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两口
“这是一封信吧,阿臧老爹?”“是的,先生……这封信是从巴黎寄来的。”
正直老实的阿臧老爹十分自豪这封信来自巴黎……我可不。我总有种感觉,这封寄自让-雅克大街的巴黎来信,毫无征兆地突然出现在我案头,而且是一大清早,定然会让我浪费掉一整天。果不其然,您不妨读读这信:
你得帮我个忙,我的朋友。把你的磨坊关门一天,立刻赶到埃尼埃尔[1]去……
埃尼埃尔是个距离你家三四里路的大城镇——就当去那儿散个步呗。到了那里,你找人问一下孤女修道院在哪里。修道院后面的第一栋房子,是栋灰色百叶窗的矮屋子,屋后有座小花园。你用不着敲门,直接进去——屋门一直都开着——进去的时候,你要喊得很大声:“你们好,正直的人们!我是莫里斯的朋友……”然后,你就会看到两个小个子老人,噢!他们可是很老很老,老极了的两个人儿哦,他们会从宽大的沙发椅里向你伸出双臂,这时候,你就代我拥抱他们,抱的时候记得要全心全意哦,就好像他们是你的亲人。接着你们就聊天;他们会对你谈论我,除了我还是我;他们将会给你讲述无数的蠢事儿,你就听着,但不准笑……记住不许笑,知道吗?……他们是我的祖父母,这两位,我是他们在世上唯一的亲人,而他们也有十年没有见到我了……十个年头啊,可算得上漫长的时光了!不过你又能让我怎么办呢?我这边,巴黎让我俗务缠身;而他们呢,则年龄大了……他们那么老,如果他们跑到巴黎来看我,一定会在半路上摔断骨头……幸亏你在那里啊,我亲爱的磨坊主,让那老两口抱抱你,这俩可怜的老人一定会感觉到是在抱我……我经常对他们谈起我们之间的事和这段美好的友谊……
见鬼去吧,这劳什子的友谊!恰好这天早晨天气宜人,这样的好天气浪费在赶路上着实不值得:密斯特拉风阵阵袭人,阳光灿烂明媚,真是普罗旺斯才有的好天气。当这封见鬼的劳什子信被递到我手上的时候,我已经早早地在两块岩石中间挑出一个可以晒太阳的背风场所,打算学习蜥蜴在那儿窝上一整天,晒晒太阳,听听松林歌……算了,还能怎么办呢?我只好一边低声抱怨,一边锁上了磨坊大门,把钥匙塞进了猫洞,拿上手杖,叼上烟斗,立马动身。
快下午两点的时候,我到达了埃尼埃尔镇。镇上空无一人,所有人都下田干活去了。两侧林荫大道白蒙蒙满是灰尘的榆树上,蝉鸣声声,就好像在克罗[2]平原中大声放歌。镇公所的广场上倒是正有一只小毛驴晒着太阳,镇教堂前的喷水池边也正溜达着一群鸽子;不过甭指望它们能告诉我孤女修道院的所在。幸运的是一个心地善良的老仙女突然现身帮助我,她正蹲在自家门前的角落里纺着纱线;我对她说我正在寻找这个地方,这老仙女果然神力惊人,只见她把手中的纺锤杆一挥,孤女修道院立刻神奇地矗立在我眼前……这是一栋阴森森、黑黢黢的大房子,拱门尖顶上方傲气十足地立着年代久远的红砂岩十字架,周围还有一圈拉丁文。在这大房子的旁边还有一幢小一些的房子。灰色的百叶窗、屋后的小花园……我立刻认出了这幢房子,于是没有敲门直接走了进去。
我恐怕今生今世都还能记得这道清凉、静谧的长廊,两边的高墙涂成了玫红色,透过亮色遮帘,小花园就在走廊尽头微微颤动,护墙板上的图案是褪了色的鲜花和小提琴。我仿佛落入了塞代纳[3]生活的那个时代,进入了某位为领主执法的老年大法官的府邸……走廊尽头,左边有一扇门虚掩着,可以听见一座大钟的嘀嗒声和一个小孩子的声音,不过是个正在学习认字的孩子,就听她一字一顿地朗读着:“于—是—圣—依—雷—内—对—耶—稣—大—声—喊—道—我—是—上—帝—的—小—麦—须—让—我—被—这—诸—类—动—物—的—牙—齿—磨—碎”……我蹑手蹑脚走到门边,朝里面看。
在这间安静且光线朦胧的小房间里,一位脸颊红润、面容慈祥、就连手指头都布满皱纹的老人,正靠在沙发椅里睡着了,他的嘴巴张着,两只手搭在膝盖上。他的脚边是一个一身蓝衣的小女孩——蓝色的修女袍、蓝色的修女帽,典型的孤女院打扮——她正读着一本比她个头还要大的书,里面是关于圣人依雷内的故事……小女孩的朗读声在整间屋子里产生了奇妙的效果:老人在沙发椅里睡着了;苍蝇钉在了天花板上;金丝雀都在窗边的鸟笼里休憩;只听到大挂钟隆隆的鼾声,嘀嗒,嘀嗒。整个屋子里唯一醒着的,恐怕只有从关闭的百叶窗缝隙里直直照进来的那一大束明晃晃的白光,屋内满是跳跃的光芒和那光芒舞出的华尔兹……在这令人昏昏欲睡的气氛中,小女孩依旧一本正经地继续朗读着:“突—然—两—只—狮—子—迅—速—冲—向—了—他—把—他—一—口—吞—了—下—去”……这时候,我走了进去……就算圣依雷内的狮子扑进房间,恐怕也没有我造成的惊慌厉害。真是戏剧性的变化!小姑娘发出一声惊呼,手中的大书落在地上,金丝雀和苍蝇都被惊醒了,大挂钟报时,老人蓦然起身,惊慌失措,而我自己则局促不安的在门槛上止住脚步,叫得非常大声:“你们好,正直的人们!我是莫里斯的朋友。”
噢!要是您看见他,看见这位可怜的老人家就好了,要是您看见他怎样张开双臂走到我跟前就好了,他拥抱着我,握住我的手,在房间迷失方向似的左转右转,一个劲地说着:“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他满脸的褶子都笑开了花,脸涨得通红。他结结巴巴地说道:“啊!先生……啊!先生……”接着他朝着屋子里间方向走过去,一边呼唤着:“玛麦塔!”
