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 小间谍
小间谍

他的名字叫斯代纳,小斯代纳。这孩子是巴黎人,体质虚弱,脸色苍白,他的年龄兴许是10岁,也可能是15岁;碰上这些个小鬼头,素来很难弄清楚他们到底多大。他的母亲早已过世了;他父亲曾经是个海军老兵,现如今是圣堂街区广场小公园的看门人。小婴儿们、女佣们、坐马扎的老太婆们、贫穷的母亲们,所有那些会一路小跑、来到这个人行道环抱中的花圃里的轿马车下避日头的巴黎人,都熟悉斯代纳老爹,而且都非常爱他。人人都知道,他粗硬的小胡子,常常让流浪狗或者整天游手好闲、赖在公园长凳上的人感到畏惧,然而在这胡子下隐藏着的笑容,充满善意且富有近乎母爱般的慈爱,要想时时见到这种笑容,只需要对这老好人问道:“您那小子还好吗?……”这斯代纳老爹可是爱极了这个儿子!每天晚上,当那小家伙放学后来找他,他们爷儿俩便一起顺着公园的小径散步,在每张长凳前停下脚步,和熟客们打声招呼,回应他们的殷勤问候。

不幸的是,自打围城开始后,一切都变了。斯代纳老爹的广场小公园关闭了,被充作存储煤油的地方,而可怜的斯代纳老爹不得不日夜不停地小心看管这里,不得不在这空寂无人、杂草丛生的花坛里挨着日子,孤零零一个人,不能吸烟,只有等到晚上夜深,才可以回家见到自己的儿子。你真该去看看当他谈及普鲁士军队的时候,他那撇小胡子……小斯代纳倒是不怎么抱怨这种新的生活。

兵临城下!城里的小孩子们都觉得十分带劲,他们不用再去上学了!也不用再参加什么互助小组!天天放大假,整条大街就像节假日的集市市场……

这孩子每天在外面游荡到很晚,才一路小跑回家。他会跟着一些本地的士兵营队去城墙,不过他更喜欢跟在那些军乐声好听的营队后头,小斯代纳在这方面很精通。诸如他定然会告诉你们96营的军乐平庸至极,倒是55营的军乐有如天籁。有时,他会跑去观看别动队士兵出操;然后他还会去排队……

隆冬的大清早,少了路边煤气灯的照明,到处仍然黑漆漆的,肉铺、面包房的栅栏门前早早排起了长龙,这种时候总能见到他手挽篮子钻进这些长长的队伍。排队的时候,大家就脚踩在积水洼地里,互相认识,聊聊政局,由于他是斯代纳老爹的儿子,每个人都会问问他的看法。但最为让他着迷的,还是软木塞博弈游戏[1],这种闻名遐迩的瓶塞博弈游戏的兴起,主要归功于国民别动队中布列塔尼籍的队员,他们在围城期间带起了这股潮流。只要在城墙那边或者面包房门前没有小斯代纳的影子,那么定然可以在水塔广场的软木塞博弈游戏场地那里逮着他。当然,他自己不参与博弈,玩这玩意儿需要很多钱。他只要亲眼看看别人怎么玩就心满意足了!

当中一个玩家,是个穿着蓝色工装裤的大个子男孩,他每次下注都用五法郎[2]的大面额硬币,让小斯代纳羡慕不已。当大个子跑起步来,人人都能听见他工装裤口袋里的埃居硬币丁零当啷地响个不停……

某一天,那个大个子走到小斯代纳跟前,一边捡起一枚滚到小家伙脚边的硬币,一边对他低声说道:“让你眼馋了,是不?……好吧,如果你有兴趣,我就告诉你从哪里可以弄到这些钱。”

一局博弈结束后,那大个子把小斯代纳领到广场的一个角落,建议他跟着自己一起去卖报纸给普鲁士人,每跑一趟可以赚上30法郎。起初,小斯代纳气愤不已地拒绝了,于是整整三天他都没去观看博弈游戏。这三天他过得狼狈不堪,吃不好,睡不着。夜里,他会看到成堆的软木塞在他床脚边垒得高高的,无数五法郎的硬币平放在他面前又迅速地溜走,每一枚都闪闪发光。这诱惑也太过强烈了些。第四天,他重返水塔广场,又见到那个大个子男孩,听任自己上了他的贼船……

