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姐妹
我们这位老太太,和她那些不省事儿的邻居一道,就住在这排房子里。毫无疑问,这狭小空间内角色数量,比整个教区其他地方加起来还多。但是我们必须遵照先前的安排,不能让这个故事里的人数超过6人;所以也只能选择最具代表性的几位,话不多说,马上把他们介绍给大家。
威利斯家的四姐妹,13年前就在这教区住下了。聊起“时间不等人”这句古训,真是叫人感旧伤怀啊。哪怕是再美丽的姑娘,也逃不出这句话所昭示的自然规律。我们似乎也愿意刻意掩盖一个事实,即便时光倒回13年,威利斯家的四姐妹也已不年轻了。我们的职责,就是忠于事实,记录下这教区发生的种种。不过我们也不会否认,这13年间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在男婚女嫁这些事情上的决定权。看看吧,四姐妹中最年轻的妹妹总也没有找到安定的归宿;最年长的姐姐倒是嫁得不错,至少是超过了所有人的期望值。好吧,威利斯家的四位小姐当时租下了这座房子。这房子粉刷一新,从里到外归置得整整齐齐:屋里的墙壁都装上了护壁板,大理石瓷砖擦得锃亮,旧的壁炉拆了,安装了带有挡板的壁炉,还能供人照着整衣冠呢。后院栽了4棵树,又拿好几篮碎石子儿铺洒在前院。好几车精致的家具随即运来,窗户安上了百叶窗帘。她们家雇来了进行各种准备、调整和安装的木匠们,对着来自这一排房子中各家的侍女轮流悄悄叨咕着什么——这阵势,才配得上这4位威利斯小姐大张旗鼓的营造规模么。于是侍女们传话给她们家的“小姐们”,小姐们又转头告诉她们的朋友们,一则含糊不清的流言就在整个教区间流传开来了——说是戈登广场25号,已经被4个家资殷实的未婚小姐租下来了。
终于,威利斯家的四姐妹搬进来了,然后邻居们也开始挨个上门拜访了。这屋子整齐到了极致——威利斯家的四姐妹也是如此。每件事情都规矩、生硬,甚至冰冷——威利斯家的四姐妹也是如此。一套桌椅中的一张椅子被移开了本来的位置,这种事情你不可能看到——哪一位小姐脱离了威利斯家四姐妹的队伍,你也不可能看到。她们永远都是坐在同一处,在同一时间,做着完全相同的事情。大姐在编织,二姐在画画,两位小妹妹则在钢琴边上四手联弹。她们几乎不可能脱离彼此而存在,仿佛已然下定决心,一起度过生命中的寒冬。她们就像是帐帘上的美惠三女神,后面跟着个小妹妹,就好像学校晚餐加了个菜一样——又好像是命运三女神带着个小妹妹——又好像是两对连体双胞胎一样。大姐脾气变得越来越大——于是四姐妹的脾气也旋即一道涨了上来。大姐变得易怒,却无比虔诚——于是四姐妹也一道变得易怒,而且无比虔诚。甭管大姐做什么,3位妹妹都会效仿;无论其他人做什么,其他3位姐妹也会一致反对。然后她们一道成了素食者,彼此之间维系着极致的平衡;有时也会一道外出,或者在家中“以一种安静的方式”陪伴着彼此,有时也会冷冷地招呼邻居。就这样度过了3年,可宁静的日子却被一件始料未及的大事件打乱了。威利斯家的四姐妹仿佛由冬天瞬时转至夏天,冰霜开始融化,她们世界中的一切也仿佛冰雪消融了。什么样的事情竟有如此的功效?她们中的一位就要嫁人了!
现在大家想知道的是,这位丈夫到底是何方人士,这可怜的人又促发了怎样的情感,抑或是他如何才能对威利斯家的四姐妹晓之以理,让她们说服自己,把其中的一位姐妹嫁出去,而不是索性一道嫁了。这问题未免过于深奥,岂是我们局外人所能解决的?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威利斯家的四姐妹准许了罗宾逊先生(他是一位政府公务员,工资可观,自己也有一小笔家产)上门拜访的请求,这位罗宾逊先生还颇懂礼数地向她们表示了倾慕。邻居们倒是焦急万分,几近发狂,想要知道威利斯家的四姐妹中到底谁是那个幸运儿。大姐随后宣布的一个消息,却让这个众人都想解开的谜题变得更加扑朔迷离——“‘我们’要嫁给罗宾逊先生了。”
这事儿的确非同寻常。她们长相几乎一样,彼此之间无甚差别,而众人的好奇心——包括老太太在内——都已经被激起,只差一点便要超出忍耐的极限了。
这个话题,也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打牌时也聊,喝茶时也说。那位因为养蚕而招得人人都烦的老先生,毫不迟疑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他认为罗宾逊先生有东方血统,正在盘算着把她们一家子都娶过来呢。身边的人一如往常,带着极度深沉的脸色摇起了脑袋,觉得这事儿还有蹊跷。他们也都希望这桩婚事能有个美满的结局——这事儿在面上已经够与众不同的了,但我若是表达什么不怀好意的观点,周围人也不免说我刻薄。可以想见,威利斯家的四姐妹年纪不小,足够靠自己做出判断了。