一扇门打开,走廊里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玛麦塔来了。她看上去漂亮极了,这个子矮小的老太太头戴缀着两个蛋壳形圆球的包头软帽,身着淡褐色长裙,手里捏着绣花手绢,依旧时的时髦法子和我打招呼致意……多令人感动的一幕!这老两口真像。只要穿上这身衣服,戴上黄蛋壳软帽,他也就成了活脱脱一个玛麦塔。只不过真正的玛麦塔这辈子大约泪水流多了,所以皱纹比她老伴儿来得厉害。和她老伴儿一样,她身边也陪着孤女修道院的小姑娘,身着蓝色修女服的小看护,在她身边如影随形:这老两口让这些修道院的小孤女们照顾得那么周全,这是我所能想象得到的最感人至深的一幕了。
玛麦塔进屋后,先要给我行屈膝礼,但老爷子的一句话让她的动作顿了一下:“他是莫里斯的朋友……”老妇人立刻全身颤抖,老泪纵横,手帕也掉到了地上。她满脸通红,比老爷子还要红……这老两口啊!仿佛他们的血管里只有一滴血,但稍稍激动也能让这血色出现在他们的脸上……“快点,快点,拿把椅子……”老妇人对着身边的小女孩吩咐道。“打开百叶窗吧……”老爷子也对着旁边的小姑娘喊道。然后他们一人架着我的一只手,带着我快步来到窗前,窗户开得很大,只为了能仔细端详我。沙发椅被移到了窗台附近,我则坐在两人之间的帆布折凳上,那两个身穿蓝衣服的小姑娘就在我们身后,接着大拷问开始了:“他还好吗?他在做什么?为什么他不来?他过得开心吗?……”林林总总,啰啰嗦嗦,就这样折腾了许多个小时。
而我呢,则竭尽所能地回答好他们提出的所有问题,对于我所知道的我朋友的事情,我就把所有细枝末节都一股脑儿倒出来,对于我不知道的,我也厚着脸皮瞎编滥造,诸如,我绝对不会承认自己不曾注意过他的窗户是否关得严实,又或者承认自己不清楚他卧室的墙纸是什么颜色,不过我会注意尽量避开某些问题。
“他卧室的墙纸啊!……是蓝色的,夫人,明快的浅蓝色,上面有花叶边饰……”
“真的吗?”可怜的老太太一副很受触动的样子道,她转过头又对她丈夫说道:“真是个实诚的孩子!”
“是啊,多实诚的孩子!”老爷子也欣喜地重复道。只要是我说话的时候,他们时而耸耸肩膀,时而会心一笑,时而眨眨眼睛,时而神情狡黠,甚至老爷子会凑近对我说:“说响点儿……她耳朵不灵光。”而她这边也会说:“请声音高点!……他听不太清……”于是我听从建议提高了嗓门;老两口都以一个微笑感谢我;他们透过这投向我的淡淡微笑,希望从我眼睛里寻找属于他们的莫里斯的影子,而我呢,则万分欣喜可以找到这隐隐约约、含糊不清、几乎令人难以捕捉的影子,就好像看到我的朋友莫里斯,在远处的迷雾中对我微笑。
突然老爷子在他的沙发椅上直起身子:“我才想到这事,玛麦塔……他可能还没吃饭!”
玛麦塔惊慌失措,她双臂朝空中一挥:“居然还没吃饭!……我的老天!”
