虽然柏克、毕肖普这些人的恶名还未为人所知[1],可是他通过观察却愈发觉得,凶杀暴行是极有可能在这里发生的。尽管如此,可不管他刚才犹豫是出于何种念头,他的的确确犹豫了——但是这个年轻人意志坚强、浑身是胆,所以仅仅犹豫了一小会儿。他马上轻盈地退后一步,轻轻地敲了一下门。
甫一敲门,他便听到一声低沉的耳语,仿佛门廊的尽头站着一个人,正和楼上的人轻声交谈。紧接着,他又听到一双靴子重重地踩在没铺地毯的地板上。门后的锁链被轻轻地解开,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个高个、黑发的男人。他一脸病容,医生日后时常描述起那张脸时,也觉得苍白、憔悴,和他之前见过的死人没甚两样。
“进来吧,先生,”他低声说。
医生走进门内,那男人又拿起链条将门锁上,把他带到了门廊尽头,一个又小又黑的客厅里。
“我没来晚吧?”
“太早了!”那男人答道。医生急忙转身,带着一副惶恐的神情夹杂着没法掩饰的警觉。
“进到这里来吧,先生,”那男人显然注意到了医生的举动,向他保证说,“到了这里,我只耽误你5分钟,我保证。”
医生立刻走进房间,那男人把门关上,只留他一个人在那儿。
这间房间狭小、阴冷,除了两把松木座椅、一张松木桌之外,就没有其他的家具了。壁炉里起了一撮小火,并没有围栏保护;炉火没有带来丝毫舒适之感,唯一的功用或许就是带走屋里的潮气,因为墙上那叫人生厌的水汽像鼻涕一样成股流下。窗户多处破损,补了又补;窗外有一小块围起来的地,几乎已经淹没在水洼中。屋内屋外,寂静无声。年轻的医生在炉火旁坐下,等候着他第一次出诊的结果。
他并没有在那坐多久,就听见了一辆车从远处开来的声响。车子停了下来,靠街的门被打开;随后又传来低沉的谈话声,伴随着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从门廊上了楼梯,听来好像有两三个人正将什么重物抬上楼上的房间。几秒钟过后,又闻得楼梯吱吱作响,表明这些人已经完成了任务——甭管是什么任务。那些人离开了屋子,门又被锁上了,又恢复了先前的寂静。
又过了5分钟,医生下定决心要检查一下这间屋子了;或许能找个人问问,他此行到底是来干什么。房门打开,映入眼帘的却是昨夜的那位访客——还是与昨晚一样的穿着与装扮,只是黑纱比之前稍稍低了一些。她示意他上楼。她那高大的身形,加上一语不发的神秘劲儿,让医生脑海中不由生出一种猜测,该不是在男扮女装吧?可是面纱后面传来歇斯底里的抽泣声,还有她因为悲伤而产生的阵阵抽搐,让他明白自己的猜测是多么荒诞。于是他迅速跟了上去。
那位女士将他带到了二楼的前厅,在门口停住,示意他先进去。前厅的家具也少得可怜,只有一只松木箱子、几把椅子,外加一副帷幔床的床架,上面连挂帘和扶栏都没有,只有一张拼接起来的床罩。透过他在屋外就看到的窗帘,室外微弱的光线投进房间;屋里的东西都很难辨认清楚,在他看来都只有一个大概的轮廓。他还没来得及辨别眼前到底是什么东西,那女士就疯狂地跑过他身边,在床边跪下。
床上仿佛躺着一个人,身体僵硬,不得动弹。那人就这样直直地躺在床上,用亚麻布裹得严严实实的,身上还盖着一条毯子。毯子掀开,医生才得以看见那人的头脸——头顶、颏下都缠着厚厚的绷带,双眼紧闭,左臂重重地瘫在床上。那女士则握着这只没有知觉的手。
医生轻轻地将女士扶到一旁,把那只手放在自己手中。
“上帝啊!这人死了!”他大叫一声,不由自主地让那只手从他手中滑落。
那女士双腿发抖,不得不绞起自己的双手。
“噢!不要放弃他,先生,”她突然情绪激动,发出了近乎疯狂的尖叫,“噢!不要放弃,先生!失去他,我无法承受!从前,即使是技艺不精的医生放弃治疗的病例中,不也有起死回生的奇迹吗?有些人虽然死了,可若是找到适当的方法,他们的生命是可以挽回的。可别让他干躺在这里,先生,却不想法儿救他!也许就这么一会儿,他就真没救了。试试吧,先生——看在老天的分上!”她边说,边焦急地揉搓着那毫无知觉的身体;先是前额,再是胸前,然后发狂般地拍着那双冰冷的手。可她才松手,那双毫无血色的手又重重地砸在床垫上。
“这样没用,善良的夫人,”医生又伸手摸了摸死者的胸膛,安慰她说,“你就待在那里——把窗帘拉开吧。”
“为什么?”那女士站起身来问道。
“把窗帘拉开!”医生又喊了一声,这次听着有些激动。
“我是故意让这屋子不见光亮的,”就当医生自己起身去拉窗帘之时,她挡在他的面前,解释道,“噢!先生,可怜可怜我吧!即便真的于事无补,即便他真的死了,可别让我之外的其他人看到他!”