他们在一个冬雪的早晨动身了,肩上搭着只帆布背包,一卷报纸藏匿在罩衫里头。当他们来到弗兰德门前的时候,天色刚蒙蒙亮。大个子拉着小斯代纳的手,一边靠近站岗的卫兵——一个鼻子红彤彤,看上去一团和气的老实巴交的驻守士兵——一边可怜兮兮地说道:“放我们过去吧,善良的先生……我们的母亲生病了,父亲也死了。我和小弟弟,我们两个想去田里挖一些土豆。”

那孩子说着哭了起来。小斯代纳感到又羞又愧,一个劲把脑袋埋低。那哨兵打量了哥俩一会儿工夫,又扭头瞅了眼皑皑白雪覆盖下空无一人的道路。

“那赶紧过吧。”那士兵一面说着这话,一面走开了。

于是俩孩子就踏上了前往欧贝维利耶[3]的大路。大个子得意地放声大笑。

小斯代纳则晕晕乎乎,仿佛梦中人,他看见一排排工厂厂房已俨然改建成了兵营,一座座哨卡无人把守,路障上头还挑晒着许多湿淋淋的破布,高耸的烟囱刺破晨雾,直指云霄,那豁着大口子的烟囱早已不吐浓烟了。遥远的前方有一个岗哨,几个穿着风衣的军官举起小型望远镜观察着情况,被融化的雪水淋透的几个小帐篷后面零零落落散着几堆即将熄灭的篝火。大个子对这里倒是熟门熟路,他专挑田野地间穿行,以躲避岗哨。即便如此,他们还是没能避开一座游击队的大哨所。身着短防雨外衣的游击队员们都顺着索瓦松的铁道沿线一字排开,蹲在满是融雪积水的战壕里。大个子又用先前编的故事糊弄人,但这一回任凭他满舌生花也无济于事,不让过就是不让过。于是,正当他唉声叹气、抽抽泣泣的时候,铁路道口看守员的房子里走出一个人,是个年纪挺大的中士,他一头白发,满脸皱纹,看上去很像斯代纳老爹。“好了!娃娃们,都别哭哭啼啼的了!”他对孩子们说道,“就让你们过去挖土豆;不过,在那之前,先进屋来暖和暖和身子……这小家伙看上去快要冻僵了!”

唉!小斯代纳之所以浑身哆嗦,可不是因为天寒地冻,而是因为害怕,因为羞愧……在哨所里,他们见到几个士兵围着一小撮微弱的火堆蜷缩成一团,那火可真是微弱,就着这微弱的火苗,他们把冻得邦邦硬的饼干串在刺刀刀尖上烤软。那几人挪了挪身子,让两个孩子坐下。他们递给娃娃们一点喝的东西,是一小杯咖啡。正当他们喝着咖啡的时候,门口来了一名军官,他把中士叫了出去,悄悄地和他说了几句话,便迅速地离开了。

“小伙子们!”中士掩不住满脸的欢喜,宣布道:“……马上有机会好好干一架了,就在今天夜里……刚刚截获了一份普鲁士军队的情报……我想这一次我们一定可以重新夺回这个见鬼的布尔歇[4]!”

士兵中立刻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和笑声。他们开始载歌载舞,有人还擦起了刺刀;于是,一片乱哄哄中,两个小娃娃趁机开溜。

翻过壕沟之后,眼前一马平川,平原的尽头是一道满是枪眼的雪白的长墙。他们俩前进的方向正是这道墙,他们每走一步就停一下,佯装挖土豆的样子。

“我们回去吧……别再往那儿去了。”小斯代纳不停地说道。

他的同伴却不在乎地耸耸肩,继续往前走。突然他们听到子弹上膛的咔咔声。

“卧倒!”大个子一边对他说着,一边扑倒在地。

他一卧下就吹了声口哨。雪地那边也回了他一声口哨。于是两人匍匐前进……在白墙跟前紧贴地皮的地方,冒出来两顶脏得让人作呕的贝雷帽,下面是两撇黄色的小胡子。大个子一闪身跳进了战壕里,来到那个普鲁士人的旁边。