大家也都明白,这事儿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那一天终于到了。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8点还差一刻的时候,两辆带玻璃窗的马车驶到了威利斯家四姐妹家的门前。10分钟之前,罗宾逊先生已经乘坐小车先期抵达。他上身穿着一件淡蓝色的外套,下身穿一条两边都开了褶的粗绒布裤子,白颈巾、轻便舞鞋、礼服手套一应俱全。从他举手投足的姿态来看——那是从戈登广场23号的女佣口中听说的,她那时正在扫门阶呢——罗宾逊先生当时既紧张又兴奋。从那位女佣的描述中还得知,为罗宾逊先生开门的那位厨师,戴着一个大得出奇的白领结,他头上戴的头巾,可比普通厨师戴的帽子看着顺眼多了。要知道,这一风格的妆饰,威利斯家的四姐妹可从来只让女仆们佩戴。
这则消息很快就在邻里间传遍了。大家心照不宣,这个无比重要的时刻总算到来了。整条街的人都挤到了自家一楼、二楼的百叶窗前,屏息凝视,翘首以盼惊喜揭晓的那一刻。
威利斯家的四姐妹总算打开了门,第一辆玻璃马车的门也随即打开了。两位先生和一对女士走下了马车——毫无疑问,是这家的朋友。他们踏上台阶,砰的一声关上了大门,第一辆马车随即离去,第二辆紧跟上来。
屋门又打开了,整条街的兴奋劲儿又一下升到了顶点——出现在门口的,是罗宾逊先生和四姐妹中的大姐。“我早料到了,”住19号的那位女士说,“我一直都说吧,肯定是威利斯大姐!”“哎呀,我可没料到!”住在18号的那位年轻姑娘,朝着住在17号的年轻姑娘蹦出一句。“你怎么可能猜到啊,亲!”住在17号的年轻姑娘又对住在18号的女士回了一句。“简直太可笑了!”住在16号,谁也不知道她多大岁数的老姑娘也大喝一声,参加到讨论之中。但是戈登广场下一刻的诧异劲儿,又有谁能描绘呢——只见得罗宾逊先生手扶着威利斯家的四姐妹,一个一个登上了玻璃马车,自己则蜷缩在马车狭小的一隅。马车一路轻快地前行,跟上了前面一辆玻璃马车;前面那辆玻璃马车也轻快地前行,直奔教区的教堂而去!谁又能想见牧师那惶恐不安的神色呢,因为他看着威利斯家的四姐妹一道在圣餐台前跪下,一遍遍重复着婚礼时要念的誓词。谁又能想见那是多么混乱的场景呢——即便是进行调整,规避困难之后——因为在仪式的最后,威利斯家的四姐妹一齐变得歇斯底里,最后这神圣的建筑之中,四处都回响着四姐妹整齐的哭声!
那一出让人过目不忘的场景之后,四姐妹和罗宾逊先生继续居住在同一座房子里。嫁给他的那位姑娘——甭管是谁——也从来没有脱离其他3位姐妹,独自一人出现在公众的视野之中。至于邻居们能不能猜到哪位才是正牌的罗宾逊夫人,我们也不甚了了;但是我们都能想见房子里那愉悦的气氛,即便最最和谐的家庭,也不可能指望永远拥有如斯的场景。12天就这样过去了,这条街上的人们,也仿佛沐浴在新的阳光之下,谈及这一话题,也隐隐地多了几分自信。他们都想知道,罗宾逊太太——其实就是四姐妹中的小妹——到底过得怎么样。每逢早上九十点之时,仆人跑上楼去,听候“女主人”的差遣时,她们总急切地询问罗宾逊太太今早感觉如何。仆人的答案永远是:“罗宾逊太太向大家问好。她现在精神非常好,身体也没有什么不适。”只是那房子里再没有钢琴声传来了,针线活儿也被搁到了一边,画笔再也没人拾起;整个家庭最喜闻乐见的娱乐项目,就是一起手工制作女衣、女帽,虽然规模并不算大。客厅也没有从前那般整洁了,你若是一大清早就去拜访,就会看见桌上乱作一团,就用一张旧报纸盖上——有一两顶小得出奇的帽子,若说那帽子是为普通大小、带着马蹄铁状蕾丝的洋娃娃准备的,那倒算是大的了。也许还有一条白色的长裙,周围一圈倒不算太大,但是单论长度似乎很不合比例,裙子的领沿、下沿上都打着褶皱。我们上门拜访那次,在桌上看到一个白色长条的圆筒,两头都打了蓝色的边,至于这玩意儿是做什么用的,我们都一无所知。于是我们想起了道森大夫——那个住在街角的外科医生,他给我们看过一种大灯,每块玻璃上都能闪出不同的色彩——可能是每天晚上有求于他的人越来越多了吧。另有一回,我们听到有一辆出租马车,在凌晨两点半的时候停到了罗宾逊太太家的门口,个个都提高了警惕。从马车里走出一个身材肥胖的老太太,穿着斗篷,戴着睡帽,一手拿着一捆东西,另一只手里拿着一双木鞋。看那样子,一定是因为什么特别的事情,才在睡梦当中被叫醒起身的。
第二天早晨我们醒来之时,发现她们家的门环上系着一只破旧的白色儿童手套。而不谙世事的我们(我们那时都还是单身呢),谁也不明白这记号是什么意思。到最后,我们终于听到四姐妹中的大姐亲自现身,带着尊贵的仪容答道:“我向你们问好。正如你们所知的,罗宾逊太太现在感觉良好,新生的小姑娘也非常健康。”就在那时,我们整条街的人们,都觉得好奇心得到了满足。我们也开始思忖,之前发生的一切——不论是什么事情,也仿佛从未在我们身上发生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