“这人死得很奇怪,也很痛苦,”医生说,“我一定要检查一下尸体!”他的动作太过迅速,女士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医生就从她身边闪过,拉开窗帘,让窗外的日光完全射进屋里,又回到床边。
“这里发生过激烈的争斗,”医生指着尸体说。他的目光倏地回到那位女士的脸上,她第一次摘下了面纱。之前那一分钟的慌乱中,她摘下了帽子和面纱;现在她就站在那儿,眼睛直盯盯地望着他。看她现在的容颜,大概有50岁,年轻时一定颇有姿色。悲伤和哭泣,在她的脸上留下了痕迹;光凭岁月的侵蚀,断然不会让她这般憔悴。她面色苍白,嘴唇因为紧张而扭曲,眼中却闪着异样的火。不难看出,太多的悲苦积聚起来,让她的身体和心灵都几近崩溃。
“这里发生过激烈的争斗,”医生说道,他的眼睛还在扫视着尸体,想要发现些什么。
“确有其事!”那女士答道。
“这人死于谋杀。”
“我可以请上帝作证,”她又激动地说,“有人极其残忍、毫无人道地把他杀害了!”
“是谁干的?”医生攥过她的胳膊问道。
“看看那些刽子手们留下的痕迹,再来问我吧!”她答道。
医生又转头看着床上,又扶着尸体坐起,借着日光好看得更清楚。尸体的喉部有些肿胀,有一圈乌青色的伤痕。真相在他的脑子里一闪而过。
“他是今天早上被绞死的人之一!”他战栗着回过身,叫了起来。
“是的,”她面无表情,冷冷地望着他说。
“他是谁?”医生又问。
“他是我儿子,”她说罢,就倒在他的脚下,失去了知觉。
千真万确。一名同犯,被指控的罪名和他一样,却因为证据不足而无罪释放;可面前这人却被判了死刑,惨被绞死。事情过去了这么久,再去详细讲述案件的前因后果,我觉得没有必要,甚至会在众多生者的伤口上撒盐。历史每天都在前进。这位母亲一直守寡,没有朋友,也没有钱。她节衣缩食一辈子,才含辛茹苦地将儿子拉扯成人。可是这个孩子,却丝毫不念及母亲的祈祷,忘却了母亲为他承受的所有苦难——内心的担忧没有一刻停歇,身体却心甘情愿地承受着饥饿。他将生命毫无意义地浪费在犯罪之中。最终的结果是:他死在了绞刑手的手里,而母亲则继续承受着耻辱,以及不可治愈的疯癫。
这件事过去许多年后,当人们为了利益辛苦劳作的时候,这样一个可怜的生灵或许早被遗忘。这位年轻的医生,每天都会去探望一个疯疯癫癫、但与人无害的女士;他带着满满的善意的到来,给她带来心灵的慰藉;他经济上的援助,也减轻了她的生活负担,让她生活得更加舒适、有所依靠。她离世之前,也像所有人一样,有那么短暂的一刻,生前的回忆都在眼前闪过。虽然呼吸困难,可这个可怜而又孤独的生灵,还是颤抖着双唇为医生祈祷,感谢他多年的恩惠和保护。这声祈祷传到了天堂,也被上帝听到了。他向那位女士生前施与的,如今得到千倍的回报;凭借自己的努力,他一生荣誉加身,地位显赫,可是任何回忆带来的满足感都及不上那一块黑面纱。
【注释】
[1]柏克是19世纪活跃在爱丁堡的杀人犯,后被处以极刑。毕肖普是同时期活跃在伦敦的盗尸者,他所在的团体“伦敦伯克”正是以柏克为榜样建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