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 母 亲——围城旧事
母 亲——围城旧事

那一天早晨,我去瓦雷里安山看望我们的一位画家朋友阿波,他在塞纳省国民别动队里任中尉。那会儿这正直的小伙子恰巧在站岗,实在走不开。他不得不留在那儿,在要塞前防御工事的暗门通道里,来来回回巡逻,样子就像一个正在执勤的水兵。我们就在那里聊天,谈论着巴黎的情况、战争的形势以及那些不在此地的亲朋好友……我这中尉朋友虽说披上了别动队的军服,骨子里依然还是当年那个野性十足的小画匠。他话音突然停止,像是看见眼前出现了猎物,收住了脚步,一把抓住我的手臂:“看,多像杜米埃[1]画中的人物!”他对我小声说着,灰色的小眼睛里闪着猎狗一样的光芒,他眼角瞥了一下瓦雷里安山高地,示意我瞧上面刚刚出现的两个令人肃然起敬的身影。

确实像杜米埃画中的人物。这男子身着一件栗色长款礼服大衣,礼服上配着暗绿色天鹅绒披肩大翻领,看上去像是用树林里陈年的老青苔裁就的,他身材矮小精瘦,面色红润,额头扁平,两只眼睛圆溜溜的,鼻子就像是仓鸮[2]的喙。他的头很小,像是鸟的脑袋,脸上都是褶子,看上去既一本正经又有些蠢笨。一只手里挽着个花绒布提包,里面露出一截酒瓶的细长瓶颈,另一只胳膊下则夹着一听罐头,就是那种一成不变的白铁皮罐头,若不是巴黎城被封锁长达五个月,我们是决不会再见到这玩意儿的……把目光投向那女子,只见她头戴一顶大得出奇的撑边女帽,一条旧披肩把她从上到下裹得紧紧的,倒像是特意为了勾勒出她贫困的窘状似的;帽子那褪了色的蜂窝状褶裥饰边里,时不时露出一截尖尖的鼻头和几绺灰白干枯的头发。

那男子走上高地后,便停下脚步顺顺气,擦擦额头。其实高地上面并不热,况且还弥漫着11月底深秋的轻雾;可见这两位来的时候走得太急了……

女子倒是没有停步,她径直向暗门前的岗哨走来,看到我们犹豫了一分钟,像有什么话要说;她可能被我朋友的中尉军衔吓住了,更愿意找个普通哨兵问话,我听见她畏畏缩缩地要求见见她儿子,一个巴黎国民别动队第三大队第六支队的别动队员。

“你在这里等着,”哨兵说道,“我让人去叫他。”

她看上去非常开心,长长地松了口气,转过头去看她丈夫;然后两人就一起坐到了离岗哨有段距离的斜坡边。

他们在那边等了挺长一段时间。瓦雷里安山地方很大,水道纵横,防御据点、战士营房、地堡掩体纵横交错,复杂异常!您试试在这样一个悬于天地之间,像勒皮他飞岛[3]一样在云海中盘旋飘荡的迷宫之城找出一个第六支队的普通战士。更何况是在这个一天当中最鸡飞狗跳的时间,要塞里到处是鼓声号声、士兵的跑步声、军用水壶的撞击声。哨兵换岗、勤杂供给统统在这个时候;一个细作满身血淋淋地让几个游击队员用枪托又砸又打,押送了过来;一些南岱尔当地的农民跑来向将军抗议这个抱怨那个;一个传令兵骑马飞奔而来,马上的男人都快冻僵了,那牲畜倒是跑得大汗淋漓;一队骡子背着双椅驮鞍从前哨回来,驮鞍上一边一个伤员,在这牲畜背脊两侧摇摇摆摆,他们轻轻发出呻吟声,虚弱得就像生病的羔羊;一队水兵在短笛声和阵阵“嗨哟嗬”的号子声中拉着绳索在拖一门崭新的大炮;一个穿着红裤子的牧羊人赶着要塞的牛羊群,手里挥着大马鞭,肩上斜挎着一杆军用步枪;这你来我往的一切把暗门前的岗哨口堵了个水泄不通,这情形有点像中东国家沙漠旅队云集的大马店。

