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 小红山鹑的激愤
小红山鹑的激愤

大家都知道,我们山鹑通常结成小群行动,在乡野田间的低洼地面群居筑巢,一有风吹草动,就像撒出去的一把稻谷种子,扑棱棱扇着翅膀,一下子散得无影无踪。我们的同伴个性活泼且数目众多,我们来到毗邻平原地带的大树林旁边栖身,一边是粮仓,一边是上佳的安乐窝,真是进退两相宜。而且,自打我能跑会飞,我羽翼渐丰,衣食无忧,小日子过得是舒心又惬意。不过美中不足的是,最近有件事让我颇为担心:众所周知的狩猎季节将要开始了,山鹑妈妈们私底下早就开始小声谈论这事了。我们这伙山鹑里,某只资历较深的同伴总是这样对我说:“不要怕,小红红。”仅仅因为我的喙和爪子像花楸的果实一样鲜红,大家伙儿都管我叫小红红。“不要怕,小红红。开猎的那一天,你跟紧我,我保证你不会有任何危险。”

这是只老公山鹑,他狡猾机智,还是一如既往的敏捷,尽管他胸膛上有个马蹄铁形状的伤疤,身子上有些地方的羽毛也变成了白色。他年轻那会儿,翅膀上曾经吃过一粒铅弹子儿,使他行动起来有些笨拙,他飞翔之前要看两眼伤处,然后再慢悠悠起飞。他常常把我带到树林的入口处,那儿有座与众不同的小房子,搭建在栗子树之间,像一个空寂的洞穴悄无声息,小房子总是铁将军把门。

“好好瞧瞧这房子吧,小家伙,”老山鹑对我说道,“一旦你看到屋顶升起炊烟,门和百叶窗也打开了,这对我们来说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我对他所说的深信不疑,要知道他可不是第一次经历狩猎季节了。

果不其然,一天清晨,天色刚蒙蒙亮,我就听见田地里有个声音在轻声呼唤着我:“小红红,小红红。”

是我朋友老公山鹑。他两只眼睛亮得出奇。

“快来呀,”他对我说,“跟着我。”

我睡得迷迷糊糊,就跟着他,穿过一团团土丘地,深一脚浅一脚,没有飞,甚至也没有跳跃,就像只小老鼠一样,悄悄地走着。我们来到了树林边;在路上,我看到小房子的烟囱已经冒起了炊烟,窗户透着灯光,屋子的前门敞开着,猎人们拿着武器装备,猎狗围着主人跳得正欢。当我们经过的时候,其中的一个猎人喊道:

“上午先在平原上打猎,吃过午饭再去林子里。”

这下子我明白了,我的老伙计为啥先把我领到大树下。尽管如此,我的心脏还是怦怦怦跳得厉害,特别是想到我那些在林子外的可怜朋友们。

就在我们即将到达树林边缘的时候,突然,猎狗们朝着我们这边跑过来……

“趴地上,趴地上,”老伙计一边猫下身子,一边对我说;与此同时,距离我们仅十步之遥,一只受惊的鹌鹑扑棱着翅膀,嘴巴张得老大,他发出一声恐惧的尖叫,接着飞了起来。只听到一声巨响,我们便被一团烟雾笼罩了,这烟雾散发着怪气味,白蒙蒙,热乎乎的,尽管太阳刚刚喷薄而出。我吓傻了,一步也拔不动腿。幸运的是,我们这时候已经进了林子了。我的同伴老山鹑躲在一棵小橡树后缩成一团,我也凑到他身边,我们俩就躲在那里,透过树叶悄悄观察外边的动静。

此时的田野里,正是枪声大作。每听到一声枪响,我就头昏脑涨地闭上眼睛;当我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只见茫茫无垠的平原上没有任何鸟禽飞翔,猎狗们奔跑着,在杂草丛里、条垛子[1]里到处翻找着,像疯子一样就地打着转。跟在后面的那些猎人,有的骂骂咧咧,有的呼唤着爱犬;他们的枪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有一刻,空中一团灰色烟云升腾,尽管四周找不到一棵树,我却感觉自己看到像树叶一样的东西四散飞舞,消逝在视野中。但老山鹑告诉我,那团东西是鸟的羽毛;他没说错,就在距离我们百步开外,一只漂亮的灰山鹑落在了田地里,仰着血淋淋的小脑袋。