我还以为他们还在说莫里斯,我正要回答说,这个实诚的孩子从来不会过了中午12点还不吃饭。可是并非如此,他们口中的他竟然真的是我。要知道当我承认自己确实还饿着肚子的时候,那场面怎一个混乱了得:“姑娘们,快点摆餐具!把餐桌放屋子中央,铺上节日用的桌布,摆上花纹盘子。请你们不要笑成这副样子,抓紧时间了……”我觉得她们一定是很抓紧时间了,刚打碎了三个盘子的工夫,饭就准备就绪了。
“多丰盛的一餐啊!”玛麦塔一边对我说着一边把我引到餐桌上,“只不过您得独享了……我们大家早上都吃过了。”
这可怜的老两口!不论什么时候问他们,他们总是回答早上吃过了。
玛麦塔口中丰盛的早餐就是一丁点儿牛奶、几颗椰枣和一块有点像松糕的小艇蛋糕;这是足够她和她的金丝雀们吃上一整周的口粮吧……可她却说让我一个人独自把这所有的食物都扫光!……桌子周围多少双愤怒的眼睛看着我!蓝衣服小女孩一边窃窃私语一边用肘子互相戳来戳去,而那边鸟笼深处,金丝雀们似乎在说:“哦!这先生把小艇蛋糕全都吃完了!”
我确实把它全都吃完了,几乎没怎么留神就一口不剩了,我的全部注意力都花在打量这间敞亮、安静、弥漫着古董气味的房间上了……房间里的两张小床让我尤其挪不开眼。这两张床像是两个摇篮,我可以想象这样的情景,每天早晨,天蒙蒙亮,两张小床上依旧覆盖着流苏床罩。大钟敲响了三点。所有老人都会在这时候从睡梦中醒来:“你还睡着吗,玛麦塔?”“醒了,亲爱的。”“莫里斯还是个实诚的孩子吗?”“噢,当然,他是个实诚的孩子。”
我能想象出这段谈话,不过是因为看到这老两口的两张小床紧挨着……
正在这时,让人十分吃不消的一幕正在房间的另一头衣橱那边上演。主要是衣橱上头最高的一层隔板上有一个大口瓶,里头盛着樱桃烧酒,这酒已经为莫里斯存了十年,眼下打算为我打开。尽管玛麦塔一个劲恳求,老爷子仍固执己见,要亲自去取下樱桃酒;于是在他妻子的惶恐不安中,他爬上了一把椅子,试图去拿那瓶子……您看到的是这样一幅画面:老爷子颤颤巍巍爬到了椅子上,两个蓝衣服小姑娘紧紧抓住椅子,他们身后玛麦塔一个劲地喘气,她伸出双臂,然后一股香柠的轻盈芬芳从打开的衣橱和那一大叠橙红色的衣物里散发了出来……香气沁人心脾。
终于,几经努力,这非同一般的酒瓶还是从衣橱里拿了下来,还有一个精雕细琢的纯银无脚杯,这杯子莫里斯小时候用过。老爷子为我斟上了满满一杯樱桃酒;莫里斯以前爱极了这樱桃酒!一边为我斟酒,老爷子一边凑到我耳边,垂涎三尺地说道:“您运气真好,能喝上这酒!……这可是我妻子酿的呢……您品尝到的可是样好东西呢。”
唉,他妻子是酿了这酒,她却忘了放糖了。可又能怎样呢?人一老就会忘东忘西。您的樱桃酒滋味可真不怎么样啊,我可怜的玛麦塔……虽说如此,却不妨碍我将这酒一饮而尽,连眉毛都不皱一下。
饭吃完了,我起身向主人们告辞。他们本是很想多挽留我一会儿,让我跟他们多谈谈他们的那个实诚的孩子,但天色不早了,磨坊又离得远,我必须得走了。
老爷子与我同时站了起来:“玛麦塔,把我外衣拿来!……我要把他送到广场那里。”当然在玛麦塔心里肯定会反对他这会儿送我去广场,毕竟外头有点太凉了。但她没说,只是在帮她老伴儿穿衣服——一件漂亮的西班牙款式棕褐色上衣,上面缀着珍珠质纽扣——给他套上袖子的时候,就听见这亲切的妇人温柔地对着丈夫低语:“你不会回来得太晚吧,对不对?”而她丈夫则带着调皮的神情说道:“嘿!嘿!……我不知道呢……也许吧……”此话说罢,他们俩对视着大笑,两个蓝衣服小姑娘看见他们笑便也笑开了,金丝雀们也在自己的地盘上以自己的方式在笑吧……我觉得樱桃酒的气息可能让他们都有些微醺。
……夜色渐浓中,我与老祖父走出屋子。一个蓝衣服小姑娘在后面远远地跟着我们,她准备把他送回家;但老爷子不去看这小姑娘,他很自豪可以像个男子汉那样挽着我的手迈步走。玛麦塔在门口满脸幸福地望着我们,一边看还一边优雅地摇摇头,仿佛在说:“我可怜的老伴!……他依然还能够走路呢。”
【注释】
[1]法国城镇,位于罗纳河口省。
[2]法国罗纳河入海口东边的平原。
[3]塞代纳(1719—1797),法国诗剧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