“但愿他们没把帮我找儿子的事情给忘了!”那位可怜的母亲这会儿的眼神分明这样说道;她每隔五分钟就会站起身,悄悄靠近门口,贴着墙偷偷向前院里瞥一眼;不过,她没胆子再请求别人什么事了,她可不想惹得自己的儿子被人奚落嘲笑。她男人似乎比她还要畏畏缩缩,就一直待在原地一动不动;然而,每当他老婆心情沮丧、满脸失望地重新坐下,总能见到这男人不耐烦地埋怨她,不停地解释着部队接待总免不了遇上这样那样迫不得已的情况,他一边解释,一边打着一些不懂装懂、像白痴一样的手势。

我对此类的场景故事倒是好奇得很,这一连串无声而私密的小片段往往需要人去猜测眼睛看不到的一切,或是你走在马路上,这类与你擦肩而过的街头哑剧,可能仅以一举手、一投足就足以为你揭示一整出人生;至于这出戏里特别吸引我的一点,就是戏中人物的笨拙和天真,在我看来,追踪这幕引人入胜的家庭剧的种种曲折离奇,欣赏这两个炽天使撒拉弗[4]麾下的天才演员富有表现力而纯洁的演绎,可是让我体验到一种十足的心潮澎湃……

我想象着,这孩子母亲在某个天气晴朗的清晨嘀咕道:“他让我烦透了,这个特罗胥[5]先生,他下的这劳什子禁止出兵营的军令,都害得我三个月没见到我儿子了……我好想抱抱我的宝贝儿。”

孩子父亲,为人缺乏果敢,行事素来畏头畏尾,一想到获得通行证要多方奔走,办各种手续,就惊慌失措,于是一开始打算讲道理说服母亲:“可是,亲爱的,你不想想看,这个瓦雷里安山路途遥远……没有车,你打算怎么过去呢?何况那里是军事要塞!是不准女人进入的。”

“我一定能进去。”母亲说道。由于这男人向来对老婆言听计从,所以他只好动身,跑防区,跑政府,跑参谋部,跑警察局,跑得冷汗涟涟,跑得四肢僵冷,他四处碰壁,找错对象,常常在某个办公室门口排了两个小时的队,进门才发现弄错了地方。终于,晚上他兜里揣着军区司令签署的通行证回家了……第二日,夫妻俩起了个大早,寒气逼人,天色乌黑。父亲随意吃了点东西果腹驱寒,但母亲觉得不饿,不想吃,她情愿到了地方和儿子一起吃饭。为了让那可怜的别动队战士能好好打个牙祭,他们匆匆忙忙往花绒布提包里塞了巴黎被包围封锁后家里能挖出的全部食物:巧克力、果酱、火漆封口的瓶装佳酿,甚至还有一听罐头,光这罐头就花了八法郎,是家里特意为大饥荒的日子预备的。一切就绪,老两口马上就动身了。等他们来到城门下,城门才刚打开。出城需要通行证。这会子倒是做母亲的感到害怕了……所幸无事!似乎一切都是合乎规定的。

“放他们通行!”执勤的军士说道。

她这才松了口气,说道:“这军官倒懂得礼数。”

然后她一路疾步快走,敏捷得像只小山鹑,想尽快赶到要塞。她男人差点跟不上她的速度。“你走得太快了,亲爱的!”

但她顾不上听他的。就在上面,瓦雷里安山在地平线喷薄的晨雾中召唤着她:“快点儿来吧……他在这里。”

可现在他们到达这里了,又有了新苦恼。

要是人家找不到他该怎么办!要是他不出来可怎么办!……

突然,我看到那女人身子一震,敲了敲老伴的手臂,一下子又蹦了起来……远远的,暗门岗哨的拱门下,她认出了那是儿子熟悉的脚步声。

是他!