“这个是我弟弟。”他说着指了指身后的同伴。

小斯代纳看上去那么小,普鲁士人一见到他就乐了,他不得不把小家伙抱起来,用双臂举高,送过白墙的缺口。

墙的另一头,有填高的土丘、卧倒的大树、皑皑白雪中黑洞洞的坑,每个坑里都清一色是脏兮兮的贝雷帽,也都清一色是看见孩子们经过就笑呵呵的黄色小胡子。

在一处角落里是一座之前给园丁住的小房子,房子外面用树干垒成了个临时防御工事,底层挤满了士兵,有打扑克牌消遣的,有用旺火堆煮着热汤的。热汤散发着白菜、五花肉的香气;这哪是游击队员们的营火冷食可以比的!楼上是军官们,可以听见他们弹奏钢琴和开香槟酒的声音。两个巴黎小男孩一踏进房子,迎接他们的是一阵快乐的欢呼声。孩子们递上他们要的报纸;接着有人给俩人倒上杯喝的,和他们攀谈起来。所有的军官都挂着一副傲慢凶恶的面孔;但大个子那巴黎郊区人特有的热情和满口流里流气的脏词逗得他们很开心。他们开怀大笑,重复着大个子的那些脏词,津津有味地满嘴说着这小男孩从巴黎给他们带来的下流话语。

小斯代纳也很想说上几句,来证明自己不是个笨蛋;但似乎总有什么东西拘束着他。在他面前,有个普鲁士军官独自坐在一边,他看上去比其他军官年纪更大,神情也更为严肃,他在看报纸,或者说佯装在看报纸,因为他那双眼睛就一刻都没离开过小斯代纳。他的眼神满是慈爱之情,又隐隐透出责备,就好像这个男人在家乡也有一个和小斯代纳同龄的儿子,而他的眼神仿佛在说:“我可是宁愿死,也不愿看到自己的儿子干这种勾当……”

从这一刻起,小斯代纳像是感觉到有一只大掌攥住了他的心脏,阻止它继续跳动。

为了摆脱这焦躁不安的心情,小斯代纳开始喝酒。只一会儿工夫,周围的一切都好像在他眼前打转。他模模糊糊地听到,在这粗犷的大笑声中,他的同伴开始嘲笑国民卫队,挑剔着他们操练的方式,模仿着马莱的某次军事检阅和城墙上的某次夜间警戒的情景。接着,大个子压低了嗓门,军官们都围拢了过去,脸色变得严肃起来。这无耻的家伙正在把游击队今夜会突袭的消息透露给他们。

这一下,小斯代纳气愤得站了起来,酒也醒了,他阻止道:“不要说,大个子……我不许你说。”

但那大个子对他的劝阻嗤之以鼻,笑过之后,依旧我行我素。他还没讲完,全部普鲁士军官都站了起来。其中一个用手指着门,对两个孩子说道:“你们滚吧!”

紧接着他们开始商量起来,他们说的是德语,语速很快。大个子走出了门,神情骄傲得像个威尼斯总督,把到手的硬币弄得丁零当啷响。小斯代纳跟在他身后,低着头;当他经过刚才那个目光让他局促不安的普鲁士军官身旁的时候,只听到一个悲伤的声音对他说:“不光隆啊,不光隆[5]。”

泪水顿时模糊了他的双眼。

一回到平原上,两个孩子便开始奔跑,迅速返回。他们的背包里满是普鲁士人送他们的土豆;有了这些土豆,他们毫不费力地通过了游击队的战壕防线。那里的人们正在为夜里的突袭做准备。军队悄无声息地在墙后面集结。那个年纪大的中士也在,他忙着安排士兵们各就各位,他的神情是如此喜气洋洋!当孩子们经过的时候,他认出了他们,朝他们善意地笑了一笑……

哦!这微笑让小斯代纳心里如此难受!有那么一刻,他真想大声疾呼:“不要去那里……我们出卖了你们。”

但是大个子之前对他说过:“如果你说了,我们都会被枪毙。”于是他害怕了,不敢说出实情……

回到库尔纳夫镇[6],他们躲进了一间废弃的小屋,在那里瓜分赚得的钱。根据当时的实情,我必须得说,钱分得确实很公道。小斯代纳听着这些美丽的硬币在罩衫下叮当作响,想到马上可以参加软木塞博弈游戏,对所犯下的这一切的罪恶感也就没有那么厉害了。

