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 阿尔勒城的姑娘
阿尔勒 [1]城的姑娘

想去村子的话,从我的磨坊下来,得经过一座建在大路旁的农舍,这农舍位于一个大庭院的深处,庭院里栽种着许多沙朴树。这是座地道的普罗旺斯农家宅院,红瓦褐墙,宽大的外墙面上大门和窗洞错落有致,屋顶贮藏谷物的阁楼上立着一个风信标,挂着一个供上下搬运稻谷垛用的大轱辘,还有几束冒出头来的金灿灿的干草……

为何这座房子会在我的记忆中留存如此强烈的印象?为何看到这扇紧闭的大门会让我的心揪成一团?原本我不该这样说,但这房子确实让我感到刺骨的寒意。屋子的四周过于寂静……即便有人打这里经过,也是犬吠不作,珠鸡一声不吭地跑开去……屋子里面同样悄无声息!静悄悄听不见一点动静,即便是骡子的铃铛声……若不是窗上挂着森白色窗帘布,屋顶上又有炊烟升起,别人定会以为这是栋无人居住的空屋。

昨天,冒着中午的毒日头,我从村子里回磨坊,为了避开日晒,我沿着农庄的墙根,走在沙朴树荫下……就在农舍门前的大路上,农场雇的几个沉默寡言的工人刚刚装满一大马车干草料……农庄的大门就这么开着。我从门前经过时,往门里扫了一眼,我看到院子的深处有一位满头尽是白发的高个子老人,正双肘支在一面宽大石桌上——大手捧着脑袋发呆,他穿着一件过于短小的外衫,裤子也破破烂烂……我停下了脚步。一个工人小声告诉我:“嘘!那是农庄的主人,自打他儿子发生了那件不幸的事情后,他就变成这样子了。”正说着,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小男孩,他们都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两人手里拿着厚重的烫金祈祷书,从我们身边经过,走进了农庄。

那工人继续解释说:“……那是农庄女主人和她的小儿子,他们刚做完弥撒回来。自从那个孩子自寻短见之后,这两人就每天都去做弥撒……唉,先生哪,他们该有多伤心才会这样啊!……孩子父亲依然穿着死去的儿子的衣裳;没有人有本事说服他把这衣裳脱下来……驾!吁!这头牲口!”

大马车左摇右摆,整装待发。我想了解这个故事的完整版本,便请求车夫能捎上我,让我坐在他近旁,于是我坐在高高的干草堆上,听他将这个令人伤心的故事娓娓道来……

他名字叫让,这个20岁的小伙子干起农活人人称赞,他像女孩子一样乖巧,身板强壮结实,面容坦率真诚。由于他模样十分英俊,女人们的目光总随着他转;可他心里只有一个人——是个阿尔勒城的小姑娘,成天穿着一身天鹅绒长裙,披着绣花边坎肩,打扮得十分俊俏,他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中与她邂逅在阿尔勒城的竞技场[2]……农舍里的众人起初对两人的恋情都不看好。他们都觉得这女孩风骚,爱卖弄风情,何况她父母也不是本地人。可是让不管不顾,千方百计要迎娶他的意中人。他常把这话挂在嘴边:“如果不让我娶她,我宁可死。”没办法,只能随了他的意了。家里决定秋收之后就把两人的婚事办了。

一个礼拜天的晚上,全家人在农舍的大庭院里正要结束晚餐。这顿晚餐差不多就像一桌婚宴。尽管男孩的未婚妻没有出席,但大家纷纷举杯为她干杯……突然门口出现了一名男子,他声音颤抖着请求见埃斯泰夫老爷,说他有事情要告诉他,只告诉他一人。埃斯泰夫起身离桌,来到路口。

“老爷,”那男子对他说道,“您即将让您儿子娶的女人是个荡妇,她已经做了我两年的情妇。我说的这事儿,有信为证:这些都是我们的情书!……她父母对我们的事一清二楚,他们也允诺把她嫁给我;但是自打您儿子找上她,不管是她父母还是那女人都不要我了……我原本以为我们俩已经生米煮成熟饭,她绝不可能成为别人的妻子。”

“好,我知道了!”埃斯泰夫老爷看完信后对他说,“进来喝一杯麝香葡萄酒吧。”