当太阳升到了头顶,阳光灼灼逼人的时候,枪声戛然而止。猎人们开始返回小屋子,屋子里已经有人烧起了火,可以听到炉膛里葡萄的嫩枝芽被旺火烧得噼里啪啦响。猎人们背着猎枪,一边交谈一边往回走,他们交流着打猎的心得,猎狗跟在主人们身后,疲惫不堪,拖着长长的舌头……

“他们要吃午饭了,”我的同伴对我说道,“我们也跟他们一样,弄点吃的去。”

于是我们便钻进一片紧靠树林的荞麦地,偌大一片地黑白相间,白的是花,黑的是穗,闻上去有杏仁的香味。几只长着金褐色羽毛的漂亮锦鸡正在那里啄食,他们把顶着鲜红鸡冠子的脑袋压得低低的,生怕让人瞧见。啊!他们身上早没有了往日的神气。他们一边吃一边从我们这儿打听最新情况,问他们的某一个同伴是否已经被打死。与此同时,猎人们的午餐正在进行着,起先餐桌上还静悄悄的,不一会儿便热闹起来,动静越来越大;我们能听到酒杯碰撞的声音,拔酒瓶塞子的声音。老伙计觉得是时候回藏身之所了。

此刻的树林如同睡着了一般。平日里狍子饮水的小池塘,少了这灵巧舌头的搅动,泛不起一丝涟漪。小树林的百里香花丛里也找不到一只馋嘴的兔子。只能感觉到一种神秘的战栗在漫延,就好像每一片树叶、每一棵小草都庇护着一个受死亡威胁的小生命。这些林中的小猎物们拥有太多的藏身之所:洞穴、灌木丛、木柴堆、荆棘;再有就是沟渠,树林里的沟渠,在大雨过后,囤积的雨水可以久久不干。说真的,我倒是挺希望能在这里找个洞躲躲;但我的同伴更偏好留在露天,只为在广阔天地中能看得更远,可以感应到前方空气中涌动的危机。他的想法是正确的,因为猎人们已经来到了林子里。

啊!这是树林里响起的第一枪啊,我永远也无法忘记,它是如何像四月天的冰雹一样洞穿枝叶茂密的树冠,在树皮上刻下痕迹。一只小兔子紧张得爪子一把揪下几簇草,然后穿过小径,夺路而逃。一只小松鼠从栗子树上滚下来,将许多尚未成熟的栗子果实也滚落一地。三两只肥硕的锦鸡尝试着吃力地飞行。这第一枪导致的巨大气流席卷大树低矮的树枝丛和干枯的树叶堆,引发了一波混乱。这枪声令树林里所有的生物都心神不宁,惊恐万分。田鼠们钻进了深深的地洞。从我们躲藏的那棵树上爬出一只鹿角锹甲,他那又大又蠢的眼睛,因为恐惧而睁得滚圆,一个劲滴溜溜打转。蓝豆娘[2]、大熊蜂、花蝴蝶,这些可怜的小昆虫惊慌失措得到处乱转……甚至于有只猩红翅膀的小蚱蜢竟然落到了我的嘴前;不过我自己也正担惊受怕着,所以压根没想到利用他的恐惧心理,享用这顿天上掉下的美味。

老山鹑依然那么冷静。他全神贯注地听着猎犬的吠声和枪声,每当猎人们靠近,他就向我示意,我们就避让得远一些,退出猎狗的搜索范围和子弹的射程,安全地隐蔽在树叶丛后面。有一次,我甚至以为我们肯定要完蛋了。我们要穿越的小路两头各有一个埋伏的猎人把守。其中之一是个蓄黑胡子的大个头壮汉,他全身配备齐全:打猎短刀、子弹盒、火药盒,还没算上一直扣到膝盖的护腿套甲,这护腿让他看上去更加高大,他每走一步,身上这些铜铁装备就会哗啦啦响一下。另一个猎人是个矮个小老头,他背靠一棵大树,平静地抽着烟斗,眨着眼睛,一副睡不醒的样子。我不怕这老头;倒是另一头的大个子让我发怵……

“你什么窍门也没看出来啊,小红红。”我的伙伴笑眯眯地对我说;说着,他毫不畏惧地张开翅膀,几乎从那个看上去很可怕的大胡子猎手的裤裆下飞了出去。

事实是那个可怜的人穿着这全套打猎装备,动作笨拙不堪,而他又忙着自顾自从头到脚地欣赏一番,所以等他取枪瞄准时,我们早飞出了射程之外。啊!要是猎人们知道就好了:当他们以为自己是在树林里的某个角落独处的时候,其实有多少双小眼睛从灌木丛里窥伺着他们,又有多少尖尖的小喙竭力地克制着,才没有放出声来嘲笑他们的笨拙!……

