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旗 手
旗 手

这个军团正在铁道边的斜坡地带作战,他们成了对面密密麻麻集结在树林中的一整支普鲁士军队的火力打击对象。两军火力交锋,相隔距离仅仅80米。军官们不停地大吼:“都卧倒!”但士兵们置若罔闻,这支骄傲的军团依旧昂首挺立,聚拢在军旗周围作战。视野中一派夕阳西下、麦穗逐浪、牧野茫茫的景象,而这群被笼罩在战火硝烟中焦虑万分的士兵们,就仿佛是那旷野里被初到的暴风雨袭击的羊群。

而落向这片斜坡的却是子弹雨啊!枪弹齐射的噼啪声不绝于耳,还有军用饭盒翻滚到壕沟里发出的沉闷撞击声,以及穿越战场上空的子弹雨飞过所划出的长长的呼啸声,这声音就好像一件声音悲凉响亮的弦乐器那绷紧的弦奏出的振鸣。这飘扬在战士们头顶上空的军旗,顶着迎面的枪林弹雨被挥舞几下,又时不时被裹进滚滚浓烟,消失在视野里;于是,总有一个庄严而骄傲的声音会响起:“军旗,我的孩子们,军旗!……”这声音高高盖过了漫天弹雨的呼啸、伤兵的低吼嘶鸣和暴粗咒骂;话音刚落,一名军官便一跃而起,只隐约见到这个身影冲向红色烟雾;然后英雄的旗帜再度复活,飘扬在战场的上空。

旗子已经倒下多达22次!……但同样多达22次,这从牺牲的士兵手中滑落、余温尚存的旗杆又会被另一个人牢牢握住,重新高高竖起;就这样,到太阳落山时,这支军团残存的兵力……已经为数不多了……他们一边战斗,一边缓缓撤退,军旗也仅剩一片烂布,旗子握在中士奥努斯手里,他是今天的第23位旗手。

这个奥努斯中士是个加服了三次兵役[1]的老家伙,他脑袋不大灵光,只勉强会写自个儿的名字,服役20年,才混了个士官。作为弃儿所经历的所有苦难都能从他执拗的低额头、被行军背包压驼的脊背,以及职业大兵那毫无判断力的举止中看得出来。除此之外,他还有些结巴,不过当一名旗手是不需要好口才的。战役当天晚上,他的上校对他说:“你拿到了军旗,我的伙计;那么,你就保护好它吧。”随军的女膳食管理员随即在他那件历经日晒雨淋、枪林弹雨、已经破旧不堪的军大衣上锁上了一条标志少尉军衔的金色滚边。

这是他卑微人生唯一的骄傲。于是,这个老兵的腰杆子立马挺直了。这过去习惯走路弓着背、双目低垂只看地面的可怜家伙,从此以后,便有了一张意气风发的面孔,他的目光总是向上仰视军旗那飘扬的破布片,把杆子攥得笔直的,举得高高的,超越了死亡、背叛和溃败。

战斗的日子里,他只要能双手牢牢地握着紧裹在皮套里的旗杆,这世上便再无一人能如他这般快活。他一声不响,纹丝不动,严肃的样子活像一位神父,就好像手里拿着某件圣物似的。他把全部的生命、全部的力量都倾注在指尖,而这十指正死死攥着这面壮美但残破的神圣旗帜的旗杆,所有的子弹都奔着旗子而去,可旗手却用轻蔑的眼神瞅着对面的普鲁士人,似乎在说:“来试试,看你们谁有本事从我手里抢走这面旗!……”

没有人去尝试,即便是死神。波尔尼战役结束了,加富罗特战役结束了,这些战役最是惨绝人寰,但军旗出现在各个战场,尽管残破不堪、千疮百孔甚至透出光亮,但它仍然牢牢地握在老奥努斯的手里。

转眼到了9月份,部队转战梅斯,接下去便是敌人的封锁,在泥泞地里长期停留,大炮都生锈了,再是世界第一流的军队,也会因为无仗可打、粮草匮乏和消息不通而士气低落,在枪架下发着高烧,烦躁骚动,眼巴巴等待着死神降临。无论是官还是兵,都已失去信心;唯有奥努斯,他依旧信心满满。这破烂的三色旗帜就是他的一切,只要他感觉到这旗帜的存在,就一切都不曾失去。不幸的是,由于没仗可打,上校把军旗收了回去,存放在他位于梅斯郊区某地的住所里,于是正直的奥努斯就有点像把宝宝寄养到奶妈家的年轻母亲。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军旗。每当他被这思念折腾得无法忍受时,就火急火燎地赶到梅斯,只要看到军旗一直都在老地方待着,静静地倚着墙,便满怀勇气、踏踏实实地回到军营,湿漉漉的脑袋瓜子里重又做起了美梦,想象着战斗的情景,想象着法军一路凯旋,那无数三色旗迎风招展,飘扬在普鲁士人的战壕上方。

然而巴赞元帅当日的一道命令粉碎了他的梦想。早晨,奥努斯醒来的时候发现整个兵营都沸腾了,成群结队的士兵情绪激昂,怒火熊熊,不时发出愤怒的狂吼,他们都朝着市里的同一个方向挥动着拳头,就如同他们的怒气是冲着某个罪魁祸首一样。大家都吼着:“去把他绑了!……枪毙他!……”而军官们也由着这些人叫喊……他们走向另一边,脑袋埋得很低,就好像愧对他们的手下。这也确实是种奇耻大辱。有人刚告知这15万装备精良、战斗力尚存的士兵,元帅下达命令要他们对敌人不战而降。