但是,每当他独自一人时,这孩子又是那么不幸!自打出了门,大个子和他分手后,他的衣服口袋开始变得沉重,攥着他心脏的大掌捏得比任何时候都用力。他眼中的巴黎城也不再是原来的样子。在他身旁经过的路人神色严厉地盯着他,仿佛知道他刚从哪里回来。间谍这个词,从车轮的滚动声中,从运河沿岸操练的军鼓声中,飘到他的耳边。终于,他回到家里了,那么幸运,父亲居然还没有回家,于是小家伙迅速爬上自己的房间,把这些让他良心不安的埃居藏到了枕头下。

斯代纳老爹回来了,他从没有像今晚这样面容和蔼、心情愉快。人们刚得到从省外传来的消息:全国战局有了好转。吃着饭的时候,这位当年的老兵看着挂在墙上的枪,笑容亲切地对着他的孩子说道:“嗯,我的好小子,如果你现在年纪大点儿,就该可以狠狠地揍普鲁士人一顿了!”

快到八点的时候,人们听到了炮声。

“是欧贝维利耶……他们在布尔歇那里打起来了。”我们的老好人嘟哝道,他对所有的防御要塞了如指掌。小斯代纳的小脸刷地一下惨白,他借口非常疲倦,便回房睡觉去了,然而他压根睡不着。隆隆炮声一直在耳畔回响。他脑海里闪现出游击队趁着夜色突袭普鲁士军队,却反而一脚踏进埋伏圈的情景。他回忆起那个朝着他微笑的中士,似乎看到他已然直挺挺地倒下,就在雪地里,又有多少士兵和他一样啊!……用所有这些士兵付出血的代价换来的东西此刻就静静地躺在他的枕头下,都是因为他,斯代纳先生的儿子,一位老兵的儿子……涌出的泪水让他难以呼吸。隔壁的房间里,传来父亲的脚步声,他打开了窗户。楼下的广场上,军队集结的号声正在吹响,一营别动队官兵正在报数,整装待发。很明显,这是一场真正的战斗。不幸的男孩忍不住哭出声音来。

“你怎么啦?”斯代纳老爹走进房间问道。

孩子再也无法忍受这种煎熬,一下子从床上跳了起来,扑倒在父亲的脚下。随着他的动作,埃居硬币也纷纷滚落到地上。

“这些是怎么回事?你偷来的?”老爹浑身颤抖地问道。

于是,小斯代纳把他跑去普鲁士军队那里以及在那里所做的一切,都一口气原原本本地讲给他父亲听了。小斯代纳讲得越多,他的内心就仿佛越自由,招认自己的罪行让他感觉轻松了许多……斯代纳老爹静静地听着,他的脸色十分吓人。当儿子讲完这一切,老爹把脸深埋进双手,哭了起来。

“父亲,父亲……”儿子呼唤着想说些什么。

老爹一把推开儿子,他默默地拾起所有硬币。

“钱都在这儿吗?”他问道。

小斯代纳点点头表示这就是全部。老爹取下墙上的枪和子弹盒,把硬币都装进兜里,说道:

“那好,我现在就去把钱还给他们。”

然后,没有再说一句话,没有再回一次头,他走下楼,加入了夜色中开拔的那支国民别动队。自那以后,再没有人见到过他。

【注释】

[1]一种利用软木塞赌博的游戏,游戏规则:用两枚游戏掷片击打一个粗大的软木塞,软木塞上面放着赌注,第一枚游戏掷片务必投到软木塞附近,第二枚直接击打软木塞,尽量让软木塞上的赌注落下并且距离第一枚掷片比距离软木塞更近,这样才算获胜。

[2]旧时一苏等于二十分之一法郎,所以习惯上用一百苏代称五法郎。

[3]法国城镇,位于巴黎北部。

[4]布尔歇镇,位于巴黎北郊。

[5]普鲁士人的发音不标准,原本他想说的是“不光荣”。

[6]法国城镇,位于巴黎北郊,塞纳圣但尼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