那男子回答道:“谢谢您!不过我的悲伤太深,挨点渴算不得什么。”说完他就离开了。

男孩的父亲不动声色地回到酒席,他坐到餐桌边之前所做的座位,晚宴在愉快的气氛中结束了……

当天夜里,埃斯泰夫老爷带着他儿子一同去了田野里。他们在外面待了很长时间。当他们回到家的时候,母亲还在等这父子俩。

“老伴,”一家之主把儿子领到她面前,“抱抱他吧!这孩子运气太差了……”

让嘴上再也不提那位阿尔勒城的姑娘了。可他的心依然爱着她,自从别人告诉他这女子曾经投入另一个男人的怀抱,他的爱意反倒更加强烈了。但他是一个多么骄傲的人,他什么都不愿与别人说;正是这点杀死了他,这可怜的孩子!……有时候,他会连着几个大白天都一个人缩在某个角落里动也不动。其他时候,他会疯了似的在地里干农活,一个人完成的工作能抵上十个短工……每当夜幕来临,他会走上通向阿尔勒城的大路,一直往前走,直到看见城内细长的钟楼映在夕阳的余晖中。之后,他就走上归途,从来不曾多向前走一步。

看到他这副样子,永远那么忧郁,那么孤独,农舍里的人都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他们担心会有不幸降临……有一次,在饭桌上,母亲注视着他,不禁潸然泪下,她说道:“这样吧,听着,让,如果你还是想娶她,我们就让你娶……”

而父亲则羞愧得满脸通红,他低下了头……

让做了个否定的手势,然后他出门了……

从这天之后,他换了一种生活方式,假装成天乐呵呵的样子,为的是让父母安心。人们看到他去泡舞会,去光顾小酒馆,去参加火印节[3]。甚至在丰维耶城的投票日,也是他领着大家跳起了法兰多拉舞。

老父亲说:“他恢复过来了。”但母亲仍满心恐惧,甚至对这孩子的关切更胜以往……让与弟弟睡一间屋子,紧贴着养蚕房;可怜的老母亲就在隔壁这蚕房里搭了一张便床……借口这些蚕宝宝夜里可能需要她的照顾。

圣埃洛瓦[4]节来到了,圣埃洛瓦是农庄的主保圣人。

于是农舍里洋溢着喜悦的气氛……人人都有份来上一杯教皇新堡酒,烧酒则多得像雨水一样随便喝。接着人们到打谷场上放鞭炮,放焰火,朴树上挂满了各色花灯……圣埃洛瓦万岁!人们又开始跳法兰多拉舞,跳得筋疲力尽。农庄主人家的小儿子把新罩衣给烧坏了……让看上去也很快乐;他向母亲邀舞,可怜的老妇人幸福得泪流满面。

午夜12点,众人都去睡了。谁都需要睡眠……可让却没有睡。小弟弟后来回忆说哥哥整夜都在抽泣……唉!我得和您说,这男孩儿在这段感情里陷得太深了……

第二天拂晓,母亲听到有人跑着穿过她睡觉的养蚕房。她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让,是你吗?”让没有回答,他已经爬上了楼梯。母亲顾不上其他,迅速起身:“让,你去哪里?”他爬上了阁楼;母亲紧跟其后:“我的儿啊,看在老天的分上!”可是他反手关上了门,顶上了门闩。

“让,我的小雅内[5],回我的话呀。你打算干什么呀?”她那双苍老的手颤抖着,摸索着,她在找着门闩……一扇窗户打开了,接着听见一个物体坠落在庭院石板路上发出的撞击声,一切都结束了……

弥留的让还在自言自语,这可怜的孩子:“我太爱她了……我要走了……”啊!我们都是些可怜卑微却情感丰富的小人物!可是鄙视无法扼杀真爱,这点却又让我始料未及……

这天早晨,村子里的人纷纷打听,埃斯泰夫老爷的农舍那边,是谁的喊声如此凄厉……

就在他家的庭院里,那张铺满冬露和鲜血的石桌边,母亲光着身子悲戚地哭着,她的怀抱里是已经死去的儿子。

【注释】

[1]法国城镇,位于罗纳河口省。

[2]即古罗马遗迹,圆形竞技场。

[3]普罗旺斯地区的民族节日,给牛马等烫火印。

[4]圣埃洛瓦是用锤子劳作的工匠、金银匠等(包括农夫、农庄雇工、农庄主人)的主保圣人。

[5]让的昵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