“那军旗怎么办?”奥努斯问道,他脸色刷地白了……军旗得和别的东西一起交给敌人,包括枪支,包括剩余的辎重,包括一切……

“见……见……鬼的东西!……”可怜的人结结巴巴道,“这帮混蛋甭想拿到我这面军旗……”然后他撒开腿奔向市里。

市里面同样乱作一团。国民自卫队、市民、流动卫队,到处大吼大叫,到处一片混乱。一队队意见代表从身边经过,他们气得浑身发抖,直奔元帅府邸而去。奥努斯对这一切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他一边踏上去郊区的路,一边自言自语:

“想从我手里夺走军旗!……尽管试试吧!有这种可能吗?他们有权这么做吗?尽管让元帅把自己的私人财产给普鲁士人好了,他那辆镀金四轮豪华马车,他那套从墨西哥带回来的精致的银质餐具!可这军旗,是属于我的……它是我的荣耀。我不准别人碰它。”

他一路飞奔跑得气喘吁吁,再加上结巴,所以这段话说得磕磕巴巴、断断续续;可实际上,这老兵已经打定了主意!目标明确绝不动摇:他要取回军旗,把旗子带到军团中去,和那些愿意追随军旗的士兵一道,踩着普鲁士人的尸体前进。

可当他来到那个地方,守卫甚至不让他进门。上校本人也在气头上,不愿意见任何人……可奥努斯拒不接受。

他咒骂,他叫喊,他推搡着传令兵:“我的军旗……我要我的军旗……”末了,一扇窗户打开了:“是你吗,奥努斯?”

“是我,上校,我……”

“所有军旗都送到军工厂去了……你只要人过去,他们会给你一张收条……”

“收条?……有什么用?……”

“是元帅的命令……”

“可是,上校……”

“让……我安静点吧!……”窗户又关上了。

奥努斯老兵踉踉跄跄像个醉汉一样走了出来。

“一张收条……,一张收条……”,他机械地重复着……最后他又继续上路,心里头只剩下一个念头,那就是军旗在军工厂,必须不计任何代价把旗子弄回来。

为了让在院子里排队等待的普鲁士军用货车开过去,军工厂的大门敞开着。奥努斯进门的时候打了一个冷战。所有其他的军旗手都已经在这里了,五六十名军官,神情悲恸,静默无言;还有那蒙蒙秋雨中黑漆漆的车子,车后聚集着一帮人,都没戴帽子:看上去就像送葬队伍。

角落里堆着巴赞元帅军队里的所有军旗,在泥泞的地砖上绞在一起。没有比眼前的情景更凄凉的了,只见这鲜艳夺目的绸布旗子破损不堪,旗上的金黄色流苏和精心包裹过的旗杆也支离破碎,这象征荣耀的物件被随意扔在地上,任凭雨水泥淖玷污。一名行政官员将这些旗子一面接一面地拿起来,报着一个个军团的编号,军团的旗手就上前去拿一张收条。两名看上去态度生硬、面无表情的普鲁士军官在边上监视着装卸物品。

你们就这么离去了,神圣的荣耀的支离破碎的军旗啊,剥露出你们的累累伤痕,去打扫砖石路面,如同那折翼的小鸟一般凄凉无助啊!你们就这么离去了,如一切被玷污的美好事物一样含着羞辱愤然离去,每一面旗帜都带走了法兰西的一部分灵魂。你们的褶皱纹理里留下了漫长征途中阳光的记忆,而这累累弹痕铭记着每一个在敌人炮火攻击下的战旗跟前牺牲的无名英雄……

“奥努斯,是你那面旗……那人叫你呢……去拿你的收条吧……”

真的要去领收条!

那军旗就在他眼前。真的是他那面,所有军旗中最美丽的那条,也是最支离破碎的那条……看着这旗帜,他仿佛又回到了斜坡高地。他又听到了子弹呼啸的声音、军用饭盒被枪弹击碎的声音,还有上校的声音:“军旗,我的孩子们!……”接着是他那22名中弹倒下的战友,而他是第23名旗手,轮到他冲过去再次举起旗帜了,这可怜的旗帜,失去了旗手正摇摇欲坠。啊!就在那一天,他发誓要保卫军旗,要至死捍卫它。可是,如今……

一想到这里,他感到血气上涌,都冲到了头上。像是醉了,又像是发了狂,他冲向普鲁士军官,从他手里一把抢过他至爱的旌旗,攥在手心里;接着,他试图再次把旗帜举起来,举得高高的,直直的,一边高喊着:“向军旗……”后面的话堵在了他的喉咙里。他感到旗杆在抖动,从他的双手滑落。这些在献降的城市上空盘旋着的憋屈、死亡之气压得人难以喘息,这样的空气让旌旗难以飘扬,再没有一种骄傲可以留存于世间……于是奥努斯老兵倒下了。

【注释】

[1]每次重新服兵役臂上都会有一块臂章。奥努斯已经有三块臂章了。