我们飞呀飞,一直向前飞。除了紧跟着老山鹑,我也没有别的法子,我两翅生风,紧紧追随着他,等他落在某个枝头收起翅膀,停下不动,我也跟着照做。我们途经的地方,我还历历在目:开满粉色小花的欧石南树丛,黄色的树脚下满是地下洞穴;前面一排高大的橡树林像硕大的幕布,在我看来,那个地方处处暗藏杀机;还有那条青青小径,我的山鹑妈妈曾无数次带着我们这群小家伙,迎着五月的明媚阳光,在上面散步,我们也曾经在上面一边蹦蹦跳跳,一边啄食爬上我们爪子的红色蚂蚁,我们还在上面遇到过几只像母鸡一样肥胖、神气活现的小锦鸡,他们不屑与我们一同玩耍。

我可爱的小径,我看着它,恍如置身梦境,一只母鹿穿过我的小径,她身姿修长,四肢纤细,眼睛大大的,随时准备起身跳跃。接着是那小池塘,我们这一伙山鹑,素来十五、三十成群,从平原上起飞,飞上一分钟光景,到这里的活泉来饮水,任凭清泉溅上身,滴滴晶莹的水珠从光亮熠熠的毛羽上滚落……池塘的中央,有一丛郁郁葱葱的水清风[3],这正是我们藏身的小渚。除非猎狗的嗅觉非凡,才能来这里搜寻我们。我们在小渚上才待了一会儿,就看见一只狍子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他的身子靠三条健全的腿支撑着,身后青苔上留下了一道鲜红的血痕。我不忍看这凄惨的一幕,将脑袋一个劲埋进树叶里;然而我清楚地听到这受伤的狍子一边喘着粗气一边俯身水塘饮水,他正受着高烧的折磨……

夜幕降临。枪声越来越远,越来越少,直至这里的一切回归静寂……屠杀结束了。于是我们悄悄回到平原上,打探群里同伴们的消息。在经过树林小屋的时候,我看到了骇人至极的一幕。

一条沟渠边上,一只只红棕色皮毛的野兔和白尾小灰毛兔的尸体并排横躺着。死亡让他们的小爪子合握在一起,看上去像是在求饶,他们已经失去光泽的眼睛仿佛在默默哭泣;接着进入眼帘的是一只只红色的大山鹑和灰色的幼年山鹑,他们和我的同伴老山鹑一样胸脯上有一个马蹄铁形状的印记,还有几只是和我一样的一年内幼山鹑,长羽毛下的绒毛还不曾褪尽。你知道还有什么事情比见到死去的鸟儿更凄凉的吗?他们曾经展开翅膀,是如此的生机勃勃!现在看到这翅膀缩成一团,冷冰冰的,我的心一个劲地颤抖……尸体中还有一只漂亮无比的大个子狍子,他静静地躺在那里,就像睡着了,粉红色的小舌头从嘴中吐出来,像是想舔什么东西。

猎人们也在,他们俯下身子清点着这场屠杀的成果,并把猎物鲜血淋漓的爪子、折裂的翅膀提起来一股脑塞进猎物袋,对所有这些新造成的创伤满不在乎。猎狗已经套上了项圈,准备回家,但他们依然警觉地绷紧下唇,时刻准备着再次冲进矮树林搜寻猎物。

啊!在这夕阳西下之时,他们全部都离开了,一个个筋疲力尽,长长的影子投射在田野旁边的土垄上,又落在被夜晚的露水打湿的小径上。我狠狠地诅咒他们,憎恨他们,这些个人,这些个畜生,这群混蛋!……不管是老山鹑,还是我,都鼓不起勇气,像往日那样,对这刚刚结束的一天,道上一声永别。

回来的一路上,我们见到一些背运的小动物,他们挨了流弹,死于非命,身上爬满了蚂蚁;一些田鼠,死去时嘴巴还拱着泥土;一些喜鹊和燕子,在飞翔中被击落,后背着地,僵硬的小爪子直挺挺抓向夜空,秋天里夜色降临得极快,皓洁清冽,露重霜浓。然而,最让人哀伤的,莫过于听到这激荡在树林边缘、草地尽头、溪畔柳林的声声呼唤,焦虑、悲戚的呼唤声越传越远,回应的却是一片静默死寂。

【注释】

[1]庄稼收割后放在田里晾晒的条堆。

[2]一种蓝色的蜻蜓。

[3]桤木苗的别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