他这一出现,让要塞的外墙立马熠熠生辉。

没错,的确是个高大英俊的帅小伙儿!身体倍儿棒,背着行军包,手里拿着枪……他朝着他们迎上前去,笑容满面,用欢快而阳刚的嗓音唤道:“你好,妈妈!”

顷刻间,什么行军包、行军毯、长步枪,统统消失在撑边大帽子里。接着父亲也得到了个拥抱,不过时间不长。母亲想独占儿子的全部,她可是抱不够的……

“你怎么样啊?……穿得暖和吗?……脏衣服呢?”

在大帽子那层层叠叠蜂窝状褶裥下面,我分明看到她深情专注的目光久久缱绻着她的儿子,从头到脚,将他密密包裹进这目光,还有如雨点一般落下的妈妈的吻和泪水;她想把这迟了三个月的母亲的爱意一股脑倒给儿子。父亲也很激动,但他不想流露出来。他意识到我们在关注着他,就朝着我们眨了眨眼,仿佛在说:“原谅她吧……她是个女人。”

我会原谅她的!

一声军号突然响起,打破了这愉悦的气氛。

“吹集合号了……”男孩说道,“我得回去了。”

“怎么!你不和我们一起吃午饭吗?”

“不了!我不可以的……我要执勤24个小时,就在要塞的制高点上。”

“哦!”可怜的女人说道,她也说不出别的什么话了。

他们三人互相对视了一会儿,神情沮丧。然后还是父亲开了口:“至少带上罐头吧。”他说这话时的嗓音让人揪心,表情既令人感动又有些滑稽,一副要把最喜爱的美食奉送出去的样子。可到了这与亲人告别、心潮激荡不能自已的时刻,居然找不到那见鬼的罐头了;看着他那双焦躁不安、颤颤巍巍的手东翻西找,摸来摸去,听着他含着泪水哽咽的嗓音反复叨咕:“罐头!罐头到底在哪里!”此情此景真是令人欷歔不已。在巨大的苦难中夹杂进这段家庭小插曲并不会让人难为情……罐头还是找到了,最后长长地拥抱了一下后,那小伙子就飞奔回了要塞。

想象一下那两口子长途跋涉就为了和儿子一起吃顿午饭,想象一下他们原本打算好好庆祝一下,老母亲前一天整夜都没有合眼;告诉我你们有没有见过比这没有实现的聚会更令人心痛的事情,就好像隐约可见的天堂乐土的一角,却突然很快地闭合起来。

夫妻俩久久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睛依然紧紧盯着他们孩子身影消失的那道暗门。终于,那男人打起了精神,转过身,做出很勇敢的样子咳了两三声,用坚定的语气说道:

“走吧!孩子她妈,我们回去吧!”他说得很响,听上去很是兴致勃勃。接着他朝我们行了个礼告别,就扶起他夫人的胳膊……我目送着他们一直到大路的拐弯处。孩子父亲看上去很愤怒,他绝望地挥动着手里的布提包……孩子母亲则看上去更为平静。她自己走在一边,低着头,两手垂在身体两侧。但我觉得我看见她那窄削的双肩上旧披肩竟然不时地痉挛似的抖动。

【注释】

[1]杜米埃(1808—1879),法国画家、版画家、雕塑家。

[2]猫头鹰的一种,较为常见。

[3]格列佛游记中会飞的浮岛。

[4]炽天使撒拉弗(Seraphin)是上品天神,最高品级天使,是光、火、爱的象征,代表着纯洁与爱,它唯一的使命就是歌颂神,展现神的爱。

[5]路易·茹尔·特罗胥将军,1870年普法战争爆发后任巴黎要塞司令,在拿破仑三世色当投降后,担任国防政府总统兼巴黎武装力量总司令,是巴黎保卫战法国军队的总指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